曹丕很是高兴,自己这边的文士跟曹植亲信打了个平手,连郭奕这样的文学伴读,都能噎住平原侯府的名士。于是兴致大起,趁着晚霞漫天,斜晖脉脉,他唤来乐师左延年和柴玉,即兴再赋诗入乐。一边赏乐一边跟崔缨谈话道:
“子嘤,这左乐师造诣深厚,尤擅郑声,对雅乐也颇有创新,他和柴玉两人改编了杜夔所传的《驺虞》《伐檀》《文王》等曲目,又兼采民乐之优,真真妙不可言。你看那廊下坐着的,个儿高的那老头,就是杜夔……”
“记得,当年在江陵城,丞相置酒汉滨时,就请了他来排奏先秦雅乐。真没想到,二哥你偏爱这等俗乐新声。”
“古乐肃穆,动辄宗庙郊祀之曲,我才不请那歌师尹胡、尹齐、邓静之流,只教那冯肃、服养排演的先秦诸舞,就煞是好看了。”
崔缨笑呵呵道:“那二哥你可缺心眼了,偏让杜夔和左延年同台演奏,这不是纯心整蛊人家么?”
“整什么?”曹丕迷惑。
崔缨眼神示意到:“没见着么,廊下杜夔跟柴玉,都快要火并起来了。”
曹丕拍掌,命乐者停奏,方听见廊下乐师们窸窸窣窣的争辩声。
见全场寂静下来了,杜柴两人才颔首不语。
曹丕因问何故。
杜夔年迈,拂袖而起,拽着中年柴玉来到曹丕跟前告状道:
“中郎将明鉴,此番宴会,臣等奉丞相之命,考会汉乐旧制,新铸铜钟。但此人所铸铜钟,音色清浊,多不合旧制。数日前,老臣让他毁掉重铸,尽皆不遵。还望中郎将主持公允。”
柴玉拜道:“中郎将明察!夔所谓乐制,逾数代之年,早已是漏洞百出,夔老不通时变,视民乐新声为异调,随意决定编钟清浊音调,微臣岂能由他擅专?”
曹丕喜观兵戈雅舞,却喜郑风俗乐,一时不能决断。
曹植虽乐见巴蜀俗舞,却素来偏爱古典雅乐,常与王粲亲近,而王粲又精通古乐、古玉等先代礼乐,与杜夔交好甚密。
如今这番场面,曹植定然要为杜夔发声的。
“休要胡说!杜司乐曾做得灵帝时的太乐雅乐郎,你一个区区铸钟乐匠,怎能班门弄斧,臆断自己对清浊声调的认识,比得过杜司乐?”
只是因为身份卑微,便不能撼动象征等级秩序的礼乐权威么?
崔缨掬捧着脸,坐观这一出戏,却被曹丕抢先,替柴玉发声道:
“子建,乐虽有雅俗,然《白雪》《巴人》,却可共赏也。我不计较你点的巴蜀俳优杂技,你也消停些,别驳了你二哥的面子。这柴玉、左延年两人,我还真挺喜欢的。”
曹植听他哥如此说,也只能作罢。
杜夔与柴玉二人,仍旧不服,还归廊下去了。
歌舞再次升起,宴会几近尾声。
待到曹植郁闷地再看向崔缨,却见她只安静待在角席,埋头抄录起佐吏的活计来。
曹植赌气起身,正准备越席拉她离开,却听身后传来门吏通告:
“丞相到——”
突如其来的呼告,满座骚动,众宾纷纷伏跪失色!
这次西园宴会,背后确实是曹操安排,但曹丕早得了主持之权。谁能预料得到,曹操忽然起了兴致,在宾客酒醺耳热之际,跑来察看呢!
曹丕携着曹植等一众兄弟,连忙起身,出席叩迎曹操。崔缨跟在身后,赶忙叫小厮把女装小曹叡藏好,嘱咐他不许出声。经过醉倒的杨修身侧时,崔缨还好心踹了他一脚,见他不醒也无奈何。
“拜见丞相——”
曹操甲胄在身,分明是从校武场刚回,他从北面小路而来,靴声震震,经过北座席时,拍了拍大女婿夏侯楙那哆嗦着软绵绵的肩膀,有些失望,待将郭奕、典满扶起时,又满面欢愉。
满席杯盘狼藉,众宾伏跪,哪个敢轻易吱声,却见曹操绕到东南二席,见曹植府和曹丕府上的署吏,案前都还算干净,仪态也并无有失,便点头不语。
但偏偏这时,在西南侧席司马懿处,传来呼噜噜的鼾声。众人齐刷刷目光看来,司马懿汗颜,尴尬地以袖揩面,往旁处退去。
原来,当众张狂酣睡,不闻曹操声响的,是司马懿邻座的杨修。
杨修烂醉如泥,被甲士拎起,有些睡眼惺忪。曹操不紧不慢地在盥盆中洗了手,拎起一旁曹植的耳杯,舀了盆中浊水,就对着杨修的脸上泼去。
谁知,杨修笑着大叫:“好酒!好酒!”竟挣脱了左右甲士的钳制,陡然站起。
满座寂静。
杨修这时清醒了一半,摇摇晃晃,才看清眼前,赫然站着曹操。
“德祖小儿,安敢无礼!丞相在此,还不跪下!”陈群急忙骂道。
杨修“哎哟”两声,忙不迭的叩首告罪。
曹操冷哼,正要处罚杨修失仪,怎料杨修不慌不忙,从衽间掏出一卷褶旧的布帛,呈给曹操。为自己辩解道:
“丞相息怒,息怒,修无意冒犯,诚乃得了一幅绝世好画,要献给丞相。一时贪杯忘情,唐突了曹公威仪。丞相若见此画,定然解颐!数月无忧矣!”
“哦?何画有此神通?”曹操眯起眼,接过布帛,信手展开,众宾客也凑前去。
谁知,旧帛上,竟无一笔一墨,寻不见半点痕迹!群臣咂舌,瞪大了眼睛。
“杨德祖,你莫非戏耍孤?”曹操微愠,但已猜出几分杨修诡计。
杨修陪着笑脸,捋须摆手道:“诶——丞相莫怪,此画并非凡品,乃臣昨日于梦中所画,非至明至德,非有神力不能视也。”
陈群啐道:“醉鬼杨修,胡诌什么疯话,敢这样欺诈众人?”
曹操却不恼,饶有兴致地在主席落座:“说下去——”
宾客们起身,归座后,纷纷议论,争欲看杨修如何收场。崔缨骨碌碌转动着眼珠子,窃笑着,也站在一旁,静观一出“皇帝的新装”的好戏。
只见杨修捧起那幅空画,煞有介事地开始表演起来,浑然无醉意,绘声绘色地谈起昨夜梦中场景。真是一番琉璃虚幻世界,巧舌如簧,能凭空勾人魂魄入画之境。
“丞相,此画名为《严君平像》。君平者,本名庄遵,乃蜀中高人隐士也,天文、星象、占卜,无所不通。昨夜臣于梦中,与君平相见,对弈于鹤鸣山巅,授臣以治世秘诀,臣见其鹤发童颜,陶然忘机,遂兴笔作画,为君平肖像。适才宴会,酒醉之后,又于梦中寻觅君平,却困于蜀道颠簸,不复相见。故而沉睡,以至酣态丑陋,陵犯丞相之颜,修再请叩首,死罪死罪!”
群臣听了,倒吸凉气,都知杨修油嘴滑舌,编谎诓人是常事。曹操却哈哈大笑,倏而俯身,眼光锐利,径直逼问:
“好个杨氏小儿,你既言得见仙人,何以不问长生不老之术,只问什么‘治世秘诀’?在梦中那严君平同你说了什么天机,你倒是从实说来!”
杨修不慌不忙,诙谐讪笑,拂袖侃侃道:
“君平寓居蜀郡,诫修曰:‘吾本西汉时人,肉身已殁百年,本不该勾你这弘农小儿的魂,来此幻境。然吾闻当世,有圣宰为汉之辅弼,将亲往汉中征伐,平定寇乱。吾愿教汝一计,助你家主公,顺势尽得汉中、西川之地’。
“却见君平,将拂尘一扬,将蜀中地形、兵器府库,尽画在一图,递至微臣身前,待臣要把图细看时,却空白无一墨迹。君平大笑,谓臣曰:‘欲得汉中并川蜀之地,须得内应,广纳张鲁往投之臣,西击马超,且防东面刘氏豺狼,内修政理,外结孙权。如是,则天下可定矣!’”
谨防刘氏豺狼,还能指谁?杨修分明借仙人之口,假谲隐士故事,给曹操献策,在攻打汉中的同时,要提防刘备引兵入川。年初廷议末,崔缨当众吐槽的这件事,只有杨修当时听进去了——他还记得。
崔缨想到这儿,不禁对杨修的表演高看了几分。
可是,他怎么知道,曹操马上就要亲征汉中的呢?还当众这样说出机密来?
果不其然,曹操此刻面色阴沉,对杨修的话,又是惊喜又是狐疑。杨修瞥见曹操神色不对,也收了洋洋得意的玩乐心态,躬身再拜。
“臣献此计,为博丞相一笑,实为军国战事忧虑,望丞相海涵。”
当着那么多谋士文臣的面,曹操不能说杨修的谏言不好,还是以这样幽默搞笑的语气,任何一个君王都不会抗拒。拐弯抹角地谈起政事,言辞恳切,又鼓舞人心。宴会玩乐,因杨修的话题拔高了整场筵席的高度。曹操一时,也原谅了他揣测君心的行为。
敢拔虎须,又拿捏得准曹操心性的,只怕除了杨修,在场没人能和他比。
于是曹操笑着点头,表示赞许。
陈群并不依不饶:“杨德祖,可你佯醉弄这出无墨画的把戏,又该当何罪?”
“谁说这是无墨之画?”
杨修傲慢地蔑视着他,大呼“笔来”!命侍者捧画端砚,他自操搦画笔,三下五下,不到半炷香的时间,便成了一副肖像。
正是妥妥的一幅《严君平像》!
画技精湛,线条纤细,浓淡有度,画中人容颜仙气飘逸,与杨修所语梦中隐士模样,分毫不差!
众宾客都看得呆了,真就对杨修梦见仙人授诀之事,将信将疑。
崔缨笑着,小声跟曹丕说道:“若没个提前描画了十来遍,怕做不到这样熟练。这杨德祖,果真才艺双全,有勇有谋啊。”
杨修献画上前,对曹操道:“臣祝曹公,早日平定汉中川蜀,使天下隐士高贤,皆下山来朝,为丞相所用!”
群臣听了,连忙也齐声道贺。曹丕兄弟几个,更是卮酒祝寿。
曹操此刻已然心花怒放,被杨修逗得解颐大笑。众人都对杨修高看一眼,白日诗文论辩,他一言不发,原来有高人一等的谋策。这端的,好似众人的辞赋文章,都为他一幅隐士图做了铺垫。
旁观崔缨,也暗自思忖,把前后都捋清了不少。
也是,杨修心气极高,最喜独占鳌头,又自负通晓曹操的心思,料定曹操必在百忙中观察铜雀园宴游,于是有意装醉,把好作品留到最后,自是比丁仪要高明许多。在高手如云的邺下文坛里,他杨修对自己的文章水平心里有数,与其跟王粲等人上乘佳作争锋,不如另辟蹊径,把好画留给曹操赏阅。
这样说尽七面玲珑的好话,曹操高兴之余,竟然赏了杨修不少绢帛。还在杨修的夸赞中,把赏起曹植作的《名都篇》《斗鸡诗》等。曹植趁着曹操高兴,把袖中收着的曹贞的《七女复仇图》一并给曹操看了,还兴奋地给曹操引荐荀恽。
父子二人与亲信之臣,共同赏画,谈论画技。
崔缨的眼光,此刻,已在杨修和曹植二人身上流转。更观察到,旁坐的司马懿,眼中藏着异样的神情。
想必司马懿,也被杨修此番佯醉蒙骗了。而杨修也许同曹植一般,轻狂而锋芒毕露,但他有着足够的冷静,脑子运转很快,能迅速分析各种利弊,寻找到最高利益价值兑换的门径。
今天宴会的风头,可谓是让曹植一党出尽了。
崔缨长吁一气,有些疲乏了,想提前退席。却见曹丕挥手,再请乐舞歌者上台,单独为曹操演奏。
左延年奉了曹丕旨意,当下献诗一首《从军行》,入乐来给曹操助兴:
从军何等乐,
一驱乘双驳。
鞍马照人目,
龙骧自动作。
曹丕再一挥手,王粲带着他新编的四首俞儿舞歌上场,柴玉为之敲钟。
其一 矛俞新福歌
汉初建国家,匡九州。蛮荆震服,五刃三革休。安不忘备武乐修。宴我宾师,敬用御天,永乐无忧。子孙受百福,常与松乔游。烝庶德,莫不咸欢柔。
其二弩俞新福歌
材官选士,剑弩错陈。应桴蹈节,俯仰若神。绥我武烈,笃我淳仁。自东自西,莫不来宾。
其三安台新福歌
武力既定,庶士咸绥。乐陈我广庭,式宴宾与师。昭文德,宣武威。平九有,抚民黎。荷天宠,延寿尸,千载莫我违。
其四行辞新福歌
神武用师士素厉,仁恩广覆,猛节横逝。自古立功,莫我弘大。桓桓征四国,爰及海裔。汉国保长庆,垂祚延万世。
巧合的是,这四首,是王粲根据汉时渝水沿岸地区流行的民间歌舞 《巴渝舞》而改写的歌辞。正对应上曹操关心的汉中巴蜀事。
台央健硕的青壮军汉,手持矛、弩,配合俞儿舞歌演武。曹操看得心旷神怡,连连称赞。
可曹植却惊愕住了,这俗乐俗舞,他从来没见他的挚友王粲演练过。什么时候就受了曹丕的暗令,排练准备这么一出新戏呢?
……
悠扬的编钟声里,残阳收回最后一抹晖光。整个天际,只剩阴寒的暮云。
凉风吹过,崔缨抱紧自己今日抄录的诸子文集,一阵感慨:眼前人,他们,不是后世坟典里冷冰冰的汉字,是有些有肉,活得真实的风流名士。喜怒哀乐,皆成文章。在此良辰良宴,恍惚间,她甚至觉得,前世自己那样爱读古典文章,今生哪怕遭受些罪,但能亲临建安文坛,与群贤照面,目睹传世名作诞生,聆听一场又一场精彩绝伦的论辩,还是很值得的。
宴会尾声,崔缨又想起了曹植的《名都篇》。
每当崔缨品读起,这位平原侯公子珠玉一般的词儿时,她都觉得,自己好像谨慎捧着鲛人清泪,被螺钿裹挟着坠入深海,深深陷进五光十色的琉璃花筒里,四周泡泡冒个不停,而当她游入深渊,才发觉,最底层的色彩,只有悲伤二字。
在笔下将邺城,描绘成理想中当年汉都洛京的模样,这是曹植擅长的。
现在是千年前,那么千年后呢?
等一切都灰飞烟灭之后呢?
那个在纸墨间,答应所有朋友,明日清晨,还要相约走马长楸间、仰手接飞鸢、连翩击鞠壤的京洛少年……你还会回来吗?
曹植那时背对着她,同样对此景有着千般滋味,可他此刻并不知晓,自己在某某心里,其实没那么多猜忌,早已是白鹤少年一般的存在了。
……
天色将晚,群臣渐渐退去,宴台稀稀落落,还有曹氏兄弟几个,并王、阮、应、陈、徐、刘六子,和来往仆婢。曹操接过崔缨辑录的诸子文集,正欲起身离去。却听廊下乐师堆里小声争执。
“是何事喧哗?”曹操问。
杜夔与柴玉面面相觑,二人上前行礼,又把先前争执的铸钟一事说了一遍。两人又开始互相指责。
曹操不胜聒噪,将竹简掷地一扔。
众人都吓得跪在地上。
曹操兀自捉起编钟架下丁字形的木锤,随手敲了几下,便冷冷说道:
“传孤令,柴玉铸钟渎职,今将其与其子在朝为乐官者,一律贬斥为养马士。十年不复听用。”
令下,众皆震怖。
曹丕汗涔涔,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曹操跟他一样,都欣赏俗乐俗舞,为何要这样对待一个无辜的柴玉。要说五音清浊不准,他是不信的,柴玉跟左延年一样,都吸收了很多民间俗乐,早就是律吕方面的大师。
最惊吓的是曹植,他反对柴玉而支持杜夔,却没想过让柴玉接受这样重的惩罚。乐匠有官籍,世代相袭,这跟绝了柴氏一家的生计并无区别。
曹操似乎能听到他们的心声,但却铁了心,要给自己这两个儿子上一门课。
那就是,在两个人才中做出选择,若必须分个对错,那只能保留朝廷礼法的维护者,而非礼乐秩序的挑战者。诚然,曹操也很欣赏像柴玉、左延年这样猎新求奇的人才。可杜夔是南征荆州时,曹操好不容易得到的前朝乐师,如今官拜军谋祭酒,参掌太乐,创制雅乐。是曹操恢复汉廷古乐,恢复正统汉礼的一面旗帜,在朝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你柴玉是谁?敢这样凭恃才华在前朝老官面前无礼?免官没再治罪,都算轻的了。
这些道理,曹操一个字没说。
曹植茫然无措,只想要个“公平”的答案。
曹丕却已在跟曹操眼神交汇中,领悟了七分。于是俯首再拜,坦然接受这个结果。
曹操叹口气,拍了拍曹植的肩膀,只留下一句话,转身便按剑走了。
“‘论德而定次,量能而授官’,子建,是该把荀况的书,再读一读了。”
什么德?什么能?
能为君所用的‘德’,才叫‘德’么?能为君所用的‘能’,才叫‘能’吗?
曹植怔怔地跪在原地。
直到曹丕等人都走了,他才慢慢起身,也不急着离开,只蹲坐在编钟下,任凭晚风吹拂衣襟。
崔缨叹息,俯身捡起她辛苦抄录的西园文集,上面有王粲等人一流的诗赋文章。可曹操还没来得及看,就扔下走了。
平原侯庶子刘桢,背对着曹植,在晚风下站立:
“仅是造钟有音色之差,就被这样贬谪,一介乐师,尚且如此,况文人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