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毓的父亲卢植,是名副其实的汉末直臣。败张角、廷抗董卓、著述经史。师从名儒马融,收公孙瓒、刘备为徒。被曹操赞为“名著海内,学为儒宗,士之楷模,国之桢干也”。
碰上根正苗红的对手,这家伙将来还是司马家的肱骨大臣,这局,刘桢啊刘桢,你可怎么帮曹植赢哦。崔缨哈欠,心想道。
两人在台央互行揖礼。
首先发言的,是卢毓。
卢毓言辞,简质少华,轻骈俪而重事理,论及两汉文士风骨时,多涉制度实务。
“世风流转,风骨可贵。夫风骨之本,在于德操。《诗》云:“淑人君子,其仪不忒。士无德,虽有三寸不烂之舌,犹虎狼文绣耳。范滂临刑犹顾老母,李膺赴死以明忠贞。是故汉士取材,重风骨而次之才学。才,所以为善也,故大才成大善,小才成小善。今称之有才而不能为善,是才不中器也。唯禀性贞固,心平体正。恪尽职守。规鉴清理,方可不忝厥职。……”
卢毓援引了西汉学者京房的“考功课吏法”,巧妙地将风骨之辩上升到选官重实的高度。又借用《韩非子·定法》里的话“术者,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责实”,反对浮华之徒。更从《国语》里的《孔丘非难季康子以田赋》说起,盘点历代犯颜直谏君王、心里装满民生社稷、反对横征暴敛的蹇谔之臣。
“风骨之征,在于直谏。如汲黯面折,不避雷霆之怒,皆以德行立于世。贾生恸哭非为激,晁错削藩岂邀名。孔子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此之谓也。
“风骨之用,在于安民。先父学《尚书》于马融之门,常诲毓曰:‘《洪范》八政,食货居首;《周礼》六职,司徒养民。’自古莫不以社稷为重,君轻民贵,《易》曰:‘王臣蹇蹇,匪躬之故’。为民请命,虽蹈危履险,士将往矣。若此,汉士劬劳,朝夕恪勤,为是谁家之天下?
“风骨者,国士之脊梁也,可负千钧之重而不折;仁政者,肺腑之炎火也,能化寒冰为春泉。富贵不能淫士之心,贫贱不能移士之志,威武不能屈士之节。今观海内士人:或慕浮华而弃德行,或务诡辩而忘忠信,或执经辩难而不知稼穡,或空谈气节而罔恤鳏寡。毓以为不耻也,唯待明君贤主,摈弃虚谈高论之徒,重整选官之制。”
……
滔滔不绝的《风骨论》,听得崔缨快要震惊掉下巴。
卢毓从选官以品的出发点,落实到体恤民生的政论,使听者如沐春风,快然出了一身凉汗。群臣鼓掌,纷纷称赞后生可畏。
比起范阳卢氏,刘桢虽是梁孝王刘武的后代,到底末枝寒门,如何能在这轮辩题胜出呢?
只见刘桢气定神闲,在台上踱步,寻观周遭芳草,久久不言一字。众人发惑,只道他有了惧心,不敢应对卢毓之论。
刘桢忽然笑罢,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慨然道:
“吾之《风骨论》,成矣!”
崔缨不解:“先生何意?”
“哈哈,风骨风骨,汉祚今衰,不复德才,料得后世凉悲,选官当以门第为先,言何风骨?吾今有三论,《儒吏》《安身》《务本》,可为诸君,再塑泱泱汉士风骨!”
刘桢这番直言冒讳,让陈群等臣面露不悦。刘桢却不顾旁人侧目,径自呼来左右笔墨伺候,他要论风骨,偏偏恃才先作咏物诗三首:
(其一)
泛泛东流水,磷磷水中石。
蘋藻生其涯,华叶纷扰溺。
采之荐宗庙,可以羞嘉客。
岂无园中葵?懿此出深泽。
(其二)
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
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
冰霜正惨凄,终岁常端正。
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
(其三)
凤皇集南岳,徘徊孤竹根。
于心有不厌,奋翅凌紫氛。
岂不常勤苦?羞与黄雀群。
何时当来仪?将须圣明君。
慷慨赋诗毕,刘桢投笔,再灌烈酒一杯,陈词论道:
“其一,吏服雅训,儒通文法,此汉士风骨之实也。士学君臣、朝廷、三事之纪。文法典艺,具存于引。至乎末世则不然矣,执法之吏不窥先王之典,搢绅之儒不通律令之要。彼刀笔之吏,岂生而察刻哉?起于几案之下,长于官曹之间,无温裕文雅以自润,虽欲无察刻,弗能得矣。竹帛之儒,岂生而迂缓也?起于讲堂之上,游于乡校之中,无严猛断割以自裁,虽欲不迂缓,弗能得矣。先王见其如此也,是以博陈共教,辅和民性,达其所壅,祛其所蔽。吏服雅训,儒通文法,故能宽猛相济,刚柔自克也。”
“其二,欲论风骨,必言君子崇德无私。盖崇德莫盛乎安身,安身莫大乎存政,存政莫重乎无私,无私莫深乎寡欲。是以君子安其身而后动,易其心而后语,定其交而后求,笃其志而后行。然则动者吉凶之端也,语者荣辱之主也,求者利病之几也,行者安危之决也。故君子不妄动也,必适于道;不徒语也,必经于理;不苟求也,必造于义;不虚行也,必亩于正。夫然,用能免或击之凶,享自天之佑。故身不安则殆,言不顺则悖,交不审则惑,行不笃则危。四者存乎中,则患忧接乎外矣。忧患之接,必生于自私,而兴于有欲。自私者不能成其私,有欲者不能济其欲,理之至也。”
“其三,风骨清谈,士当务本为重。古者之理国也,以本为务。八政之于民也,以食为首。是以黎民时雍,降福孔皆也。故仰司星辰以审其时,俯耕籍田以率其力,封祀农稷以神其事,祈谷报年以宠其功。设农师以监之,置田畯以董之。黍稷茂则喜而受赏,田不垦则怒而加罚。都不得有游民,室不得有悬耜。野积逾冬,夺者无罪;场功过限,窃者不刑:所以竞之于闲藏也。先王籍田以力,任力以夫,议其老幼,度其远近,种有常时,耘有常节,收有常期,此赏罚之本。种不当时、耘不及节、收不应期者,必加其罚;苗实逾等,必加其赏也。农益地辟,则吏受大赏也;农损地狭,则吏受重罚。夫火之灾人也,甚于怠农;慎火之力也,轻于耘秬。通邑大都,有严令则火稀,无严令则烧者数,非赏罚不能齐也。”
三番论说,刘桢把风骨三大核心要义阐释得清楚明朗,比卢毓的更系统完整。崔缨早就听得不知魂魄何往了,只能跟着周围欢贺的人群,不停地拍掌。谁知,刘桢还有最后总结一段,反驳卢毓选官只看贤良——
“臣闻明主之举也,不待近习;圣君用人,不拘毁誉。故吕尚一见而为师,陈平乌集而为辅。
“臣闻记功志过,君臣之道也;不念旧恶,贤人之业也。是以齐用管仲而霸功立。秦任孟明而晋耻雪。
“臣闻振鹭虽材,非六翮无以翔四海;帝王虽贤,非良臣无以济天下。
“臣闻观于明镜,则疵瑕不滞于躯;听于直言,则过行不累乎身。
“臣闻孟圣云:‘万钟则不辩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嗟夫!士执乾灵之贞洁,禀神祇之正性,外清内白,如玉之素,若鹖鸟奋翅,抗青冥而不旋反也。然选官择才,岂可拘于俗规,偏执一段?风骨良臣,自古有之,唯伯乐难觅也。
……
到场文士,但凡通晓笔墨,都清楚刘桢这最后一击,采用了流行的文学体裁“连环”,论证的含金量有多高。再加上刘桢快人快语,一席话如电闪雷鸣,与赵壹《刺世疾邪赋》有得一拼,四座皆惊。卢毓叹服不已,连连笑说才不及也。
不论是曹丕还是曹植,都兴奋不已。不过,他们似乎不在乎卢毓和刘桢的辩说孰优孰劣,兄弟俩不谋而合,聚在那张写满咏物诗的布前,窃窃私语,喜不自胜。
崔缨笑了。刘桢啊刘桢,这诗人的身份,真给你在文坛开挂了。
就这样,刘桢以压倒性优势,赢了卢毓。连曹丕的玉箸也投给了刘桢。
卢刘二人作揖,拜谢还席。
眼见着亲近曹植的文士三局两胜,赢了自己。曹丕也不恼不急,唤来五官中郎将文学徐幹道:
“伟长兄,今日之辩,犹未尽兴,先生博学多识,著述颇丰,对当朝制度了然在胸。烦请先生上台,出一命题,不失公允。”
徐幹称喏,眼底风平浪静,接过崔缨递来的卷牍。
曹丕的意思,到底还是要徐幹,从预先准备好的诸多辩题名目中挑选一个,譬如“出世与入世”,“奸邪善恶之辩”,“君臣矛盾”,“宗法嫡庶”等等。毕竟徐幹善论,在邺城小有名气,又是将府文学官。徐幹略瞟了几眼,便倒吸几口凉气。
这些辩题,背后暗藏曹丕深沉用意。徐幹不想去揣摩,也不想掺和进他们兄弟二人的文争。只能推脱道:
“是古非今,君子不为也。中郎将委命,臣诚惶诚恐,不敢妄言朝制。幹虽不敏,以为日将西倾,莫若‘封建论’为辩。自始皇改分封为郡县以来,历代君臣多有论述。此论当合众心。”
封建论,封邦建国。也就是老生常谈的郡县制和分封制之争。这个命题,可以谈论先秦两汉得失,可以谈论汉末郡守割据地方,避免站队丕植党任何一派。徐幹献完此计,便隐身退回席上。
曹丕虽不悦,但只能由他。于是郑重地跟喧嚷的群臣公布了这个辩题。
“封建论?”曹植惊叹,想都没想,就嬉皮笑脸,举起酒觞,往南坐席而去。贴在他府上的文学掾司马孚身侧,敬酒邀他出战。
崔缨听不清曹植等人聊了些什么,回头却见,曹丕将目光投向宗室席座那边。显然,就目前的形势来看,这兄弟两个,都默默地想在暗中较劲,都想让自己幕府的文士夺人先声,在文坛占据话语权。
司马孚是司马懿的胞弟,学识渊深,比刘桢更为知名。这一轮,曹丕不好请司马懿出面。可宗室席座里,文学掾夏侯尚不在,夏侯楙又是个半吊子,夏侯称又尚武为主。繁钦路粹等人,能比得过司马孚吗?
正犹豫间,见吴质上前,给自己献策道:
“颍川阳翟人郭奕,可为公子一辩。”
曹丕挑眉:“那少年幼弱,如何能辩。”
吴质便把往常郭奕、荀恽二人的辩论说了一遍,又加一句道:“荀恽与平原侯亲善,恐不能为公子所用。公子当年为郭奕其父治丧有恩,他又是公子伴读。今日之后,定当为公子效用。”
曹丕许意,吴质即刻跨席,来请郭奕。
郭奕正与荀恽把酒言欢,听吴质说如此,爽快应诺,即刻揽衣出席。与司马孚分站两端。两人年龄相差悬殊,立刻引起众宾纷论。
“原来是奉孝之子,多年未见,竟长如此高了啊——”陈群捋须,长叹道。
似乎人人都只看见,那个享受着荫爵的郭嘉之子,看不见,此刻神采飞扬、清俊容貌的郭奕,只叹息,他那英年早逝的亡父……郭奕少年意气,并不像司马孚一样,上台后恭敬揖拜文官。
他背手撩拨腰间穗缨,但笑不语。
此刻已近黄昏,崔缨退回到侧席,牵着小曹叡的手坐下,盘腿静听,欲观辩台风云。
司马孚首先立论:“《书》曰‘事不師古,以克永世,匪说攸闻’。故士多师古,志在济时。周王以井田授土,为天下之共主。孚以为,封建制历久弥衰,先圣多所崇,不可轻易弃也。”
郭奕嗤笑一声,持反对意见:“‘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师古而不适用,王莽所以身灭。汉兴,以为亡秦败由孤立,于是封王子弟,大者跨州兼郡,小者连城数十,郡国并存。遂有景帝遭七国之难,抑损诸侯,诸侯唯得衣食租税,不与政事。奕以为,封建之论,未及郡县之善也。”
司马孚:“夏、商、周、汉,唯因封建而延祚,秦因郡邑而促没。郭小公子,敢问何以解之?”
郭奕:“先生谬言矣!君但见周祚之长,未见其乱也。李斯云:‘五帝不相复,三代不相袭,各以治’。分封郡县之辩,宗室为害,太史公已录史籍中矣!周宣王无力定鲁君之嗣,楚庄王问鼎轻重,郑庄公割盗天子麦禾、射王中肩,赵简子逼杀苌弘。难道先生想让这样的事重演吗?”
司马孚换个角度继续攻讦:“封建之世袭君长,皆王之兄弟至亲也,其得茅土之荐,视若己之世代传家之业,必尽心辖治而以民为儿女,使风俗变易。而郡县之官吏,数岁而迁,与民薄恩。人心多贪欲,若一心只为升官而治理地方,如何能尽心而为?必滋生**,贿赂遍生。”
郭奕毫无惧色的地应声答道:“依汉考课之制,每年秋冬,郡县皆需上计,据治状而定功伐罪,有过者轻则贬秩,重则免官服刑。至于监察,我朝各郡,亦有郡监、刺史、督邮、廷掾,可随时按劾有罪赃之守令。天子难撤心怀不轨之诸侯,体恤微民者,百中无一也;天子朝令郡县之官,夕可改罢乱纪之吏。”
司马孚顺着他的话问:“灵帝末期,黄巾贼起,帝改刺史为州牧,选重臣出任,居郡守之上,掌一州之军政、钱粮、典选大权。乃使天子东流西窜,不遑启处。而有袁绍、刘表拥兵自重之为患。此地方割据,又当何解?”
郭奕笑道:“汉州牧职设之败,不在州郡而在于兵。昔年天子幼弱,为外戚宦官玩弄于股掌之间矣,董卓恃西凉兵悍勇,一朝入京而狼巢坐观天下。假使董卓生乎汉武之朝,亦可与卫青、霍去病同帐而议,并驾拱卫疆域也!”
“你——”司马孚有些被气到了,“小公子好生狂悖,董卓何人,焉能假证!”
“哈哈哈,郭奕孺子,语出不凡,确有其父遗风啊。”陈群笑道。
……
两人辩论斗了几个回合,群臣纷纷惊叹郭奕少年有为,而曹植见司马孚渐落下风,早按耐不住了,直跳将起来,从伦理的角度,帮助司马孚论证分封制的合理性。
“尧之为教,先亲后疏,自近及远。其传曰:‘克明峻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及周之文王亦崇厥化,其诗曰:‘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是以雍雍穆穆,风人咏之。昔周公吊管、蔡之不咸,广封懿亲以藩屏王室,传曰:‘周之宗盟,异姓为后。’
“诚骨肉之恩爽而不离!亲亲之义实在敦固!若如你言,分封藩国不如郡县,则宗室子孙无爵禄之荫,使婚媾不通,兄弟乖绝,将何以修人事,何以叙人伦乎!?”
曹植这一番高谈阔论,把崔缨在内的席间众人都吓了一大跳。也让郭奕有些发懵,想不出更好的辞藻来回应。
没有人知道,谈起“宗室”“兄弟”字眼,为何曹植会如此激动。
曹丕轻咳一声,示意他不要倚长欺幼。
但曹植似乎愈发得意发狠了,他努嘴挽臂,盯着矮他一截的郭奕。
“屈平曰:‘国有骥而不知乘,焉皇皇而更索!’愿阁下远览姬文二虢之援,中虑周成召、毕之辅,下存宋昌磐石之固。深思扶苏之谏始皇,淳于越之难周青臣。
“近者汉氏广建藩王,丰则连城数十,约则飨食祖祭而已,未若姬周之树国,五等之品制之。昔汉文发代,疑朝有变,宋昌曰:‘内有朱虚、东牟之亲,外有齐、楚、淮南、琅邪,此则磐石之宗,愿王勿疑。’
“豪右执政,不在亲戚;权之所在,虽疏必重,势之所去,虽亲必轻,盖取齐者田族,非吕宗也。分晋者赵、魏,非姬姓也。苟吉专其位,凶离其患者,异姓之臣也。欲国之安,祈家之贵,存共其荣,没同其祸者,公族之臣也。今反公族疏而异姓亲,舍分封而独嘉郡县之美,植窃惑焉!”
一通话说毕,席间擂掌声不绝于耳。
郭奕折了少年锐气,却也不恼,也不追辩,匿笑着,朝曹植俯身深作一躬。
“平原侯,绣口玲珑之辩才,吾不及也。”
曹丕更是笑得不行,抚掌兴叹:“好小子,别人不知,我却懂你!此番锦绣文章,若没个凝思深虑,如何有这样道理?定是你恰巧辩过此题,早有腹稿多时矣!”
曹植笑道:“二哥以为,小弟这‘封藩建国以屏宗室’之论,如何?”
曹丕顺着他的骄傲劲夸道:“人诚何以不能动天?当崩城陨霜,就是太阳,也要为你这伶牙俐齿的平原侯回光啊!”
曹植朗声大笑。
这时候,小曹叡也被现场欢愉的气氛带动了,骄傲地跑到曹植跟前,背起两首跟兄弟和睦的诗来。也来发表一番他对于分封郡县制的看法。
“四叔,四叔!叡儿喜欢那个小哥哥的法家思想呢!”
“呦,你还读过法家呢?”
“只是娘亲教过的‘守株待兔’的启发啦!叡儿觉得,凡是制度的推行,各有兴衰,并非都是开始很好、最终却走向败坏呀,而是形势发展让它变成这样的。当忠厚仁德能惠及草木那般广博时,《诗经?行苇》就创作出来,歌颂这种兄弟亲善的美德;当恩泽变得淡薄、连家族亲属都不再亲近时,《诗经?角弓》就写下篇章,讽刺这种兄弟疏离的现象了。四叔啊四叔,你用了那么多古人的例子,叡儿虽然听不太懂,但真的已经说得很详尽了!”
曹植慈爱地抚摸起小曹叡额前的碎发。
“叡儿的意思是——‘世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变’!”
听到熟悉而陌生的声音,曹植错愕地抬头望去,却见崔缨不知何时,已站在他对立面。
“平原侯,希望你能明白,郡县制,不是秦亡的主要缘故。时移世易,世卿世禄制终为官僚制所取代,那是中央集权发展的必然趋势。在国家利益面前,有时,宗室子弟也须得让步。”
掷地有声的发言,夹杂着陌生的后世名词,顿时令筵席寂静。
郭奕瞧见是崔缨,眼中亮起光芒。
曹丕本就倾向于削藩减少分封,刚才只卖个人情给他弟弟,现在听到崔缨这样新颖的说辞,顿时起了兴趣,正色敛容起来。
事实上,崔缨一开始并不打算出这个风头。
她又不是真的曹丕同伙,犯不着泼曹植冷水,何况曹魏将来也坏在没有很好处理分封藩王,而让外姓之臣篡夺了神器。可那个聪明避势,不与曹植争锋的少年,是郭嘉遗孤,这些年崔缨看着他在曹丕府长大,就像自己的弟弟一样亲。他的见解,颇有郭嘉风格。而郭嘉的风格,就是她这个徒弟的风格。
更何况,后世中学历史教科书上,可明明白白写着郡县制的优越性。曹植司马孚的言论代表了这个时代知识分子的普遍看法,崔缨不能因为他是曹植,就不敢为秦始皇说上两句公道话。
于是崔缨在脑中快速检索残缺的记忆,很快就想起大学时学过的,唐代柳宗元的《封建论》,于是借用了里面的观点,抨击曹植道:
“封建非圣人意也,势也。然法与时转则治,治与世宜则有功。贸然还复古制,倒施逆行,终为时代所抛。
“秦末英雄逐鹿,关中之地尽为肢解,愆在人治之失,非郡县之制失也。租赋累牍以困黔首,土木征伐以竭民工。方是时,内廷长幼乱序,外朝六国遗民未定。故有瓮牖绳枢之子,奋臂为天下倡始,四海豪杰为之麋沸蚁动,云彻席卷方数千里。
“然则秦末有叛人而无叛吏,有叛将而无叛州,秦政之失不在州而在于兵!
“高祖矫枉过正,复宗周之旧制,初封异姓王,致使布越之叛,后大封诸子,致使诸王攻击如仇雠,汉帝弗能轻易罢诸国之兵,皆因典选与军事大权旁落宗室也。列侯骄盈,养兵在国,而成共叔段之萧墙之祸。时郡国并存,有叛国而无叛郡。可见,郡县之制,优于分封,虽百代可知也。
“古周之封建,‘家天下’而欲传之千秋万代;老秦之郡县,虽同为门户私计,欲传万世无穷尽,国祚颠仆亦可知:汉承秦制,始皇崩而秦制传千岁,‘公天下’之端,自秦始矣!”
……
一语点醒座中数人。
满座雅雀无声。
直到曹丕默然,轻轻拍了几声掌,表示极高的赞许。
司马懿和丁仪,转动起眼珠,似乎都对这个惊世骇俗的女公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各自琢磨起心事。连吴质繁钦那样倨傲的人,都不禁以另样眼光看向崔缨。更不论离崔缨席座最近的卞兰,惊得酒都洒了衣襟,慌忙揩袖了。
“家天下”“公天下”“门户私计”……当这些超绝时代的词汇蹿入曹植耳中时,他只觉得不可置信,盯着眼前故作冷漠之女子,觉得陌生无比。疑惑、生气、醋意,许多轱辘话儿到了嘴边,却只剩一句:
“你放肆!”
崔缨也不躲避曹植的目光,她就是要肯定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告诉参宴来宾,此后她崔氏女赴宴当个书记小吏,绰绰有余。
郭奕同司马孚朝着他们二人深作一揖,退下了。崔缨漠然望着惊魂未定的曹植,还想说些什么,却住口,不再说了,恭敬拱手拜道:
“君侯承让。”
眼见着被崔缨拂了面子,只留给自己一个背影,曹植讪讪退回,盘腿打坐,两指将耳杯捏紧,苦闷着气一声不吭。
从前多少年,要强的他都没有输给过她,今日是怎么了,为何浑身不自在,从未有过的心慌意乱?仿佛只要他没有及时琢磨明白,她就会像离弦之箭似的,再也不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