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这么个稀罕物就戴在二太太腕上。玉娥长得纤细精干,纤细娇小的身材和月萦的圆润不太一样。月萦不知道该如何判断这精灵一样的物件戴在玉娥瘦削的手腕上是否好看,她知道自己现在内心充满情绪。她下意识的抬眼看杨季宸,他黑黑的眸子一直追随着他的新太太,错过了月萦心里的千头万绪。
新太太进门后,月萦更难得有机会和季宸独处了。如果他回来吃饭,有时是会碰上的。但他多半不回家吃饭,总有各路人马要应酬。
饭桌上月萦难得出声讲话,季宸也显得不太耐烦听她说话,后来她就说的越来越少了。季宸不回来吃饭的时候多半是会到玉娥房里去的,要不就是书房。这个家月萦是越来越没有存在感了。
新过门的那个夏天,季宸带玉娥去了庐山避暑,大约三个月后,天凉了才回来。
那天是个难得的秋高气爽的天气,他们三人在院子里狭路相逢了。玉娥挽着季宸,两个人都是极时髦的西式装束,而月萦则穿着自己做的蓝色印花旗袍,外面是自己织的墨绿色粗棒针毛衣。
她极力想看清这两个时髦的璧人,奈何秋日艳阳太过刺眼,但她分明看到季琛眼里波光一闪,好像盯着她看了一阵。他们就要这样错身而去,月萦赶紧加快了脚步,她不知自己眼里的泪水是阳光太刺眼还是怎么回事。
杨季宸却突然回头说了句:“怎么过了个夏天都瘦了?”她不知这是对她说的,只想着赶快逃离,怕自己身上这层貌似坚强的外壳像玻璃一样碎掉。午饭时她才明白那句话是季宸说她的。中午时分,天气渐热,她脱了自己的毛衣,穿着自己做的这件蓝色花旗袍去堂屋吃饭。
她最近爱上了自己做衣服,时间大把,她总要给自己找点事做。阿宝上学后,她就把自己的家伙事儿铺排开,裁裁剪剪、缝缝补补,一晃时间就过了。这件旗袍大家都说做的好,她最近瘦了,这个颜色也抬她,显得温婉又有些娇媚。
可今天她自己却觉得自己的旗袍一点也不好看,和玉娥身上做工精致的西装和大摆裙比起来显得针脚粗鄙,颜色艳俗。她希望谁也别注意她,于是悄悄地坐在了和正座隔了几个位置的座位上。大家仿似都没发现这个坐法的问题,往常为了照顾阿宝吃饭她也经常没和季宸同坐的。
新婚燕尔的夫妻俩一同进来的,她没有抬眼去看他们,开席后就低着头一声不吭的吃自己的饭。以前的她就是这样的不会掩饰,连场面也不做的。她后来反省自己,觉得自己的清高有点傻,不变通不圆融,再有机会她绝不会这样,可恨也没有机会再改变了。
可惜当时的她只顾吃面前的两盘菜,一家人包括她的公公婆婆和管家阿姐都在和新妇谈论这几个月的见闻,没有人理会她。
不一会儿,转盘停了下来,面前是她最喜欢的面筋,她下意识的抬头却不经意发现杨季宸盯着她,眼珠黑黑的,眼底隐约有笑意,他定住转盘,意思是让她吃自己最喜欢的菜,顺便说了句:“多吃点,杨府大太太饿瘦了我可太没面子了。”
大家都给面子的笑了,她也给面子的夹了一筷子,又几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她不再抬头,慢慢的吃完了饭。
大家都吃完了,她也顺势离席。她幻想季宸一直注意她的背影,当然这种可能性很小,他和他的姨太太正谈的兴起。
有了季宸的笑脸,她又以为几个月的离别后他会在晚间来她的房间,她仔细的梳洗,看着镜子里自己精致的小脸和鼓鼓的胸脯期待着季宸的到来。他终归没有来,听说当晚他也没有和新妇一起,而是睡在了书房。这样的暧昧和绝情又上演了几次,月萦渐渐的死了心。后来她才知道季宸对她的绝情是另有原因的。
不知不觉的,玉娥进门三年了,她生了个女儿,在杨府的地位也越来越稳固。季宸喜欢带她出席自己的各类应酬,渐渐地人们都以为她是杨府的大太太,但显然有些人认为这样还不够,那件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月萦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哥,当初姆妈拒绝薛先生的求婚就是用表哥做的借口。其实月萦对表哥没有什么意思,也许表哥心里是有她的。
表哥是舅舅家的孩子,舅舅家开着米铺,也是月萦姆妈帮衬着开的。表哥后来看见月萦的日子过得艰难自然是心疼,表哥生意越做越好,自然也总是来看望月萦,还会经常买些小东西带给月萦。月萦没想到别人说起她和表哥的闲话,杨季宸还上了心,是以前就有心结还是厌倦她后的借口,她也不得而知。
直到那个初夏的傍晚,多愁善感的月萦看着天边的火烧云,想念过世的姆妈再加上自己这些年来受的委屈,终于扑在表哥怀里痛哭了一场。他们在她的小院里,月萦也是隐忍不发的低声饮泣,不至于吸引所有人的注意。
没想到突然一下涌出了很多人,表哥穿着整齐,而她穿的月白色中衣也算中规中矩,唯一不妥的是她在表哥怀里。阿姐的故作严肃,玉娥脸上讥诮的笑容,还有季宸,他面色凝重,严肃得她从没见过。
天哪,她从没想到过不守妇道这个罪会落在自己头上,她沈月萦心比天高,她一直把表哥当哥哥的呀。可惜没人听她说。季宸不再见她,下人们把话传的沸沸扬扬,一会儿说要赶她出门,要搞垮表哥家,一会儿说要逼她削发为尼。如果再往前二十年只怕要把她浸猪笼了。逢此变故,表哥深知现在的杨季宸不同以往了,只有变卖店铺去了江西重新开始。
又是阿姐来,告诉她要把她幽禁起来,意思是养她一辈子但要失去自由,要是她不肯只能把她扫地出门了。月萦泣不成声,她失态的说:“我要见杨季宸。”杨老板却不再肯露面了。
月萦欲哭无泪,终于到这一天了。她唯一庆幸的是姆妈去世了,要不姆妈该有多伤心。她不愿意没有自由,但生活无着她该怎么办呢。她自己的亲哥哥是不可能也没有能力收留她的。
她心里有好多恨呀,想起了很多很多。这个宅子里她挡了别人的路了,迟早会有这个情况发生的,自己那么傻一味地退让。精明如杨季宸难道不明白她是被别人陷害了?心不在了所以什么都不愿意想了,都懒得替她辩护。月萦觉得自己分明看见他眼底的心痛和受伤,但是屡屡受挫的她已经无法相信自己的判断了。
关键时刻还是杰西卡来救了她。杰西卡比月萦大几岁,她在29岁时拿到了医学博士。这个5岁来到中国的美国姑娘,决定回到中国,在教会医院当主理,就在小时候随基督教神父的父亲曾经传教并生活过的汉口。
杰西卡是在月萦和杨季宸婚后才回美国上学,她对自己的闺蜜无法把控自己的命运过早的结婚表示非常不赞同,可是也没有办法。杰西卡一回中国就联系了月萦,她对月萦的生活状态了如指掌。19世纪初叶的中国,清王朝已经灭亡,也有新派的夫妻离婚。她曾经劝月萦离婚,但月萦却觉得那得是多么离经叛道啊,女子从一而终不是本分么。经此一役,杰西卡觉得终于有机会了。
月萦不知道杰西卡如何与杨季宸谈的,她只知道杰西卡中文流利,汉口话也不在话下,能言善辩的她,注定是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她多想自己再和杨大老板谈谈呀!她不信他不听她的解释,那个曾经宠爱自己的男人怎么会如此绝情。杰西卡回来后,她就彻底死心了。杨大老板同意不再幽禁她,但是和她解除夫妻关系,为了保护她的权益杰西卡和他谈妥了每年付给她生活费,但如果她再嫁这笔钱就不再给了。为了羞辱她,他要求她每三个月去杨府领这笔钱,就和那些与杨府做买卖的贩夫走卒一起领钱。
陪嫁丫头浣碧被许配给了府里年近40的差役以示惩罚。月萦只能强自镇定,独自收拾东西准备走人。她连续几天都睡不着觉,吃不下饭,人迅速的憔悴了,每天吃饭都是府里的丫头给她送来。三天后她收拾停当,杰西卡很够意思的开了一辆车来接她,她就这样离开了她生活了十年的家,来的时候带的是什么,走的时候也还是这些东西,她没有拿走这些年来杨季宸给她买的东西,后来也不是不后悔的,虽然没有那个价值连城的手镯值钱,也可以让她的日子好过一点。她只能先住到杰西卡的医院,医院的后院就是杰西卡的家。
月萦不吃不喝了好几天,每天昏昏沉沉的,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做的梦有时候是开心的,她醒了就会哭,多希望一切都没有发生。有时候梦却是可怕的,她就直接哭醒,梦的最多的是姆妈和杨季宸。杰西卡后来就陪她睡在一起,劝慰的话说了一箩筐也不太起作用。
可突然有一天,她就想通了。她又梦到了姆妈,姆妈说喜欢看见她笑,她醒后又大哭了一场,但也就此想通了,她就是被别人陷害了呀,她自己没有错,不是今天也会是明天,迟早会被别人解决掉。因为自己的懦弱所以这个结局没法避免。
她不能随了那些人的愿,她要过得好好的。她想到这里就挣扎着爬起来吃饭,洗澡梳头。杰西卡在一旁笑眯眯的看着她,一劲儿的夸她坚强勇敢。
夜深人静时她还是会想起杨季宸,做事圆滑的他为什么会对自己赶尽杀绝。她想不通,她觉得他们之间有感情呀,想起他,月萦就有些不能释怀。
而想起已经十岁的阿宝,月萦心里又像刀割一样难受。她出事后找到阿宝问他是否愿意和妈妈一起离开杨府,十岁的阿宝却当着全家人的面说他要留在这里,不要跟她这个坏女人一起。
那天季宸也在场,月萦的眼泪夺眶而出,他好像微叹了口气,拂袖而去。月萦觉得一块大石头堵在胸口,自己憋得喘不过气来。她从三岁带起的阿宝,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也成为了她的敌人,不说她付出了多少,她是真心的觉得这是自己的孩子呀。她是有多么的后知后觉,一觉醒来,周围全是自己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