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萦推开柴扉的门。搬到这个小院子有近两个月了,刚进来时养的几只小鸡娃已经长成半大鸡了,它们褪去了黄色的毛,没有刚来时好看了,但却聪明了不少,经常从月萦搭的不甚结实的鸡笼里钻出来,月萦出门回来就会受到它们的迎接,有两只胆大的还想从小院里出去。它们还没到下蛋的时候,月萦觉得也挺好,每天回来这小院子里还会有点生气。
院子的左边月萦栽了一大片艾草,隔壁家的大婶好生奇怪月萦居然把不值钱的蒿子种在家里,可她就是喜欢艾草的香气。
阳春三月,摘了鲜嫩的艾叶打出汁水,和糯米粉和了,做成艾草青团,哪怕她没有豆沙冰糖等稀罕物料,这些个油绿油绿的小团子伴着艾草的清苦也是好吃的。初春时种的桃树和杏树抽出了新芽,虽然看上去瘦骨伶仃的但总算是活了下来,和此时的月萦一样。
她还零星的种了些青菜,刚栽的苋菜、竹叶菜是她夏天很喜欢的青菜,好打理,月萦每天去杰西 卡的教会医院就摘上一把,中午也能有点青菜吃。
西红柿和黄瓜也挂上了果子,还很青涩,她却很宝贝,每天不管几点到家,也不管白天在医院有多辛苦,她都会细致的给它们浇水、除虫。
还有那完全不需要打理的扁豆角,这个是她小时候就有记忆的,它们经常会结果结的铺天盖地的,结的豆角到十一月了还能吃,就是老了,姆妈总是拿它烧五花肉,香得左邻右舍都眼馋。
凭着对这个小院子的儿时记忆,月萦学着姆妈以前的样子,打理好了菜园子,又整了整院子。
屋子里也就平了平地,把已经残缺不全的灶台重新搭好了,锅的尺寸留小了些,以前这个小院子可是住了全家6口人。月萦一个人哪里需要那么大的锅,她几乎不在家吃饭。
她的儿时记忆里没有父亲,因为他在月萦几个月大时就走了,后来爷爷奶奶也走了,姆妈一个人带着她和哥哥。好在姆妈一直那么能干,在东家做的好,在东家的帮衬下还赚了一些钱。但是,再怎么说一个女人拖着两个孩子,生活还是艰难的。姆妈在东家见了些世面,月萦和哥哥还上了好些年的私塾。生活上艰苦些,但一定要让孩子读书。
现如今月萦回忆起来觉得在这个小院子里的生活是自己有生以来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卧室的床是月萦新买的,尺寸不小,她铺上了一直跟着她的,姆妈给她陪嫁的粉色的绸缎床面,自己用棉线勾了一床不薄不厚的线毯,在汉口可以从春天用到深秋了。那床做工繁复的百子图床面和被面,她没铺出来。偶尔拿出来看看直觉得讽刺。
她以前的丈夫是汉口大名鼎鼎的杨老板,她16岁就嫁给了他。
一开始薛老板来做媒姆妈是不同意的。那时的杨季宸还是薛家的家奴。沈月萦家虽不是大富大贵,姆妈帮薛老板奶大了二少爷薛景昌,姆妈为人实诚,干活也麻利,深的老爷太太的心。前些年薛老板在大汉口呼风唤雨,姆妈也跟着做点小生意,虽然父亲早逝,在东家的帮衬下,她们家的家境日渐好转。
家境小康的月萦从小也是被家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唯一的哥哥像足了她爹,性子软,不成器。温婉文静的她却是好学的,姆妈就肯花钱培养她,她琴棋书画无一不学。上私塾时和教堂神父家的小女儿杰西卡同学,英语也学会了几句。
姆妈疼惜她,如何肯让自己的宝贝女儿嫁给一个家奴?可薛老板却非常欣赏杨季宸,极力推荐他,并保证,她的宝贝女儿跟了这个姓杨的小伙子一定会一辈子衣食无忧。
姆妈拉着月萦的手说:“姑娘呀,姑娘伢再能干也是要嫁人的,杨季宸人勤快老实,长得也好,姆妈把你交给他放心!”
月萦那时还没到16岁,懵懵懂懂的,哪知道什么男女之事,也就听了姆妈的话,乖乖地嫁给了杨季宸。
杨季宸是苦出身,家里穷他就一直被寄养在亲戚家,从小就是什么都会干,12岁时他开始跟着薛老板。薛老板手下卧虎藏龙,他小小年纪肯定也受尽了磨难。天资聪颖的他,却能如鱼得水,渐渐地从底层脱颖而出,深受薛老板和太太的肯定和欣赏。
月萦和季宸的婚礼低调而隆重。月萦姆妈也看出了这个小伙子的诚意。杨季宸惯会揣摩人的心思,很快就俘获了丈母娘的心。月萦也渐渐爱上了英俊而谦逊的季宸。
可惜时间却是最为厉害的,人算也始终不如天算。几年后,杨老板不出人们意料的发达了,却再也不复以前那个疼爱月萦的丈夫。
月萦一直没有生养,哪怕是和杨季宸刚成亲的那几年,那时他对她极尽宠爱。那时的日子没有后来那么阔绰,他们住的是一处小小的院落,只有陪嫁丫头浣碧和一个杂使丫头。但每天他都是笑眯眯的对她,每晚都要和她一个被窝睡觉,夫妻之事也是要也要不够,月萦还是个半大小姑娘对男女之事没什么兴趣有时甚至要羞涩地躲着他。
几年没动静后,他却对她淡了下来,月萦几乎都不记得是从哪一天开始的。为了打发无聊的日子,月萦收养了一个继子,来得时候才三岁。月萦现在还常记起阿宝刚来时的样子,8岁以前他那么依恋她,她也对他视若己出。阿宝来后,季宸的事业越来越成功,大家都觉得这个孩子是旺这个家的,他也很喜欢这个孩子,把他看作是自己的长子。
之后不知不觉的,季宸回来的越来越晚,经常在书房里休息,很多年都不曾碰她,偶尔会听到下人们议论他又在和哪个唱戏的角儿过从甚密。
月萦心里难过却也无处诉说,姆妈身体越来越不好,经常要过江去道观找道长拿药。怕姆妈担心月萦也不曾和姆妈说起他们渐生嫌隙,杨季宸也很默契的配合,鞍前马后的伺候着老太太。
可惜杏林高手的道长也没能力挽狂澜,姆妈就仿佛快烧完的蜡烛一样,烛火越来越微弱,终于在一个初春之日,她撒手人寰了。留下了一直在跟她粉饰太平的月萦,和那个一直不务正业的儿子月平。
月平以前一直在薛老板家讨生活,薛老板也老了,他的大儿子景文接管了家族事务。姆妈这一走,没人帮衬的月平本来就没什么本事,一下子在薛家混不下去了,便经常来月萦这儿,月萦每月的例钱也没多少,那一阵子几乎都贴给了她哥。她还沉浸在姆妈离世之后的悲痛中,看见无能的哥哥,想起姆妈临终前的托付也没法拒绝他了。
她没想到几个月后玉娥就进了杨家的门。玉娥是京剧名门之后,杨季宸是她的票友。这件事是管家阿姐和月萦谈的。杨季宸办事就是这么周到,也许是觉得尴尬,新婚时他曾经许诺不会纳妾,如今食言了,月萦若是闹了起来岂不是伤了杨大老板的面子。
阿姐来府上也有些年头了,月萦年纪小,杨季宸特意找来阿姐帮她管家。有人说阿姐和季宸暗度陈仓,那时的月萦已经淡了和杨大老板的心思,但也暗暗吃惊,没想到季宸会喜欢阿姐这样的,比他大了5岁,守寡,每天穿着深色的旗袍,头发抹的光光的。
月萦的丫头浣碧经常吐槽,嫌自家主子不会撒娇,被别人抢了风头,姨太太抬进门,连守寡的下人都钻了空子。
月萦心里滴血,表面也只能装作不在意,她膝下一无所出,也只能忍气吞声了。月萦性子散淡,不喜欢管家长里短的事情,她喜欢花草,喜欢写字,喜欢看看古书。这些时来,姆妈的离世把她打蒙了,她看起来淡定,好像从容的处理好了所有事,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的心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且得些时日调养。再加上她没有生养,她总觉得自己没有资格管季宸的事。
阿姐声调低缓的劝慰月萦,她和杨老板没有孩子,不如娶一房姨太太好让季宸在家安生待着,也给这几年日益如日中天的杨家开枝散叶。月萦觉得这一切像在做梦,好像不是真的,但也好像理所当然。她不会装,她木讷的点头同意,没有大哭大闹。但事后几天她还是觉得惊吓,杨季宸终于是要走出这一步了。但她又安慰自己,现如今哪个有本事的男人不是三妻四妾。
但她也装不来那样的满心欢喜,她不想去迎合别人了,只觉得心口麻麻的,说不清滋味。后来发生的一切,让她觉得自己太傻,自己一味的忍让,就像鸵鸟一样躲着,也难怪杨季宸越来越不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月萦依着自己的性子躲出去了,过江去了道观。她悠闲地住了近一个月,道长也是远近闻名的中医大夫,一直给姆妈看病。月萦把他推荐的几本古医术看完了,有时间就去找道长讨教,也好避开这时乱糟糟的杨府。月萦喜欢在道观的日子,心无旁骛,每天看书,和道士道姑们打坐站桩,吃的是最简单的食物,每天早早就睡下了,虽然有心事但也过得宁静。月萦真想就这样在观里住下去,她想如果姆妈知道自己的宝贝女儿就这样出家当姑子会怎么样?为了姆妈为了面子,月萦还是要回到自己千疮百孔的现实生活中。
后来,她听说杨府的姨太太很风光的过了门。除了大房进门该有的礼仪不能照办外,其他的都极尽奢侈之能事。月萦回府后听浣碧绘声绘色的描述了玉娥进门的情景后,居然还笑了。直吓得从小和她一同长大的陪嫁丫头觉得她受了刺激,忙不迭的安慰她。月萦却反过来说,“你也别操心了,既然要抬她过门,这些也是要的。”其实心里却是不以为然,杨季宸是个低调的人。那个当儿他翅膀刚硬,绝不可娶个姨太太闹得比薛府娶儿媳妇还风光。大概只是浣碧夸张了吧!
可惜她终归是错了,当她看到玉娥腕子上那个碧绿通透的裴翠镯子时就知道了。
那样的镯子她也看中过一个,是在徐掌柜的店面。后来徐掌柜还又来家里给她掌过一次眼。她当然是喜欢的,碧绿通透的翡翠镯子,衬得她细腕雪白,这么个稀罕物儿怎么会有人不喜欢?价格当然也令人咋舌,记得要普通人家几年的收入。那天季宸正好在家,月萦还一直庆幸不需要自己开口找他要了。没想到杨大老板眼皮子也没抬一下,只是调侃她:“不食人间烟火的杨府大太太也喜欢这些金银细软了?”说完嘴角还弯起好看的弧度。
其实后来他很少这样逗她了,他似乎看起来心情很好。她以为他会买来送她,一连等了好些天都没有动静,月萦明白他终归是心里已没有她了。心不在了什么都没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