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口往事 第3章 3 重逢

好在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这些情绪慢慢的变淡，虽然很慢很慢。

月萦从第一次去杨府领钱生怕引起路人侧目，到后来能淡定从容的穿着自己新做的旗袍，心情愉快的从账房先生手里拿过那个薄薄的信封已是两年后。

这两年里，她把姆妈给的所有陪嫁全部卖掉，只留下了一支镯子，只当是个念想。

她有幸买到了早年她们家住的那个小院子，20平米见方的院子，一个堂屋带三间房和厨房的屋子，那里有她满满的童年回忆。一直落魄不如意的哥哥有一阵儿爱上了赌钱，输红了眼以极低的的价格卖掉了它，月萦却差不多花了所有陪嫁才买回来。

她每天回小院住，早上再赶去杰西卡的医院帮忙，一开始是打扫卫生，现在她掌管着医院的后勤。医院管三顿饭，但杰西卡也没赚到钱，工钱是有一搭没一搭的给着，她已花光了所有积蓄买了房子，现在还得靠杨季宸的赡养费生活。

每次领完钱她都有点咬牙切齿，她想要复仇，但又不知道从何做起。但她知道她能好好活着就是最大的复仇。她带着妈妈留给她的阳绿裴翠镯子，这个镯子比杨家二太太的镯子差了不止十万八千里，但是这是姆妈留给她的，想到姆妈她就觉得心里暖暖的，姆妈总说她不求她的小囡大富大贵，只求平安幸福就好。她现在不就很平安和幸福么？她觉得自己应该知足。

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的过着，又到了初夏，那个可怕的晚上已过去了两年。这天是十五，又该去杨府领钱了。月萦有点自虐的想，如果碰见杨季宸了怎么办？她摇摇头，不想想这么无聊的问题了。堂堂的杨大老板会来给贩夫走卒发钱么?

这天月萦穿着自己新做的灰色驳领插肩袖的旗袍。这块料子是她到以前经常去的歆生街的地道坊看中的，灰色的起着暗暗的条纹。一块就是这样的条纹，另一块却是在条纹中用极淡的绿色掐着小花，花中心镶着一粒极小浅浅的粉色的珠子，真是精致淡雅。可惜价格却是那一块仅是条纹的三倍。她现在是绝对买不起的。

掌柜的原来和她熟识，出了事儿之后却装作不太认识她了，她爱不释手得那么明显，掌柜的也不是坏人，便暗示伙计便宜卖给她，但她却还是买不起。她咬咬牙买了那块简单的只有条纹的灰色料子，裁成旗袍后杰西卡直说好看，她做的短袖，难得这个全麻的料子居然不透，她大胆的做了无衬里的，在夏天热死人的汉口穿起来太凉快了。

她鬼使神差的想到可以自己用针线绣出那样的花，配了相近的粉色和淡绿色丝线，她夜以继日的绣着，在医院里没事也绣，睡前也要绣上半个时辰，像疯了一样。杰西卡直接嘲笑她魔怔了，月萦也觉得自己是没事干么？明明每天累得要死。好在正身绣完后效果出奇的好，她皮肤本来就白，这个旗袍更衬得她唇红齿白纤浓适度了。

领钱的这天是个阴天，居然凉爽的不像这个以火炉著称的城市。偏生今天医院里病人多，她直忙到现在才有空出去一趟，她匆匆脱下在医院干活的衣服，套上自己的旗袍匆匆赶到杨府门口，一路小跑的，生怕误了。

这些钱虽然很少但对她越来越重要了，杰西卡的医院基本不盈利的，她只能管她的三餐饭食，月萦已经非常感激了。她的一应零用开销都得指着这些钱了。她气喘吁吁的跑到杨府门口，不带一点情绪。每次见面，账房先生还尊称她一声您，她也已经习惯于老先生半怜悯半不屑的眼神。

今天人不算多，发钱的人坐着她看不清是谁。前面有两三个人，她想着很快的，她领完钱就可以走了，接下来的三个月都不愿再想起这个地方。“辛苦了，仰仗您的照顾了，多给了一点，聊表谢意！”发钱的人说到，不是老先生的声音，这声音好熟悉。前面只剩一个人了，她终于看清了。

是他，她曾经的丈夫，两年后，终于还是见面了，在这样一个尴尬的场合。

月萦已经和两年前不太一样了，她不仅学会了裁剪许多新样子的旗袍，学会了在医院里处理大小事宜，她也买回了祖宅，最重要的是她的心已经磨出了茧子，不再那么容易被别人撕开伤口。

她前面的人领完钱千恩万谢的走了，月萦上前了一步，稳了稳神，低声说“沈月萦！”

杨季宸正低头写着什么，这时却猛的抬头，看着她。他坐着，她站着，她的额上有一层微微的汗，她背后是刚从云层里钻出的太阳，阳光一下播撒下来仿佛给她镀了一层金光。

他惊诧道：“你怎么来了，你也是在这里领钱么？”月萦听不懂他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想食言了么？这么一点钱也不想给了，月萦心下顿生厌恶，翻了一下桌上剩余不多的几个信封，很快找到了写着自己名字的那最薄的一封，拿了起来，把名字面朝他，“杨老板，这封是我的！”说完一把拿过签收的纸条，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转身就走。

走过拐角后她便一路跑了起来，直跑的自己喘不过气来。

她看见他了，他穿着浅灰色的长袍，一丝不皱的，他宽宽的肩膀还是那样的，坐下时微微有些驼着，他黑黑的眼眸一点也没有变，英俊的脸上充满了对比他阶层低的人的关切和爱护，只是这些情绪不属于她，看见她时她觉得他就像见了鬼那样惊讶。

杨季宸真的是惊呆了，他没想到每次年中给小商户结账时会见到月萦。她怎么会这时候到这里来领钱，还和这些贩夫走卒一起？他要好好问问玉娥了。

月萦看上去和以往不太一样了，她结实了，不像原来是个白白的娇弱的瓷娃娃。她的眼神亮晶晶的，声音底气很足，走起路来稳稳的。她过得好么，也许他应该成全她和表哥。可是他想起来却觉得心痛，那个瓷娃娃一样的月萦怎么能是别人的呢。

这个晚上月萦失眠了！她突然觉得没有那么恨那个人了。她现在很好，过得很充实，有时候很累，但是晚上却睡得很香。日子过得很快，快的她没有时间体味她曾经受的那些委屈和不堪。

只是偶尔还是会梦到那个晚上，他眼里的不屑和绝情，玉娥一脸的了如指掌和她自己的痛彻心扉。杰西卡总说，你就是你自己，不要管别人怎么说你，只要你自己够坚强谁也打不倒你！她也总是劝自己：放下，放下吧！

好吧，她下决心，不再见他了，下次让医院的小童帮忙去领吧！时间会让所有伤口逐渐愈合，只愿这一世不再见到他，让杰西卡的上帝来解救她吧，赐给她宁静的心绪和平静的生活。

只是第二天起床，月萦突然发现自己一直带着的一串沉香手串不见了。她到处翻找了起来，家里没有，教会医院她放东西的地方也没有。她记得去领钱的路上她还不时的搓玩着，该不会掉在杨季宸那儿了吧？

那串珠子先是姆妈带着的，沉香的味道淡淡的，那种香味不张扬，还很清新，颜色不像紫檀那么深，是接近木纹的颜色，珠子不大不小，月萦一下就喜欢上了。姆妈刚戴不久，看女儿喜欢，忙不迭的撸下来给月萦带上。

月萦日日带着，它渐渐就油润透亮了。后来玉娥有了那个天价的手镯，杨季宸也不露痕迹的买了一串翡翠项链送给月萦，她却从没带过。

有一天突发奇想，她居然拆掉了那串项链，取了中间最好的一颗珠子加在了沉香手串上，虽然她戴起来稍大了一些，但已色泽沉静、光润油亮的沉香配着这颗绿油油的珠子格外别致和好看。

再后来她离开杨家了，她把杨季宸曾经送给她的东西全都留下了，唯独带走了这颗珠子，如果真是掉在杨家的账房柜台，也只能慨叹这就是缘分，不是她沈月萦的东西终归是留不住的。

只是可惜了那串沉香，那是她的一个念想，是最爱她的妈妈带过的物件儿。

好在还有这个镯子。玉娥曾经看着这个镯子露出讥悄的神色，“是个老物件，成色好特别呀！”这个镯子阳绿泛紫，成色当然没法和那个通体碧绿，水头很透的镯子比。

玉娥真的很会说话，初听似乎是在夸月萦的镯子特别，但细品却是并没有称赞，反而让人想起她自己那个天赋异禀的镯子。彼时季宸正站在旁边，月萦分明看见他眉毛挑了一下，看了月萦一眼，月萦那时新丧母，苍白着一张脸，眼皮都没抬一下，一言不发的走开了，几天后季宸就给她了那串翡翠珠子，月萦当然明白这个中缘由，她怎么可能还能心安理得的喜欢和佩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