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漂流日记 第67章 第 67 章

熟悉的沉落。

沉重迟缓的鼓动声自最深处的黑暗中向上缓缓攀升，携带着无数的絮语与呢喃涌入他本就混沌的脑海。

混杂着充沛情绪的声音不断冲击着他，如同一次次冲刷海岸的潮水，渴望得到那沉默不语的礁石的回音。

这仿佛永无尽头的下坠终于有了尽头，他隐隐感知到自己落在一片绵软的地面上，又仿佛是某种巨兽的脊背，随着呼吸上下起伏着。嗡嗡的震动声自接触的每一寸皮肤渗入肌体，汇聚在脑海：

“找到……帮助我……小心……黑色的……”

空灵又浩大的声音在耳畔轰鸣回响，就在他的脑颅因庞杂的信息洪流而胀痛时，有什么轻轻拂过了他的胸口，那本因异能衰竭而绞痛的位置。

羽毛般轻盈，阳光般暖融，微风般柔絮，刹那间那带来不休止痛苦的衰亡被温柔而果决地驱散了。

他在许久未曾体验过的舒适之中发出模糊的喟叹，那温柔的触摸拂过额头，朦胧的只言片语为神智捕捉，然而未等他理解其中含义，便又一次被送出了这幽暗的深海。

临近海面，一只小小的柔软粉色触手拉出了他。

“醒醒……醒醒……”小空浮游的声音如同一只鱼钩，将他这尾在海中游曳的小鱼钓出了海面。

阿枫在小空浮游的声声呼唤中，突破了最后的一层蒙障，苏醒过来。

睁开眼看到熟悉的房梁，阿枫意外地感觉到耳聪目明、神清气爽，异能衰竭带来的各种负作用一扫而空。

阿枫正要起身时，感知到了身下船板不同寻常的颤动，正疑惑时阿伦特走进了房间。

阿伦特见到他醒来，原本毫无表情的俊脸上刹那间如冰雪消融，露出一个欣喜的笑容，张开双臂就扑到阿枫身上，缠得紧紧的。

阿伦特微凉的皮肤贴合在体表，骤然牵拉一起连绵的轻颤。阿枫放松下来任由阿伦特把脑袋埋进自己的肩窝，抬起头摸摸对方那一头柔软的金色发丝。

“阿枫……阿枫……”阿伦特反复的叠声低呼着，仿若一只在脚边转圈厮磨，口中还不停“喵呜”的大猫咪。

阿枫微微侧过头轻轻亲吻了人鱼藏在发梢里的粉嫩耳尖，以作安慰。

被柔软唇肉触碰到耳朵的人鱼顿时一弹，紧接着抬头狠狠吻住对方，直至两人的呼吸粘腻在一起，不分彼此。

阿枫拍了好几次阿伦特的手臂才终于制止了对方愈发凶狠的进攻，拖着发热的理智从亲热中挣扎出来。

“我睡了多长时间？”阿枫微微喘着气，低声询问。

阿伦特眉峰一拧，接着才有些沉闷地说：“三天。”

阿枫敏锐地觉察到阿伦特此刻的不虞，那双蔚蓝的眼睛在长长睫毛的阴影下微微低垂，透露出几分阿枫从未见过的阴翳与戾气。

阿枫自然清楚，以阿伦特的性子必然会因他而掀起直白的报复，想来他所在的房间里此刻一个人都没有，屋外也安静无声，不见人影正是由此导致的。

不知怎得，阿枫一时间并没有担忧阿伦特那刚烈的性子是否会将场面闹得十分难堪，反倒全部的心神尽数被此刻的阿伦特吸引，觉得人鱼这副不太开心的模样有些小可爱。

或许是阿枫此刻不经意露出的微笑了搅散了人鱼的闷气，阿伦特见阿枫此刻神智清醒，精神饱满，除却那一头还未恢复的白发外毫无异常，也悄悄松了口气。

两人黏糊一阵后，阿枫先询问了族内当下的情况。

阿伦特取来了一只新鲜的海底蜘蛛蟹，一边为阿枫拆解蟹肉，一边简练地讲解：“我找到了海底蜘蛛蟹在这片海域的迁徙路线，加上有大头鱼兽的帮助我们驱赶其他掠食者，我们不用担心食物的问题了。”

阿枫咀嚼着鲜甜的蟹肉纤维，蓦然觉得阿伦特此刻的样貌又有了一番变化。阿伦特肉眼可见地变得更加沉稳了，此刻的他就好像是终于完成了磨砺后的宝石，光华流转却内敛，一时间令阿枫看得有些痴了。

“嗯？”阿伦特见阿枫望着自己发呆，挑了挑双眉，露出了些许熟悉的飞扬少年感。

阿枫回过神，不由得有些涩然，却突然被阿伦特拉住了手慢慢拉到那张俊脸上。这条狡猾的人鱼竟还歪过头去轻轻咬阿枫的手指，瞬间令阿枫整条手臂都僵硬了。

见到阿枫呆愣愣的模样，阿伦特咧嘴一笑，觉得心情又好上不少，投喂伴侣的动作愈发积极。

吃完这顿饭后，阿伦特原本执意要扶着阿枫出门，在阿枫多般劝说并展示自己此刻身体并无大碍后，才不情不愿地打消了念头。

“你说你没事，你的头发怎么没变回去？”阿伦特地目光死死咬住那些白色的发丝，尽管这些头发摸上去还是一样的手感，但他对于这个颜色十分在意。

阿枫原本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恢复得这么快，他隐约觉得和那个藏身于黑暗中的声音有关，准备找机会再问问空浮游。至于这头发，或许是有迟滞性，无法这么快恢复本色？

“可能还需要一些时间。”阿枫好容易才在这个问题上安抚好了阿伦特，两人一同出门，阿枫就看到了甲板边缘快速绽开水花，船屋正在以极快的速度前进。

显然凭借此刻船屋上那些还未从营养不良中恢复的族人，船屋绝无可能有此般移速。阿枫的视线很快就落在正前方，在海面上踊跃着的铁皮色兽脊。

阿伦特解释道：“那些就是大头鱼兽，我在海底和它们的首领合作才抓到的大王乌贼。原本我可以提早回来的，你也不用耗尽异能……”说到这里阿伦特面容上浮现出几分愧疚，但很快他就调整好了心情，不希望影响到阿枫。

“这群鱼兽的首领失去了一半尾鳍，它告诉我这是因为它们的族群在迁徙途中碰到了一头发疯的雄性鱼兽。”阿伦特讲事情的经过娓娓道来，“这头雄性鱼兽无法沟通，径直攻击同类，首领为了保护族里的幼崽选择单独引开对方，来到了这片远海。但由于体型差异悬殊，它受了重伤。甩开雄性鱼兽后，要不是碰到了我，它可能就要因为行动不便饿死了。”

“我们一同返回海面的途中，又碰到了那头雄性鱼兽，被纠缠了许久我们才得以脱身。”

阿伦特言语向来简略，但阿枫知道这一定也是一次惊心动魄的危险冒险。心中发寒的同时，阿枫也无比庆幸，阿伦特此刻成功回到了自己身边。

牵着阿枫，阿伦特走到甲板边缘，前方的大大小小的十数头鱼兽发出悠长的鸣声，仿佛是在欢迎他的到来。

阿伦特勾起嘴角：“大头鱼兽是十分重视家族成员的生灵，首领离开后，它的族群不愿意放弃她，冒着危险来到这里找寻她。它们汇合后，为了感谢我救了它们的首领，因此愿意帮我们拉船屋。”

“不过眼下我们彼此也的确需要对方的帮助。首领受伤，族群里没有可以带领它们去捕食大王鱿鱼的领袖，因此它们也希望我们人鱼能够帮忙。我们从海底抓蜘蛛蟹也会碰到危险的掠食者，有鱼兽在的话会安全性和效率都会高上许多。”

阿枫安静地听着，看着鱼兽们交替浮到海面张开呼吸口，喷出的白色水雾中虹光若隐若现。

鱼兽巨大的头颅破开层叠的海浪，此刻他们的前路畅通无阻。

阿枫露出一个微笑，恰好落在望向爱侣的人鱼眼中，阿伦特心中想要拥抱对方的**再一次如海底热泉一样喷发出来。

没有任何犹豫，阿伦特伸出手臂搂住了阿枫消瘦许多的腰背，忍不住又亲了亲阿枫的眼角，低低地说：“阿枫，我向海神发誓，再不会让你陷入危险。”

阿枫温和地望着眼前的人鱼，回以坚定的信任：“我相信你。”

伴侣全然的信任无疑令心思简单的人鱼心花怒放，阿伦特将一个物件塞入阿枫手中，咧开的笑容里狡黠和凶狠共现：“你的东西，没有人能拿走。”

阿枫低头一看，发现阿伦特交给自己的东西正是此前被部落以公平监管为由拿走的种子袋。

捏着种子袋，阿枫心知阿伦特必然是在阿伦特昏迷期间去与祭司乃至族长交涉过了，才为他取回来了种子袋，这显然并非易事。

此刻，阿枫心中涌现出了失而复得的喜悦，和无以复加的感激和爱意。他忍不住伸手抓紧了阿伦特的手：“谢谢你，阿伦特。”

阿伦特顺理成章地贴近阿枫，嘴唇几乎触碰到阿枫的鼻尖，温热的吐息缠绵在一处，“你我之间，无需言谢。”

有鱼兽的帮助，船屋的前行速度快了数倍，穿过这片海域所需时日缩短了三分之一。

每日临近正午时分，鱼兽们停下来歇息，其中半数成年鱼兽同首领一起准备下潜去寻找食物，另一半则留在海面看顾幼崽。

人鱼会同鱼兽一起下潜，一方面是辅助鱼兽找寻大王乌贼，另一方面则是尽量再去猎取更多的海蟹。

阿枫也没空闲着，反正种子袋也过了明路，干脆继续之前中断的种植事业。尽管缺少材料，阿枫还是同青鱼几人想办法种上了一些红薯。

饿了许久的小空浮游欢快地将触须同红薯根系连结在一起，有了它的协助，种植红薯的淡水和肥料需求就没有那么高了。

脱离饥荒带来的死亡威胁后，整个部落里的族人都平静了不少。由于食物只能由冒着危险人鱼去往极深海域捕捉，再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再增事端。

人鱼和鱼兽通力合作，每天能带回来近百只海底蜘蛛蟹。由于这些海蟹常年生活在寒冷的深海，被带上海面后很快就会因为压力和温度不适而死去。

螃蟹的**速度极快，因此每日族人们都要用最快的速度将蟹肉剔出然后晒干保存，无法保存的膏黄则会被尽快食用。

随着食物一齐累积的还有一度消弭的希望，这个曾经濒临失控的部落由此终于缓过气，正在尝试回归到原有的轨迹中。

而正如阿枫所预想的，那些准备吃人的族人为他阻止后也都心有戚戚，都十分庆幸阿枫及时拦住了他们去突破那条可怕的底线，他们现在才能还算平静地继续生活下去。

其中不少人在数天后专程拿着分到的食物来向阿枫道谢，其中当然也有那位差点要眼看着自己亲人被分食的族人。

每个人手中的食物非常有限，但阿枫能够感知到这些人的诚挚，便没有推拒。或许对于这些险些落入无尽深渊的人来说，在吃饱后他们都难以接受自己此前的疯狂行径，对着阿枫忏悔，向阿枫道谢也能够令他们的内心获得一丝平静。

由狐尾藻保护的尸身还算完好，因此阿枫建议古瑞德趁着还未**早日进行安葬，也算给所有族人们一个正式的契机来哀悼不幸逝去的同伴，也彻底告别过去的这一路上遭受的苦难，此后可以拾起希望继续生活。

一场不大但沉痛的丧礼后，有了祭司的引领和祈祷，族中的氛围有所松解。

而这之后，阿枫还意外等到了古瑞德押着几个闯进房间殴打过阿枫的族人来道歉，阿伦特则冷着一张脸站在一旁。

能有这么大阵仗，肯定少不了阿伦特在其中推波助澜和暗中施压。

“跪下。”古瑞德的手杖在那几个族人后背上一一狠狠抽过，几个族人摇摇晃晃地跪在了阿枫面前。

尽管阿枫并不能从这样所谓的刑罚中获得任何类似于解气的快感，相反这会令他感到不适，但他并未阻止也未离场退避，只是面无表情地垂眼看着桑替代古瑞德行刑。

见到一向和煦示人的阿枫罕见地露出如此森冷的表情，带来的巨大反差无疑会令在场的所有人心生畏惧。尤其是阿枫那一头依旧未能恢复原样的雪白发丝，令他此刻淡漠的眼神更显无情。

有人受不住杖打而倒地哀求着阿枫原谅，被一旁的桑一脚踹翻并大声呵斥。

阿枫从头至尾都一言不发，直至仗刑结束。面对这些人由衷或不由衷的道歉，阿枫只留下一具淡淡的“嗯”便转身离开了。

至于后续，这些人就和当初的伊森一样，没有人会为他们疗愈伤口，同时他们还要通过更多的劳役来进行补偿。

跟着阿枫回到房间的阿伦特从后抱住了阿枫，仍然不解气地说：“便宜他们了。”

阿枫无奈地拍拍他落在自己腰间的手：“得饶人处且饶人，这也有他们受的了，再过恐怕他们又要记恨上我了。”

阿伦特觉察到阿枫的兴致不高，贴上去说：“你不高兴。”

阿枫在阿伦特怀里僵硬了一下后又缓缓放松下来，将头枕在阿伦特肩膀上，缓缓说：“嗯，但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情……不是你的问题，我还要谢谢你，今天这势头不小，是你去找的古瑞德吧？”

见阿枫似乎没有什么谈意，阿伦特也就没有追问，只道：“这是他们应得的，哪有打了人还能装作无辜的。还有一些嘴巴不干净的，等我一个一个找上门去！”

面对睚眦必报的阿伦特，阿枫却不由得笑起来，毕竟有这样一个愿意事事为自己出头的伴侣，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情。

七日的航行后，人鱼在中层海域中发现了大量的灯笼鱼，这似乎预示着他们即将离开了那片食物匮乏的海域。

又一日后，鱼兽们同船屋分别，继续它们未完成的迁徙。

船屋再一次扬起风帆，向着远处已经可以遥遥望见象征着生命的绿色海水充满期盼地驶去。

寂静了许久的天空又一次回响起了鸥鸟的鸣声，人们欣喜地追随着海鸟飞行的踪影。

“这种鸟喜欢吃沙丁鱼和鲱鱼，跟着它们可能会有较大的鱼群。”阿伦特抬头看着头顶振翅翻飞的十数只海鸟，随后却抽了抽鼻尖，皱起眉头，“怎么有股臭味？”

阿枫却没有闻到什么奇怪的味道：“臭味？”但很快他收到了小空浮游的信号，言明前方有不太好的东西。

而很快他们就知道了那是什么。

空阔的蓝色海面上，一座山丘般的黑色巨物上下沉浮着，海浪冲击着它可怖的身形，也将属于尸体的恶臭源源不断地散向远方。

这是一头大头鱼兽的尸体，而阿伦特更是一眼看出，这正是此前追杀他和鱼兽首领的那头雄性鱼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