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漂流日记 第66章 第 66 章

显然，其他人并没有阿枫这样的特殊能力，并不能全然理解阿枫如今的平和和信心。对此阿枫并未放在心上，也未过多解释。

等到科威特带着植物返回，阿枫从几株可怜兮兮地枯瘦白黏油藻上汲取了少量的能量，然后如约拿出了二十枚椰枣。

转瞬之间，这些还不够塞牙缝的果实就被饥饿的族人哄抢殆尽。然而就算椰枣再如何健康营养，单凭这一小小的果实也无法填饱任何人的肚子。为了节省体力，许多族人也不再活动，纷纷回到家中麻木地等待。

在越发焦灼的等待中，又一轮夕阳缓缓坠落入亘远的海平面，飞溅出一大片橙黄的浪花，带着它的余温涌向四方。

阿枫咀嚼着分给自己的椰枣，这果实虽是由他的异能凝聚而成，但他却没有自主掌握它的权力……这似乎又回到上辈子身不由己的日子里。

阿枫的思绪迎着拂面的海风飞扬着，仿佛要飞向那被余晖和夜色晕染的高空。

阿枫隐约感知到自己的极限将至，持续耗尽异能注定要伤及本源，最终将导致衰竭死亡。但他却意外地十分平静，身体的虚软和精神的疲累没能引起过多的情绪波动。

又或许他比自己预想得更加虚弱，已经连更多的情绪都无法产生了吗？对于这一问题的答案，阿枫不得而知。但他记得，相同的情况他已经经历过许多次。

无论多么绝望的情况下，他似乎都难以产生和常人相似的恐惧、绝望或不甘，他就像是被海浪抛上礁石，在烈日下无声干枯的海藻。

正因如此，才会被妹妹骂是个早早就放弃抵抗，迎接不公命运的空壳人。

但有时候阿枫也很感慨，这或许并不是个只有负面影响的缺点，至少让他在困境中不至于再受到自己情绪的折磨，而剥离了各种情绪的理智也总能很快理清事态最可能的走向和各种可能的结局。

譬如当下，他已经成为了星落部落手中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对于死亡的恐惧会使得所有人将他抓得死死的，就如同溺水的人往往会拉着救命者一同沉没。

人们不会接受稻草完全无法承托所有人的生命的事实，哪怕他们对此心知肚明。故而他这根稻草最终只有被愈发绝望的人们燃烧殆尽的结局。

休息的时间很多，阿枫曾试图思考自己为何总会落入这样的境地，除却时运不济，他真的没有任何可以避免重蹈覆辙的方法吗？

同时，答案他也很清楚，以他的性格和能力，想要避免这一切，唯一的方法就是在最初不登上星螺部落的船屋，孤孤单单、自由自在地在那座无人岛屿上自生自灭。

但只要阿枫心中依旧渴望着与人的连结，回避着孤独，他总会做出相同的选择的。

阿枫思来想去，或许现在他真的是黔驴技穷了，唯一能打破这一局面的只有阿伦特。

最后一缕光辉为夜幕与海色吞没时，阿枫终于收回了眺望的目光，撑着膝盖缓缓站起身来。

阿伦特，他不禁在心中低低呼唤人鱼的名字，一次又一次的确认着褐巨藻的波动，而思念则一圈又一圈地试图缠绕上去，想去往幽深静谧的深海寻觅爱人的影踪。

轻叹一声，阿枫迫使自己收回心神，回到房间内躺下歇息。

如此，日子又煎熬着滚动数日，族内开始有人病亡，人心彻底惊惶涣散。然而令人感到心惊肉跳的却是紧随其后，投向同类尸体的**目光。

阿枫从异能透支后的昏厥中醒来时，看到了桑异常沉痛的神色，他隐约听到了屋外拖长的绝望呜咽，还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

哪怕此刻他的思维因为极度疲惫而迟缓，也立即明白了，某一个可怕的底线被突破了。

心中说不上是悲哀还是无奈，阿枫只是轻轻吐出了一口气。

“阿枫……”桑的双眼里充满了血丝，这条人鱼原本壮实的身躯缩水了许多，看上去像是一颗即将枯死的松木，他语气沉缓又飘忽，“阿伦特还活着吗？”

阿枫缓缓摸上空浮游的思维触须，再一次去捕捉褐巨藻的生命波动，而当他追随着那熟悉的颤动靠近时，兴奋、愉悦和期待的情绪像是海洋中腾跃的鱼兽，一齐在阿枫的感知中奔涌而来，令阿枫不由得微微睁大了眼睛。

或许桑也不曾真正抱有过期望，他疲惫地垂下头并没有追问陷入沉默的阿枫。

半晌，阿枫才颤动着嘴唇说：“活着……他回来了……”

桑动了动手指，许久才从阿枫的言语中理解其中的含义，他抬起头正要询问些什么时。

下一刻，房门被粗暴地砸开，躺在竹席上的阿枫堪堪从余光之中捕捉到数个暴烈的影子，他听到桑起身的声音，但下一秒剧烈的疼痛还是坠落在他的头顶。

有人扯住了他的头发。

阿枫听到桑的怒斥，但激愤的来者纠缠着他的手脚，令他无法靠近阿枫，也就无法阻止落在阿枫脸颊上的那一拳。

头颅被骨节分明的重拳砸到另一侧，钝痛才如同落入热锅的水滴一般飞溅开来，令阿枫头晕目眩，眼冒金星。

有人掐住他的脖子，怒吼好似哭泣般宣泄而出，阿枫在窒息带来的嗡嗡耳鸣声中勉强听到了闯入的人们含混不清的话语。

“快点，拿出更多的果实！”“我不想吃人！”“不要吃我的家人！”

嘶吼、哭喊和哀求如同重重海啸，不断拍击在阿枫的感官上，直至将他完全压入冰冷的潮水中，将他的视线和呼吸尽数剥去。

而落在身上的攻击又如同灼烧的火焰，撕裂他的皮肤、肌肉和骨骼，仿佛要将他烧灼成灰，然而虚弱瘫软的身躯无力蜷缩保护自己。

“住手——！！！”

混乱，是阿枫对此刻所发生的一切的最终概括，不论是扭打在一起的男人，抱头痛哭的女人、惊慌失措的孩童，还是躺在地上如死狗一般喘息的自己。

阿枫试图睁开疼痛的眼睛，模糊重影的视野摇摇晃晃，他突然感觉到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手无情地攥起，尖锐的疼痛令他本能张开嘴试图吸入更多的空气以缓解痛楚。

但这不过让他看上去更像是一条脱水濒死的鱼。

何时才能解脱？他又一次这样想到，需要他又一次自己步入熊熊烈火之中才能结束这一切吗？

猛然间，阿枫又一次窥探到那许久不曾出现的灰霾心谷，那些阴霾如同火山灰一般纷纷洒洒，甚至侵染了他的视线，它们静谧却厚重无比，累积着一个相同的声音。

他还是如此无能，什么也做不到。

视野中的黑色灰絮越发密集，它们拖拽着阿枫，试图将他带回到生命的沉寂之中去，并告知他，何必再苦苦坚持，这才是唯一的解脱之法。

不……阿枫在混沌之中，骤然回忆起了那个生命欢快的波动，并逐渐与感知重合。

他猛然惊醒，不，他不能就此放弃，希望已经近在眼前。他清晰地感知到了，褐巨藻波动愈发明显，它还有它此刻的主人，正在靠近！

阿伦特回来了。阿枫狠狠咬了咬自己的舌尖，令自己找回了一些力气。他终于看清了此刻的房间里，桑在与数个族人扭打，屋外也有人在厮打。

纷纷扰扰的声音犹如聒噪不休的蚊蝇，令阿枫猛然间怒涨不已，而他的理智却也在这一瞬间意识到，如果阿伦特此刻带着食物返回，正是一个最坏的时机。

这些刚刚吃过了同族的人绝对不会感谢他，反而会将即将饿死的惶恐无助、被迫吃人的愧疚不安尽数转变为无尽的怒火，宣泄到一个“迟来”的人鱼身上。

阿枫闭了闭眼睛，咬紧牙关。而他，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出现！

被阿枫养在水盆里小狐尾藻在长久沉寂后，骤然爆发出来，它疯狂地汲取着阿枫释放的异能，将五条枝叶瞬间膨大延申，遵循阿枫的意志，它们愤怒地扑向所有失去控制的人。

扭打的人被枝叶裹缠，再也无力出拳；啃食尸体的人被挥开，枝叶缩紧他们的腰腹迫使他们吐出入口的肉块，剩余的枝叶则将死者牢牢裹住。

“阿枫！快停下！”见到异象，凭借着娇小的身躯焦急闯入房间的阿丽娜看到阿枫自发根处逐渐变为灰白的阿枫，顿时叫嚷起来，她扑到阿枫身前抱住他红肿的脸颊，不停地呼唤他，“阿枫！阿枫！！阿枫！！！”

阿枫费力抬起手臂，轻轻抚在阿丽娜后背上，他张开嘴对近在咫尺的阿丽娜轻声说：“好阿丽娜，帮我告诉大家，阿伦特要带着食物回来了，不要再相互伤害了……”

就在孩童清脆而尖锐的声音传入到每个在场的人耳朵中时，仿佛为了应证她的话语，一声悠远绵长的鲸鸣自远方飘来，震动着每个人的心灵。

从不可置信到欣喜若狂，不过是短短数个呼吸的事情，很快房间又一次安静下来。

族人们焦急地聚集到甲板上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希望，只剩下阿丽娜抱着头发尽数灰白的阿伦特低低哭泣。

桑看着刚刚还红着眼睛和自己拼命厮打的男人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大笑着跑出了房门，一时间只觉得眼前的一切如此荒诞而令人疲倦。

扭头看到阿枫，桑疾步走来，但未等他开口，就听到阿枫如落叶一般飘忽的声音：“不用担心我，有些脱力罢了，外面……阿伦特需要你帮助他。”

但那刺目的白发与毫无血色的皮肤则昭示着阿枫的异样，桑将他安置好，拿出药膏来让阿丽娜帮阿枫处理伤口。这位人鱼战士站在阿枫身前沉默了一会儿，最终捏着拳头快步离开了。

阿枫长长地松了口气。

“阿枫，痛不痛？”阿丽娜抹抹眼泪，将药膏涂抹在阿枫的脸颊上。

“不痛。”

“骗人。”

阿枫却说：“高兴会使人忘记伤痛。”

阿丽娜扁扁嘴吧：“你都受伤了，为什么高兴？”

“因为，阿伦特回来啦。”阿枫微微笑起来，“还有什么能比他平安无恙更令人高兴的事情呢？”

或许过了很久，又或许只是短短的一刻，昏昏沉沉中坚持的阿枫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

身边阿丽娜的惊呼肯定了他的感知：“阿伦特！”

然后阿枫睁开眼睛，就看到了那双他渴盼许久的，蔚蓝色眼眸。

一只还带着海水湿气的手，轻轻地触碰着他受伤的脸颊，似乎想要完全贴合上来却又害怕触碰到伤口令他疼痛。

“我回来了，阿枫。”阿伦特的声音从头顶沉稳地落下，阿枫胸膛里的那颗心，终于落到了实处。

安下了心，阿枫顿时觉得无比困倦，阿伦特觉察到他逐渐垂落的眼睑，突然喊他：“阿枫，我带回来了大王鱿鱼，你尝尝吧。”

阿枫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嗯”，然后他朦胧中感知到有人托起了他的后颈，接着一块冰凉的东西落在的嘴唇上，阿枫下意识张嘴，那冷凉之物滑落进口中，令他勉强清醒了几分。

“嚼一嚼，”阿伦特摸着他开裂的嘴角，“很甜的。”

阿枫应着阿伦特的指令，抬起、落下牙关咀嚼着那块好似椰果果肉一般的肉块，丝丝缕缕的甜意从舌尖一路流淌，阿枫难得的感觉到了些许惬意。

而当他吞下一块肉后，阿伦特就会恰到好处地再喂给他一块。很快，饱腹后的困倦更加汹涌，阿枫难以抵挡。

“好阿枫，再吃一口，海底的螃蟹都很肥美的。”阿伦特垂着眼睛，将混合着蟹膏的蟹肉喂进几乎失去意识的阿枫嘴里，哄着他咀嚼吞咽，然后把人抱进怀里，手掌温柔落在阿枫纤细的脖颈上，感知着那脉搏迟缓地跳动着，眼底里却是即将掀起的风暴。

等阿枫睡着后，阿伦特将褐巨藻还回去，看到褐巨藻缠绕在阿枫手臂上开始缓缓治愈后，依旧坐在原地，还给阿丽娜掰了几个蟹腿吃。

小姑娘狼吞虎咽地吃掉了五六根蟹腿肉后，阿伦特叮嘱她缓一缓再吃，免得肚子不舒服。

阿丽娜看看状似平静的阿伦特，又看看近乎昏迷的阿枫，突然乐起来：“我们都还活着，真好。”

阿伦特摸摸她的后脑勺：“嗯，我们都活着，以后都会好起来的。”

等安抚好情绪起伏过大的阿丽娜，让她也跟着阿枫一起休息后，阿伦特才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间。

甲板上族人们形容狼狈地争抢着食物，面目狰狞的样子仿佛一头头野兽。

阿伦特只等了一会儿，桑和科威特就咬着蟹肉走了过来。

阿伦特在两人之前开口：“不必着急，海底螃蟹有的是，你们吃完后歇歇咱们再下海，不急这一时半会的。”

桑垂着头，满怀愧疚地说：“对不起，我没保护好阿枫。”

阿伦特依旧目视着疯狂进食的人群，那其中就有令阿枫受伤的人。眼前还停留着阿枫苍白而瘦削的面容，尽数变为灰白的发丝更是让阿伦特怒火中烧。

“嗯。”许久，阿伦特才开口，“那些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的。”

这是阿枫最后一次受伤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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