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对小闯祸精,说去就去,天还没亮就出发了,还悄悄骑走了大舅舅的自行车,韫旅驮着曼曼一路飞驰。等二人到了监狱附近,天已经大亮。
这座监狱离远了看,颇为气派,但稍走近点就看得出阴测测的,守备森严,两个人不敢靠太近。这吃人的大狱,围墙足有四米之高,不仅如此,最上面还绕着半米高的铁丝网,让人觉得麻雀也难飞进去。
他们虽然没有靠太近,但一对少男少女,在监狱附近骑着车转悠也很是惹眼。看守瞪了他们几眼,俩人没办法只能假装路过,自顾自骑走了。姐弟俩一商量,不如去后山上,爬到山顶,说不定能看见里面的样子。
找了个地方把自行车藏好,姐弟俩往山上走去。山上静悄悄的,俩人也安静地爬着,爬到了半山腰,忽然觉得下边有动静,隐隐约约还夹杂着日语。韫旅很是机警,拉着曼曼藏到了棵大树后面。躲了一会,韫旅感觉还是不保险,就先托着曼曼上去,然后自己也跟着爬上去,都藏在了树上。
没一会儿,只见山下,大概六七个人,抬着什么东西正往他们这里来。两个日本宪兵大概是监工,托着步枪在队伍一前一后,两人中间有几个衣衫褴褛的人费劲地抬着两个大木桶,一路上日本人骂骂咧咧,很是凶狠。等行到了离姐弟俩不远处,宪兵又吆喝几个苦力开始挖坑。
起先,韫旅觉得可能日本人又得了什么宝贝,想埋起来。只是木桶看起来很破旧,实在不像是能放财宝的。俩人耐下心,准备好好看看。正巧一个木桶没放稳,竟然向山下滚倒,滚了挺远,摔倒石头上,破木桶都散了架了。日本人一边骂一边打,指挥苦力去把东西抬回来。等到这两个苦力把东西抬回来,韫旅和曼曼才知道这木桶里装的是什么。
是一个人。
准确的说,是一个死人。
曼曼看见他们抬了个人回来就吓得不敢睁眼,可又想知道这人是死是活,就壮着胆子看下去。只一眼,曼曼就知道这是个死人。因为这人不仅浑身是血,脑袋也几乎是成直角悠荡着。脖子肯定已经断了,剩皮肉连着。
曼曼只觉得浑身发冷,手脚僵硬,勉强扒住树干不让自己掉下去,同时不由看向旁边的韫旅。韫旅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但没有去看她,只死盯着下面几个人。终于他们挖好了坑,把两个木桶放进去,又把坑填上。
接着,宪兵又打又踹地押着几个苦力下山了。他们走后许久,曼曼和韫旅才敢动弹,二人几乎是跌下了树。脚步虚浮,跪坐在树下,等反应过来,曼曼才发现自己竟然早就泪流满面了。他们互相搀扶着往山下走去。走到了山脚,见四下无人,姐弟俩实在是支撑不止,双双跪倒在地,抱在一起痛哭。风吹过鼻尖,曼曼闻不到花香,只感觉满是血腥气,这附近肯定埋满了尸骨。
哭了好一会,韫旅搂着她站起来道:“我们先走吧,此地不宜久留。”俩人自从上了小学就没有牵过手走路了,曼曼也很少挽着韫旅。但此时,曼曼拉着韫旅,韫旅也紧紧地回握着,两个孩子,就这么一路无言静静走着。
走了许久,终于回到了熟悉的路上,姐弟心思稍安,但也不想直接回家,怕露了马脚惹姨姥姥担心。看见街上的饭馆,便走了进去。这饭馆叫胶州饭馆,是朱大爷一家开的,大舅舅是常客,也带姐弟俩来吃过两回,平日里韫旅上学也总是路过。
朱大爷是个粗壮的山东汉子,眉眼深重,面阔耳大,虽然上了年纪,但仍是有一把子力气在。见俩小崽子自己跑出来吃饭,脸上还全是泪痕,朱大爷思量着以为俩孩子在家犯了错挨了打,赶紧上前招呼他们坐下。朱大爷拍了拍韫旅的脑袋,“怎么了?小兔崽子,闯祸了?”
这一道儿韫旅知道曼曼害怕,假装男子汉也强撑了一路,此时熟悉的长辈突然关怀,韫旅实在是绷不住了,见店里没什么客人,就嚎啕大哭起来。韫旅一哭,曼曼也跟着啜泣起来。哭声把朱大娘也招了出来,搂着俩孩子不住地问,“怎么了,好孩子,别哭了,跟大爷大娘说说。”闻言,姐弟俩更忍不住,又哭了好一会,才终于平静些,哼哼唧唧地把今天的见闻说了个大概。
朱掌柜听罢,一掌拍在桌子上,“这些狗日子!操他妈的畜生!”朱大娘听了连忙推了他一把,朱大爷一瞪眼:“你动我干啥!”朱大娘使了个眼色,还有孩子在呢。大爷只得叹了口气,“孩子们,别难受了,日本人就不是东西,当年山东闹义和团,好多人进了京被日本人砍了脑袋,砍了还不算,听说还拽着辫子提搂着玩儿,他们就不是人。”
听到这,店里唯一的食客也忍不住开了口,“害了,这是得了绞刑,说不准就是前些日子那两个小小,听说是在街上看见个小鼻额欺负姑娘,看不过眼儿,他俩就给小鼻额揍了,下手重了些,没打死也半残。俩人当时是跑了,但是据说没几天就抓住了。小鼻额肯定不会轻饶了他们的。”
有些当地人管俄国人叫大鼻子,日本人叫小鼻子。
朱大爷起身给食客倒了一杯酒,哀叹道:“谁知道呢?听说最近玄了人(很多人)都下了老狱。除了有些小偷小摸的,什么街上不排队也抓,搬家不小心砸坏日本人东西也不行,骂日本人让听见了的也抓,这么闹下去,中国人可没有活路了。”
食客干了那杯酒,“呵呵,早就没有活路咯。”
朱大爷给俩孩子上了两碗面条,哄他俩吃下。吃完面,两个小人才想起来,自行车忘在了草垛子里,就想赶紧往回跑,还是刚刚食客大叔好心,赶车捎了他们一段。
等回到了监狱附近,太阳渐渐要落山了。白天静悄悄的监狱,现在却嘈杂不已。姐弟俩不明所以只得跑到早上藏自行车的草垛子附近,趴着不敢乱跑。
枪声忽然响起,还有狼狗的叫声。这阵仗吓得两个孩子更不敢冒头,继续躲着。突然间,一阵脚步声传来,姐弟俩抱紧彼此。
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摔倒在附近,没想到草垛边还藏着两个年轻人,男人冲他们摆摆手。只见他张张嘴,好像在说些什么,只是太虚弱了,并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天已经有些了黑了,姐弟俩也看不清他的嘴形。韫旅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查看,日本宪兵已经到了,狼狗直接上前撕咬着男人。
场面太过血腥,韫旅只得用手环抱着曼曼,虽然他自己也直哆嗦。
抓住了男人,日本人才注意到还有两个人。为首的的宪兵,下令把姐弟俩绑了,韫旅和曼曼拼命用日语解释,他们只是两个路过的学生,因为害怕才躲在这。
可是并没有人搭理他们。这一夜,他们是在旅顺监狱里过的。房间很小,很阴冷,没有床和被子。姐弟俩相拥着哆哆嗦嗦了半夜,才迷迷糊糊睡着。天刚亮,就有两个宪兵提审他们两个,两个孩子说了自己的姓名和家庭住址,又被扔回了牢房。
好在大舅舅的儿子,大表哥陈云礼,在关东厅法院当翻译,下午就把他俩捞了出来。只可惜自行车说是找不见了,拿不回来了。
经此一遭,还弄丢了大舅舅的自行车,韫旅和曼曼也不好意思再住在姨姥家了。大舅舅没怪罪孩子们,还交代他开学了再回来,韫旅也答应了。
只是没成想到回了二叔家没七八日,韫旅就在街上和一个日本孩子起了冲突。
这日本小孩是韫旅的小学同学,以前就不对付,韫旅小时候经常在放学路上,躲在山坡上用石子儿扔他。这小孩年纪稍长,更成了个混球。在街上因着点小事不快,就照着个中国老人拳打脚踢,韫旅看不过去俩人就扭打在一起。
韫旅父兄都是军人,从小也学了几招,没几下就打赢了。按照往常,韫旅得了便宜肯定就跑了,但这回心里存了恨,狠狠地踹了日本孩子一通才走。如此,也没得学上了。
韫旅被开除那天,和二叔也起了冲突,这天还是他的生日。他从家坐车,跑到旅顺口,跪在一块碑前哭了好久。这块碑下埋着他的亲人们。
光绪年间的旅顺口大屠杀是所有旅顺居民心中的痛楚,事发两年后,候补知州在遇难者的埋骨处立了碑,名为万忠墓,以纪念遇难的同胞们。等日俄战争一打完,日本人就把这块碑偷走了,后来经旅顺口的商人们主持,又重修了墓地。怕惹怒日本人,只在碑上写了四明公所。可日本人还不满意,没过几年要在这周围种上果树,还往里面扔垃圾。公议会只得据理力争,百姓们也拦在墓前,后来清明节日本人见来悼念的百姓络绎不绝,怕激起民变才留下这块墓地。
韫旅此时只觉得太委屈了,他想着如果他的母亲还在,他也有人疼,有人宠,如果他的亲姥姥在,他也许不会寄人篱下。每次曼曼惹了事情,她的姥姥都会挡在她前面,不让别人教训她。他哭了好久,直到晚上二叔和曼曼找了过来。
岑仲许听见了韫旅的哭声,从那天起再也没教训过他。
以前只听说日本人的凶残,两姐弟并没有真正感受过,夏天的这遭,两个小朋友彻底地明白了他们早已是日本帝国的俘虏了。
可明白了也没用。每天上学所有人依然要向着东京的方向,三呼天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