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曼曼的转变,其实还是要从岑韫旅说起。
韫旅没被勒令退学前,是在旅顺高等公学校读书的。这是一所按照日制开办的男子学校,但学生都是中国孩子。学校在旅顺口,离岑宅很远,所以韫旅平日里是不能回家住的。到这上学也是没有办法。因为之前孩子们念的教会学校只到中学,韫旅又不是岑仲许的亲生子女,没得优待,况且他的日语也太差。
他如果想继续上学就只能去念给中国人办的学校,可在市里,日本人并没有开办给中国孩子上的高等学校。韫旅的学习成绩不算太好,所以他本来想念个专门学校就行了。这些专门学校也是日本人开办的,说是为了给关东州输送各行业的人才。但其实这些学校都是单一教学,仅仅是为了给各种工厂或者别的什么机构输送劳动力而已。岑仲许对侄子是有期望的,在旅顺公学校毕业是可以直接升入日本大学的。虽然韫旅的成绩升大学几乎不可能,但从这里完成学业,也不算辱没了长嫂的临终嘱托。
韫旅的外祖父是在衙门里当差的,后来清廷打不过日本人,旅顺陷落,几乎全家都在死在了大屠杀中。只有女儿庆芳生了病,早先被邻居带出了旅顺口,捡了一条命,庆芳也就是韫旅的母亲。因着这一层关系,韫旅自小就厌恶日本人。等他出生,大连早已经被日本彻底占领了,市里主街道也都是日本人建设的,大街小巷全是日文,从五六岁开始,只要上街,韫旅就悄悄撕街上的广告单和海报。
土生土长的大连本地人本就不多,这些年来除了接连不断闯关东的,还有给日本人干活的劳工,他们大多也都是从山东、河北、河南等地被哄来的。如今的大连是所谓自由港,外国人极多,来这务工、做生意的中国人甚至远到广东都有。人们已经习惯了日本人,就算讨厌也没有办法。其实民国刚成立那会,岑仲许也是心潮澎湃,满心以为新成立的民国政府能撕毁条约,把日本人赶跑。可年复一年,如今他已人到中年,满大街仍是日本车、日本人。在这样的环境长大,几个孩子虽然偶有怨恨,也习惯了。
直到去年的暑假,这一切变得格外难以忍受。
1925年的夏天,比往年更热。
韫旅已经在旅顺口上了一年学,他很喜欢这个地方。虽然旅顺驻扎了许多日本军队,关东厅也设在这里,白玉山上还有所谓‘战神’乃木希典的雕像,但因为学校在中国人聚居区,除了两个日本校监和日语老师,很少见到日本人,也没有日本学生。韫旅住的地方附近也少见讨厌的日语广告牌,更没有什么日本料理店。最关键的是,这里是母亲长大的地方。
有时候他躺在草地上都会想,妈妈是不是曾经也在这里玩耍过。只可惜老宅早被日本人占着了,他进不去。韫旅平时上学借住在母亲的表姨家里,老人很和善,膝下有两儿三女,如今其他孩子都在外地成家立业,只剩大儿子一家服侍在老人身边。大舅舅家是典型的中式大宅,早年间大舅舅一直做贸易,现在靠着‘自由港’,生意更是越做越大。大舅舅一家对韫旅也很好,都心疼这个无母的孩子。韫旅呢,一直算是寄人篱下,对在哪生活其实都没有太多要求,而且早已练就一身在哪都把自己当主人的心态,住得也很是舒心。
大舅舅经常跟韫旅讲一些他母亲的往事,姥姥姥爷一家出事之后,后事也是姨姥姥安排的,妈妈出嫁前也是一直住在姨姥姥身边。
于是学期结束,韫旅也没有着急回家,还住姨姥姥家里。只是二叔担心太麻烦人家,总催韫旅回去。韫旅现在住的房间就是他妈妈以前的闺房。大舅舅是个心思细腻的长辈,有些明白他为什么不想回家,于是给岑仲许去了电话,倒也没说旁的,只说家里院子大,又在渔村旁,周围小孩也多,不如让一对女儿也来住一阵,几个孩子还能一起游泳、赶海,好好玩一通。
姜姜肯定是不愿意去别人家的,曼曼本也觉得不自在,但第二天和妈妈顶了几句嘴之后,就立马打包好了行李,哼着歌去坐车了。市里到旅顺口有一趟公交专线。
就这样,韫旅和曼曼就都在大舅舅家住下了,准备玩一阵。
韫旅的姨姥姥是个慈祥的老人,白面白发,有些微胖,一笑起来,隐隐还能看见两个酒窝。大舅舅的小孙子刚出生几个月,姨姥姥总是抱着他坐在院子里,给小曾孙哼歌:
南面一片儿海,北面一片儿岭,背着抱着城;
东边一个儿湾,西边一个儿塘,倚着靠着港。
听得多了,曼曼渐渐生出想去港里看看的心思。去了几趟,发现确实有意思,码头那边什么都有的卖。旅顺港原是守护京津的第一道港口,黄渤海也在这里交界。两海颜色不同,晴天从山上望下来,会有一道清晰的水线。
这天,姐弟俩又晃荡到港口附近。他们是不往里面去的,因为再靠近港口就能看到日本兵了。
这里的街上有一家杂货店,老板桃太郎颇有品味,是个和善的人,收藏了许多欧洲的原版唱片,曼曼路过总会进来看看。到了门边,桃太郎不像往常一般坐在门前,而是在屋里冲两个孩子招招手,示意他们赶紧进来。姐弟俩有些奇怪,但还是乖乖照办。桃太郎向窗边努努嘴,示意他们看看。
两人从窗户望出去,才发现不远处竟站着三个奇形怪状的人,脑袋上扣着竹编的“帽子”,其实也不是什么帽子,脖子以上都被盖住了,更像是在脑袋上扣了个罐子。三个人手都被结结实实地绑在身后,身上还用绳索相连,绳头儿握在前面一个身着日本制服的男子手里,似乎是警察。队伍两边还有两个宪兵看守。
两个小孩被吓了一跳,何曾见过这种场面,这三个人像牛头马面似的,罩着竹编罐子,还穿着灰白的囚衣,隐隐可见血迹,如同无脸鬼一般。韫旅壮着胆子,走到窗前,曼曼看他竟然上前,不由拽住他的胳膊阻止,韫旅拍拍她的手,示意她稍安。曼曼没办法,就也跟着他立到窗前观察。看了一会大概明白了,这是警察在押送犯人,可能是要送到旅顺监狱去。旅顺监狱颇有名气的,据说当年刺杀了日本首相伊藤博文的朝鲜人安重根,就关押在那,好久后才被处决。
“你说他们犯了什么罪?”韫旅低声问。
“还有宪兵,估计是重罪吧。”曼曼猜测。
“哼,日本人抓的,也不一定是犯了罪。”韫旅压低声音,愤愤地说道。周围日本人多,曼曼忙掐了弟弟一下。
桃太郎见两个小孩上前查看似乎有点感兴趣,就告诉他们,是押送车坏在了半路,莫名其妙着了火,刚扑灭,这几个是从外地送到旅顺监狱来的。没一会,新的押送车到了,几个犯人又被赶上了车。等他们走了,姐弟俩也没有了欣赏音乐的兴致,匆匆回了家。
待到夜晚,躺在床上,曼曼久久不能入眠,一闭上眼睛,就想起那几个竹罐子。
她不禁想象,竹罐子下是一张什么样的脸,他们犯了什么罪,又要被如何处置呢。正想着,叩叩两下敲门声响起。
韫旅每次晚上找她惯会这样,只轻轻敲两下。如果曼曼没睡自然会起来开门跟他出去,也不会吵醒姜姜,如果没有回应,韫旅就自己回屋。
曼曼起身开了门。既然现在姜姜不在,就侧身让韫旅进了屋。姨姥姥总是起夜,俩人不想被发现没睡觉,就只点起了桌上的煤油灯,贴着耳朵聊天。姐弟俩挨着坐,都趴在桌上,曼曼手支着下巴,韫旅右脸贴在桌子上,一只手无聊地敲击凳子腿,都静悄悄地,谁也没说话。就这么坐了一会,俩人抬起头,对视,几乎同时开口:
“你想不想去看看?”
“要不我们去看看?”
看彼此心照不宣,姐弟俩都笑了起来。二人说的是一个地方,旅顺监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