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小黑人跳舞
去年暑假过后,家里人明显觉得这对堂姐弟不一样了。一开始,岑仲许夫妇都以为是韫旅被开除心情不好,曼曼跟他姐弟连心。后来开了学后,曼曼还是不爱说话,不似以往。柳萍兰担心女儿,总是偷偷观察,又看不出什么端倪。随着秋去冬来,姐弟俩又恢复了往日的欢闹,只不过她发现女儿不再去同学家玩了,有时候也能看到她沉默地望着窗外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问她话她也不愿意说,柳萍兰只当是孩子大了,有心事了也沉稳了。
今年刚开学,岑仲许得了三张最新的电影票,晚饭时兴致勃勃地冲三个孩子炫耀,只有姜姜欢天喜地接过票,平日里最闹腾的韫旅竟然表示自己不想去,曼曼的反应也是淡淡的,看不出欣喜。连惯常喜欢去的戏院也不去了,任谁都看得出这对小姐弟的心思很重。
长辈们都忧心,但也不知道从何问起。一时间都沉默下来,见气氛不善,曼曼说自己没胃口,没多停留就上楼了,躲在房间里,不肯出来。韫旅也只是一个劲地扒拉饭,不言不语,反倒是平时不太爱说话的姜姜主动打开话匣子。“哥,明天休息日,吃过中饭,我们就去戏院吧。一会问问曼曼,想不想吃飘香园的小面包,顺路买点。”
韫旅嗯了一声,依然无话。
岑姜一贯不善言辞,一时之间更不知怎么接话茬,望向姥姥。
岑家姥姥柳徐氏,乳名香儿,骨削黑瘦,头发早已花白,也不爱言语。年轻时在家乡务农遭了些罪,身形虽高挑,但已经有些佝偻,只是一双眼睛精亮,明显不是个愚昧农妇。其父徐道载当年是个远近闻名的教书先生,虽家境清寒,但教得香儿颇有见识,也识文断字。当年家乡遭了灾,柳徐氏才二十来岁,拉扯着一对儿女,随丈夫柳白沙从龙口坐船来的大连,投奔本家三大爷柳俊杰。柳徐二人在三大爷家附近辟了好些荒地,一直本本分分种田,慢慢将儿女拉扯长大。这三大爷也算是号人物,早年闯关东攒下不少家产,但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独子没过二十就得病去世。白沙来了,柳俊杰就许诺将家里的东西都留给他。柳白沙是个仁义之人,恭恭敬敬把三大爷伺候到七十来岁,料理好后事,一如孝子贤孙。可惜好人没好报,一场急病,又把柳白沙带走了。不幸中的万幸,这时候夫妻二人的一对儿女已经长大,日子还算过得去。
仲许家里几个小孩子都是姥姥拉扯大的,姥姥从不训斥小孩,爱吃什么都变着花样给孩子做,孩子们跟她都甚为亲厚。
姥姥见韫旅只顾着吃米饭,就夹了块豆腐给韫旅,韫旅谢过姥姥就接着扒饭。大概是怕姥姥要问些什么,韫旅不自觉加快节奏,大口大口吞着,不想却呛了一口,直咳嗽。姥姥爱怜地拍了拍韫旅后背,不住说道:“慢点,慢点,急什么。” 给韫旅喝了口水,姥姥又摸了摸他的头,“不着急,慢慢吃。”见韫旅平复,姥姥放下筷子,跟众人说,“曼曼没胃口,我去给她做个炒饭吧,你们也都爱吃。”言罢,就去了厨房。
姥姥做事很麻利,很快就把炒饭端出来了,招招手示意韫旅送上楼。等韫旅把饭端上去,姥姥泡了一壶茶,拿了块抹布,也上了楼。姥姥从来没有敲门的习惯,直接进了房间。曼曼和韫旅正大快朵颐,见姥姥进来了,也没起身。姥姥进屋直接开始打扫卫生,旁的收拾得差不多了,一边擦窗台一边跟他俩说道:“最近天气好,没事多出门转转。姥姥给你们零花钱。”说着把一个小手绢放在门边的立柜上,曼曼赶紧说:“不要,姥姥,我们有钱。”姥姥却不理会,擦完了径直离开了房间。
第二天,三个孩子拿了钱和电影票去了世界大戏院。可在门口,三人被一则中日双语广告吸引,上书“电气游园本周日,由英商运来非洲蛮族二人,将于晚5点,表演异族之舞蹈,欢迎莅临。”今天就是周日,三人一看这广告,便把什么有声电影抛诸脑后,电影票转手一卖,赶往了电气游园看黑人舞蹈。
刚跑到游园门口,就看见成群结队的日本人在售票口,韫旅一看就发烦,不肯过去排队,曼曼和姜姜只好跑过去买票。黑人跳舞果然是新鲜事,今天电气游园的人比以往还多。排在队伍最前头,刚买完票的是张家大丫头和他妈妈。大丫头一回头,看见了姜姜。她是岑姜的小学同学,跟岑家住得不远,张家祖籍河北,但大丫头的妈妈是个日本人。今天她是陪妈妈出门,所以母女俩都穿了和服,姜姜又有点近视眼,所以没认出来。张大丫头是个热心的人,冲岑姜和曼曼招手示意,曼曼觉得莫名其妙,又哪来个日本女人,不予理会。张家小姐见没人睬她,就走了过来,走近了姜姜才发现是自己的小学同学。
“你们别等啦,没票了,售票员说就剩十张了,排到你们肯定没戏了。”张大丫头说道。闻言,小姑娘们寒暄了一会,曼曼和姜姜就准备离开。
她们绝想不到,已经有人暗中观察他们许久了。高梦营今天也是来看‘小黑人’跳舞的,准确地说这非洲人就是他‘父亲’高立理从哈尔滨拉来的。高梦营此时就坐在对面大楼的阳台上,看着姐妹俩没买到票,他可得意死了,施施然下楼,直奔着姐妹俩就去了。
“咳咳。”听见有人清嗓子,曼曼一抬头就看见了这个小瘟神,“怎么,岑大英雄,没买到票?我有,给你们你们要不要?”高梦营还是没忘记被骂小汉奸的‘屈辱’。曼曼懒得理他,没有搭话。姜姜皱着眉头,望向马路对面的岑韫旅,韫旅一看有个少年接近姐妹,也就跑了过来。
“你谁啊?”岑韫旅从来不是个友善的孩子。
高梦营打量他一番,没有回答。韫旅见他无理,直接上前推了他一把,还是曼曼拦住了韫旅的动作,说道:“他叫高梦营,我们一个学校的。”高梦营撇撇嘴,理了理衣襟。韫旅听罢,神色稍缓,疑惑道:“梦莹?他是大姑娘啊?起这么个名。”
曼曼噗嗤笑出了声。
高小少爷接连在这姐弟俩嘴下吃瘪,气得不轻,口齿越发不伶俐,“你...,我...,老子是梦回吹角连营、的的的...营,你才大姑娘!”韫旅看他这么不禁逗,更来了兴致,学着他有点口吃的样子,“好、好好...梦大姑娘。”
高小少爷更生气了,他小时候有些口吃,后来治好了平时也寡言,面对这两个伶俐的姐弟,更不知道怎么反击。姜姜看他面色不虞,悄悄拉了拉姐姐的衣袖。曼曼也觉得高梦营没什么恶意,就问他:“你有票?”小少爷见她问,在气头上还想拿拿架子,没有回答。韫旅一听,原来姐妹俩没拿到票,就迫不及待问高梦营,“怎么,你有么?”高小少爷还是不吭声,岑曼曼可不是个好相与的,见他如此不上道,直接道:“那我们回去吧,不看了,有什么了不得的。”说完拉着弟弟妹妹就要走。
高梦营一看她又急了,连忙说道:“给给……给你们。”曼曼一听,立马又转回来,也不觉得丢面子,直接伸手朝他拿。高梦营把手一背,提起了条件,“你们想看,我直接带你们进去就得了,但你不能再叫我那个词了。”曼曼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本也就没什么,满口答应了下来。四个孩子就一起进了乐园。
刚一进园子,就看见了高家的小催蹦儿高玉顺等在那。他原名叫朴玉顺,家原先在齐齐哈尔附近,是个贫苦农家孩子,十一岁那年父母双亡,就剩一个爷爷,穷得在街上卖儿卖女。高家兄弟正巧刚路过,高立人见他可怜,看着也还挺机灵,就把他带回了家。当时高立人刚去哈尔滨开工厂,家里正好缺个跑腿的,还让他读了两年多私塾。高梦营被过继给了大哥之后,高立人到底是亲爹,放心不下,就让玉顺跟着回了大连。
玉顺引着他们进了马戏帐篷,带着他们坐到第一排,曼曼本想着让韫旅隔开她跟高梦营,没想到韫旅这个人来疯,一屁股先坐进去了。高梦营紧跟着坐下了,曼曼虽然不乐意但也不是个瑟缩的姑娘,就坐在了高梦营旁边。
非洲人一出来敲手鼓,都裸着上身,岑家姐弟们可没见过这么新奇的表演,眼珠子都要瞪出来。高梦营看他们这么没见识,得意地在曼曼耳边说:“我看过两次了。”坐在后排的玉顺注意到了,腹诽着咱家小少爷也太没点城府了,小腚儿飘轻。
非洲人跳完,后面就是些普通的马戏表演,四人觉得无趣,把玉顺打发回家就出来吃饭了。饭馆里,四人入座,岑韫旅和高梦营似乎了得很投机,一边商量着点菜,一边嘻嘻哈哈地闹个不停。姜姜压低声音问,“姐,你注意那些人了么?连..那个..都是黑的呢。”曼曼专注看着菜单,有点迟钝,问道:“哪个?”姜姜不好细说,便道没什么,反而韫旅耳朵尖,插嘴道,“她说的□□吧!”
岑姜一听,脸刷得红了大半,连耳朵都粉嘟嘟的。曼曼忙锤了弟弟一下,小脸也变得红扑扑的。高梦营目不斜视盯着桌子,可耳根子悄悄变了色。只有韫旅依然不明所以,“又不是女的,他们几个男的还怕说啊,就是不知道女的什么色,还有......”曼曼越过桌子,一把捂住弟弟的嘴,不让他继续瞎说。等曼曼放开韫旅,韫旅回脸看高梦营,他比较白,这会子耳朵都成了酱红色了,便道:“吹角连营,你怎么真是个大姑娘啊,还害臊上了。”
这么一来,这一顿饭,四个人吃得各自‘心怀鬼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