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开始,她连剑都拿不稳,楚雨江随手从架子上递给她一把木剑,就足有好几斤,挥一套剑招下来,手臂都是酸的。
燕乐这个时候才知道楚雨江有多厉害,他挥剑多么轻松啊,行云流水轻松写意,谁能想得到那玩意儿实际上死沉死沉、重得能把人胳膊拽断呢?
只不过练了半个月,她的手上就被磨出了细细的茧子。
她想方设法要把这些茧子泡软去掉,可是楚雨江说不行,一个手嫩的能被磨破皮的人,怎么能拿起剑?
燕乐抬起头,看着坐在大树底下吊儿郎当地拿树叶吹小曲的楚雨江,第一次感受到了这个人的另一面。
他们的大哥吊儿郎当、好不正经,他们的大哥也满手老茧、一身风霜。
一个人,能默不作声地吃下这么多的苦,却从来不夸耀一句,从来没有一点苦大仇深的样子……简直是心如铁石。
燕乐忽然感受到了差距,她第一次鲜明地认识到,自己比不过某个人。
这对她还是头一遭,她出生在天家,有九州最高贵的血脉,见识过世上最顶级的富贵。就算流落到尘泥里,她依旧比同龄人聪明、懂事,对照组燕郡又是这么不成器,她嘴上不说,心底里却是很自傲的。
她知道自己与众不同,也相信自己绝非池中之物,她相信自己一定比旁人优秀,相信自己比大多数人都成熟。
直到她开始学武,这一切都坍塌了。
在楚雨江满手的老茧面前,她蓦然发现,自己还太过稚嫩了,早有人默不作声地在这条道路上历练了几十年。
远远有人比她优秀,有人吃过更多苦,有人一历练就是十几年,更有人站在她想象都想象不到的高度上。
天下何其大,而她渺小低微如蜉蝣。
燕乐嘴上没说什么,却悄悄地要了一摞武功典籍回房间,开始挑灯夜读,开始昼夜练剑。
她不能容忍自己是这样地平庸。
她毕竟还年轻,就算是当上长公主,也仍然没有脱去一身少女心气。没过两天,楚雨江就发现她脸上出现了黑眼圈,一问,简直是哭笑不得。
楚雨江安慰她说,武学这条道路上最不缺少的就是天才、前辈、宗师,没必要追赶什么,潜心练自己的就好。
燕乐看着他平静的眉眼,心里头却想,大哥,你呢?
你那么年轻就成了绝代高手,依然不觉得自己有多厉害吗?
燕乐忽然感觉到了某种羞愧,她发现自己的心态甚至比不上吊儿郎当的大哥。
于是她又慢下来,练武变得更隐秘,却更加细水长流,和读书一样,成了她日常安排里的一部分。
随着时间的流逝,楚雨江也渐渐忙起来,他的官职没有多大变动,手里的实权却越来越多、越来越要紧,几个人渐渐聚少离多,楚雨江的牵挂都在书信里。
就这么过了三年,燕乐把楚雨江教她的几套剑招都练熟了,直觉应该有下一步,楚雨江却仍然不说什么,只是让她练新的剑招。
燕乐心里嘀咕,天下剑招有那么多,怎么可能全练完?这绝对不是正常学习的路数。
于是她嘴上不说,却偷偷跑去查典籍,发现练武的第二步是“锻体”,肉身练习到一定水准以后,就该开气窍了,也就是使用所谓的真气。
可是真气在哪呢?燕乐完全没有个头绪,去问楚雨江,楚雨江只说别着急。
于是她又找了个机会,拐弯抹角地去问江成掣,江成掣一听就张大了嘴巴。
他问,气窍不就是入门的第一步吗?气窍都没开学武干什么?
那怎么开气窍?
不怎么啊,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机缘,开了气窍以后跟着师傅的指点就得了。
机缘怎么找呢?有指点吗?
没啊,根骨上佳的人自己长着长着就开窍了。
燕乐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她不可置信地说,这个纯粹看缘分吗?
一半一半吧,开不了窍就先练剑招,不过资质好的人练上个一年半载的,怎么也开了。
那资质不好的呢?
那就一辈子也开不了了。所以说,练武看天分啊,有机会见识这条路的人很少,能入门的就更少了,天下之大,高手就那么几个……
江成掣还在滔滔不绝的说着什么,燕乐却再也不想听了,她落荒而逃。
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楚雨江从来也不教她进行下一步。
因为从一开始就错了,她没有入门的资格,却硬要走这条路,就好像蚯蚓要学飞一样可笑。
他们身上都长着翅膀,看起来只是在练习跑步,而她是混进去的爬虫,每天学着他们爬来爬去。然后某一天他们展开翅膀,说跑着跑着就能飞了。
他们在锻炼翅膀,可她从一开始就没有翅膀。
一切都是徒劳,大哥只不过是在哄着她罢了。
燕乐道心破碎,她不再花大量的时间去摸索剑法武功,只是每天习惯性地练一小会儿,她把这当做了一种例行公事。
大哥没有说错,她的身体比以前强健了很多,她甚至有自信与人斗殴了;但同样的,她此生也摸不到这个门槛,她离真正的武学太远了。
就这么麻木地练了几年,她在武学上仍然一片徒劳,京城的局势却飞速发展。
她有了自己的人脉,建立了纵横交织的情报网,百官逐渐认识到了长公主问政的含金量。
她一步一步铺开了自己经天纬地的基础,楚雨江和燕郡却开始疏远了。
楚雨江不肯多说,她却察觉得出来,楚雨江手头的事又慢慢变少了,眉眼也越来越落寞。
燕乐对京城里的政治形势门儿清,根本的分歧来源于锦衣卫,她简直无法理解燕郡的思路。
锦衣卫一切完美,高效、简省、好用,燕郡到底是有多想不开,才非要去折腾它,连带着折腾楚雨江?
她去试探燕郡的口风,燕郡苦笑道:“阿乐,你不懂,卧榻之侧,岂由他人酣睡?”
燕乐:“……”
傻小子,人家身怀绝世武功,想对你动手哪用得着这么麻烦?
从这个时候开始,燕乐渐渐意识到燕郡并没有足够的政治眼光,最能信任的人他偏偏不去信任,为了稳妥,要去提拔一帮没有能力的酒囊饭袋。
他偏爱本事不大、背景也薄弱的人,这样的人才能全心全意地去依附他。
可燕乐觉得,越是这样的人,越容易拖累机构里的效率。
没本事,就需要许多冗长的制度来保证办公的底线;没背景,意味着他拉不到可用的资源,手下的人办事要麻烦许多。
偏偏燕郡就喜欢这样的“纯臣”,在朝堂上如同小妾一般,不敢顶撞他一句,幕前幕后都依附他,做他指东不敢往西的传声筒。
这样的传声筒越来越多,燕郡登基不过几年,官员的数量翻了倍,小官相互勾连的现象更是潜滋暗长。
燕乐非常不能理解他,偏偏这个人有着能夺走她手中一切的权力,燕乐只好也开始低调。
她不再过多地问政,逐渐把自己的势力转移到幕后,她在朝堂上的存在感稀薄起来。
可惜楚雨江认识不到这一点,或者说他认识到了,也不屑去做,甚至懒得表演一下。
燕乐明里暗里提醒了他好几次,无果,她有点无奈,大哥是顶天立地的硬骨头,可惜太硬了,该弯腰的时候也弯不下来。
就这样,楚雨江一手建立起了锦衣卫,又被燕郡慢慢架空,他越来越被边缘化。燕郡还需要他干的活大多是杀人处刑的脏活,楚雨江又认同不了这些事情,君臣开始频繁地吵架,他再一次被架空。
这下楚雨江闲了,他重新有了大量的时间监督燕乐的习武,结果没监督几天,就被气了个半死。
他直白地告诉燕乐:“如今你的剑招如一潭死水,空有招式,心无波澜,再这么练下去没有任何意义。”
他的话语残忍,可惜燕乐已经失望许多年,不会再被这一两句打击触动到了。
她反问道:“和之前有什么区别呢,我从一开始不就没有天分吗?”
“谁告诉你说练武需要的是天分?练武需要的是心气儿,是走投无路、依然九死不悔的心气儿。”
楚雨江说着,叹气道:“你刚找我学的时候,虽然操之过急,却有一股少年人气吞山河的壮志,如今连这个都没有了。”
燕乐多少听进去了一些,便问道:“怎么样才能找到心气儿?”
“不用找,每个少年人生来就有。”楚雨江想了一会儿,又道:“越是逆境,越是能锤炼出来。你过得太顺了,没有跌过跤,所以你找不到。”
燕乐并不认同这句话,她想,大哥本身就有万里挑一的天赋,当然会觉得天分不重要了,因为他用用心就能有进步,自己是学不来的。
楚雨江一声叹气,也不再对她抱什么指望了,只说:“你要是有心,可以多练练各个门派的杂学,天下大道合而为一,练的多了,总是能感觉到什么的。”
燕乐把这个建议听进去了,她开始大量地接触不同宗门的不同武功流派。
然而这样的日子还没安稳多久就爆发了,君臣二人再一次吵架,楚雨江当堂顶撞燕郡,燕郡一个冲动砸伤了他,楚雨江负气出走。
楚雨江一走,局势更乱,朝堂上魑魅魍魉都出来横行。
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边塞动乱,甚至有人提出要燕乐去和亲。
燕乐起先并没当回事,直到她发现,燕郡明明看到了,却没有立刻驳斥那个人。
她的心凉了,阿郡,你怎么能亲手把我送走?
她知道燕郡窝囊、知道燕郡敏感、知道燕郡忌惮她,但他毕竟是她相依为命的弟弟,她理解他的不安,于是也一次一次地原谅他。
直到这一刻,燕乐忽然意识到,那个为她捧着水走了好远的小少年再也回不来了。
相依为命的姐弟死在了京城里,只留下一对相互猜忌的君臣。
燕乐果断地派出了人,既然是君臣,臣子就有造反的权利,你说是不是,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