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郡静静地等着那道士走远,他嘴角边噙着一口淤涩的血,却始终没有吐出来,他费力地仰起头,属于年轻人的苍白的脖颈上,青筋根根暴露。
他的目光落到了遥远的虚空中,像是在与什么人对视。
没人敢进来打扰皇帝的清静,偶尔有宫女换药,也是轻手轻脚地来,诚惶诚恐地走,一干人等都在外面候着,时刻侧耳听着里面的声音,却不敢发出一点动静。
因此也没人知道在这样一个时刻,燕郡都看见了什么。
他头上色泽暗沉而华丽的天花板,在他眼里渐渐幻化,幻化成了一个一个烧着火的夜晚。
火在融化,树林在融化,漫天的粼粼荧粉在融化,最后只剩下一双温暖又灼热的臂膀。
他小小的,趴在这个人肩上。
恍惚之间,燕郡觉得自己好像分裂成了两个,一个自己是那么地依赖那双臂膀,脆弱得好像随时要死掉,他攀附在这个人肩头,紧紧地不肯松开。
另一个自己苍白瘦削,端端正正地坐在龙椅上,他似有所感,抬起头,就看见了多年前那个娇气的、气息一点点微弱下去的孩子。
他被江成掣背在肩头上,跌跌撞撞地往外跑,身后是巨大的树林和吞噬一切的火,眼中是对这个人的一切信赖。
燕郡隔着万水千山与那个孩子对视,他们中间隔着十几年的光阴,隔着宫殿长长的台阶,隔着他冠冕上厚厚的珠帘,隔着一段生与死的背叛,也隔着一张孤独的龙椅。
隔着那遥远的回不去的尘世,他看见江成掣背着自己,奔跑在万水千山的另一头,他们默默地注视着自己,那个孩子黑白分明的眼睛像是一场拷问。
“成掣啊……这个时候托梦,是我想要杀他了……你怨恨我了是不是?”
没有人回答他,这世上唯一能陪他回忆那场大火的人死了,燕郡亲自盯着人将毒酒灌到了他的嘴里。
江成掣伴随着他的话音出现在了龙床边,燕郡费力地歪了歪头,这个幻觉真实极了,真实到他连这个人嘴角边悲伤的微笑都能瞧见。
江成掣人高马大,但从龙床上看过去,他的脖子连带着脸都是一片窒息的血红,死前的表情痛苦狰狞,看起来尤为可怖。
他弯下腰,紧紧地盯着燕郡,语调却是悲伤而平和的:“你为什么非要杀了我呢?”
燕郡整个人都笼罩在他的视线里喃喃地说:“不要怪朕。你你们……你太了解朕了,你把楚雨江包庇到如此地步,朕怎么能留你?”
恍恍惚惚间好像有一声炸雷惊响。江成掣又问道:“那楚大哥呢,你又什么为什么非要杀了他?”
燕郡忽然睁开眼睛,一瞬间,他的神色一下子变得清明了,这个病弱而孤独的帝王露出了一声冷笑。
“……有什么不可杀的,”他喃喃地说着,音调忽然提高了:“有什么不可杀的?”
“朕是皇帝……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朕要把这个龙椅千秋万代地坐下去,朕会有子子孙孙,是朕在乱世里举起了这把旗子……”
江成掣看着他,向他缓缓地伸长了胳膊,皇帝眼睁睁的看着那血红的胳膊一点一点地伸长,江成掣厚实的手掌按到了他的脖子上。
燕郡的喉咙发出一声剧烈的“咯咯”声。
恍惚间,他听见无数人在吵闹,好像怨鬼嚎哭。
龙床下,太监宫女跪了一地,江成春衣服都没穿好,就从旁边的耳房冲了过来,听着小宫女惊慌失措地禀报:
“陛下起先还好好的,见了那道士一趟,不多久便说起了胡话,奴婢不敢自作主张,喊了人进来,陛下已经不好了,瞪着一双眼直倒气。”
江成春一只手深深地掐住了自己的掌心,一抬头就看见许多惊慌失措的脸,在场的人没人担得起这个责任,人人都在等着她拿一个主意。
这个锅不能她自己背。江成春马上下了主意:“快请太医院来,三堂会诊!你们这些人,愣着做什么,快先拿药方子开两剂药来!”
“药房里还有没有人参?有品质好的都拿出来,先煮了汤再说!”
“软枕,软枕!先给他腰下塞一个!”
……
轩然大波趁着夜色从宫墙里扩散开来,“喀”一声,送信人哒哒的马蹄踏断了京城泥里的一枝梅花。
许连墨被窗外枝条折断的声音惊醒。
他抬起头,才发现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雪,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来的很迟,树枝都被重重的雪压弯了,时不时有“啪嗒”一声断掉的枝条。
他在这银装素裹清净世界里坐了一会儿,心里忽然没来由地感到不安,正打算起身再练一段心法,门外忽然传来一声轻轻的叩响。
许连墨的第一反应是先回过头看楚雨江,然而出乎他的预料,楚雨江睡得很沉,大雪压枝没有把他惊醒,夜半三更的敲门也没有惊动他。
许连墨不由得微微皱起了眉头,抬起手正想推一推楚雨江,门外忽然传来了一个沙哑的声音:“许公子,别白费力气啦。”
许连墨被这个声音定在了原地。片刻,他忽然翻身下床,随手提起一把剑,“呼”一下拉开了门。
门外的人一身黑斗篷,可惜天公不作美,斗篷上堆满了白雪,走动之间簌簌地往下掉渣:“许公子,还记得我么?”
许连墨冷冷地说:“毒蝎子,你对他做了什么?”
“什么呀?”那个人嘎嘎地笑了起来,声音沙哑粗粝,好像两片生锈的铁片互相摩擦:“许公子千万放心,在下只是想与你叙个旧,一点点迷药而已,让武林好汉睡个觉罢了。”
他说着,微微侧首,对门内的楚雨江感慨道:“这药气至寒,修为越高深的,起效越是好,只有许公子这样以寒气锻体的人,才不会受它影响……很适合我们今晚叙旧,不是吗?”
许连墨二话不说,回手就要关上门,毒蝎子早有防备,一手格挡过去,电光火石之间,两个人又快又狠地交了几下手。
许连墨知道这个人手段多,深怕他扬手掏出一个瓶子就往屋子里撒,有意引着他往外打。
两个人在外头天崩地裂的过了十几招,屋内的楚雨江却依然沉睡不醒。毒蝎子一边打,一边轻飘飘地感叹道:“此人修为深厚,多年不见,许公子竟然是结识了这等高手啊。”
许连墨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句子:“滚开!”
他极少骂粗话,这一句说完,毒蝎子没有怎样,自己却连脖子到脸皮全红了。
他这么站在雪地里头,简直是人面桃花,脸极斯文,招式却极狠辣,美得惊心动魄、夺人心神,毒蝎子在他手底下滚了一招,大笑着叫了一句好。
笑完,他也不再接招,往后率先撤了十几步,悠悠地道:“不过嘛,我今天来,不是为了和公子你切磋的。你也打不过我,咱们就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了,好吗?”
许连墨冷笑道:“我可不怕你的剑。”
毒蝎子一点也不以为意,微笑道:“幸亏我出名的也不是剑。”
许连墨心里微微一沉,看出来他无心纠缠,慢慢地停了手,垂下眼。
单论武功招式,他一点也不怕这个人,但毒蝎子之所以成名,就在于他那一手用毒的手法出神入化。
有道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许连墨深知把他惹急了,自己未必能讨得了好,只好强逼着自己耐下心来,听他准备发什么疯。
毒蝎子看着他这边停了手,露出了微笑:“这才对嘛,我远道而来,许公子不请我喝杯茶?”
许连墨一点也不想和他讲究礼仪客气,淡声道:“乡村野店,东西鄙陋,就不拿出来污毒宗宗主的眼了,先说正事比较好。”
言下之意,有话快说。
毒蝎子用奇异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我说许公子,你抛家舍业的和楚雨江在一起,他就连口茶也没让你喝上?那他可太不是东西了。”
许连墨微微皱眉,不能理解他在说什么:“什么抛家舍业?”
“哦,难道当年的许家,不是被楚雨江查抄的吗?”
许连墨猛然顿住,片刻之后,他冷冷地皱起眉头:“谁派你来挑拨我与雨江?”
“哦,‘雨江’,一口一个叫的可真亲热,”毒蝎子笑得直不起腰来,他轻佻地说:“许大美人儿啊,我可真为你不值。”
许连墨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提剑在手,正要再次挥出,毒蝎子的下一句话就把他定住了:“我猜猜,他是不是告诉你,命令都是皇帝下的,他无辜得像朵小白花?”
许连墨挥剑的时候停在半空中,月色下锋刃反射出银光,扫过他自己的脸,片刻之后,他收回了手。
“当年的事,莫非你是知情者?”
“略知一二。不忍看许公子为人所骗、真心喂狗,今特为此到来。”
许连墨冷冷地说:“你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再不说重点,我拿你祭剑。”
毒蝎子脸上绽出了一个奇异的笑容,非但没有恼怒,反而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他:
“哦,那我就从重点说起——你知道当初是谁给了寒门子弟一条通天路,从此和世家势不两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