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连墨的心狂跳起来,他心里忽然泛起了一点不好的预感,截口打断他道:“你把话说清楚。”
“行啊,那我就说的更清楚一点。当年是谁提出要把世家查抄个遍的,许公子,你不好奇吗?”
许连墨终于弄明白了他的来意——还真是挑拨他和楚雨江,不由得有点好笑:“不是皇帝吗?我已经决定要取他的狗命了,你又何必在这里当跳梁小丑。”
毒蝎子却不以为意:“哦,这也是楚雨江告诉你的,是吧?”
他怜悯地微微一笑:“当局者迷,当事人的说法永远是片面的,更别说他还是凶手之一……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呀,许公子,我都为你惋惜呢。”
许连墨冷冷地说:“你如果专程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个,那就免了。我认识楚雨江本人,他这个人如何,我比你更加清楚。”
说完,他也懒得再听毒蝎子的话,抽剑回手,转身就要离开。
毒蝎子在他身后轻描淡写地说:“谁说我要说楚国师了呢?我只是受人所托,给你讲一点京城的旧事罢了。”
许连墨心里一惊,脚步微微一顿,忍不住看了毒蝎子一眼。
他当然知道毒蝎子这个人不怀好意,没有人会千里迢迢地趁夜跑过来就为了做件好事儿,这个人的可疑几乎是写在脸上了。
可是他又实在想知道京城曾经发生过什么。
关于抄家的那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许连墨所知道的所有信息,都是从楚雨江口中零星叙述来的。
哦,皇帝也对他说过几句,但根据燕郡这个人做过的事情,许连墨判定这些情报不可信,只记在心里做个参考。
毒蝎子显然非常了解他,开口就抛出了一个他完全无法拒绝的诱饵,许连墨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想得快疯了。
楚雨江并没有故意隐瞒他,两个人聊到了就会说几句。可是即便如此,一个人的视角毕竟有限,许连墨也不方便逮着人家的伤痛一个劲儿地问,能打听到的事情太少了。
他知道自己就算杀了皇帝,也不可能真正拼凑出所有的真相,他一辈子都会被困在未完的追寻里。
许连墨这一丝动摇没有瞒过毒蝎子的眼睛,他嘎嘎地笑起来:“许公子,不瞒你说……查抄世家这件事,是当初那几个人共同作出的决定,楚雨江知道,皇上知道,甚至玉眉长公主也知道。”
这是共同商量出来的结果?!
这是许连墨所不知道的,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停住了脚步。
他在心里努力对自己说,我就听几句,并不全信。我就听几句……我有知情的权利。
在内心敲打完自己,他又勉强恢复了一点理智:“是吗?可我看他们的态度,他们的意见并不统一吧。”
毒蝎子的笑容僵了一下。
他没想到这个人这么软硬不吃,一下子就发现了他话语里的漏洞。
“都知道”并不等于“都同意”,毒蝎子刻意模糊了这一点,想把仇恨扩大化,往所有人的身上引导,却没想到被许连墨一下子听出来了。
他心里不由得有点懊恼,他本来以为这个任务很容易完成。
贵为一宗宗主,许连墨当初也找他打听过消息,他是知道许连墨这个人复仇意志有多坚定的。
正好他来的时候,许连墨还在楚雨江身边,毒蝎子简直是一阵狂喜,天在助他,都不用他亲自动手了,许连墨自然会杀了楚雨江。
毒蝎子心一横,笑眯眯地说:“确实是这样。所以这才是我替公子惋惜的原因啊。你想想,当今圣上就是得到了世家大族的支持才崭露头角的,他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他会同意这件事吗?”
许连墨心里微微一沉。
楚雨江亲口说过,他自己一手创办了锦衣卫。
锦衣卫里不是寒门子弟,就是江湖武者……如果在几个人中找一个与世界矛盾冲突最剧烈的人,那只能是楚雨江了。
他一瞬间就懂了毒蝎子的意思,冷冷地说:“你还在挑拨,而且没有实际的证据。照你的说法,楚雨江又和世家有什么深仇大恨?”
“他确实没有。”毒蝎子说:“是世家容不下他。”
许连墨:“……”
毒蝎子脸上的所有表情都收敛了,他平淡地说:“楚雨江一手创办了锦衣卫,那个时候他多年轻啊,既没有什么仗势欺人的亲戚,又没有对权势富贵的贪心……皇帝那么信任他,世家肯定想搞他,是不是?”
许连墨简直有点迷惑了,毒蝎子到底在给谁说话?
然而在一片迷惑之中,他又隐隐有了一点不好的预感。
毒蝎子专程而来、绕这么一个大弯,想和他说的肯定不是“今天吃什么”这种简单的话。
“烈火烹油啊,鲜花着锦啊……”毒蝎子叹息一样地说,“地方上的大家族就算了,京城里的大户人家哪能允许他这么搞呢?皇帝怎么能只看重他一个人,是不是?把大家的风头全给抢走了啊?你说呢?年轻人怎么能这么张扬啊……”
他简直像是在顺口讲个故事,不带感情,也不带兴趣,三言两语之间,就是一段无聊的生平,还要显摆一点自己的看法。
可也正因如此,它们听起来格外实诚,没有什么编造的意义。
许连墨勉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不变,藏在袖子里的手却在微微发抖:“所以呢?”
毒蝎子露出一点假笑:“有什么所以,许公子不是不信我么?”
“你……”许连墨简直被他气急了,可惜气急了,他也做不到张口训斥人的事情,只好反驳道:“你巴巴地跑来说了这么一堆,说到我想听了,又不肯说了,是什么意思?”
毒蝎子朝他微微一笑:“意思是,许公子你不知道,京城发生过这么一桩案子。”
“什么案子?”
“京城里头的一个子弟,喝醉了酒,半夜纵马上街,把一个刚上任不久的小锦衣卫踢死了……”
许连墨心头一突。
“那个时候楚雨江刚刚上任,肯定要罩着他的一帮兄弟啊,他后台多硬啊,一下子就闹到了皇上那里。”
“皇上马上就要下令处置,可你说,踢死人的那个子弟,偏偏是镇国公府那一辈的独子……”
毒蝎子停在这里,却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微微地笑了一下:“你说,就算皇上舍得处罚,镇国公呢,他舍得下他那个不成器的独苗苗吗?”
许连墨感觉自己的心头血都被冰镇住了,手脚一片寒麻冰凉。
他知道毒蝎子不会在这种事上说假话,燕乐刚从京城回来,楚雨江也在身边,这么重大的案子,自己明天问一句就能求证。
毒蝎子看着许连墨的神情,知道他已经听进去了三分,说的更是慷慨激昂:
“这事情远在京城,与许公子有什么关系呢?当然有啊,那个时候,许公子的族叔正在京城当差,是不是?”
许连墨的心完完全全地凉了。
他确定,这个家伙是真的知道点什么的。至少目前他说的信息都有佐证。
“唉,”毒蝎子叹息着说:“郑国公心疼他的孙子呀,无论如何都要把人保下来。可是孙子踢死了人,事实确凿,皇帝大发雷霆,那该怎么办呢?”
许连墨忽然意识到了他要说什么:“你是说,他们把罪责推到了那个小锦衣卫头上?”
“是啦。事实确凿无疑,辩解不了,可我又想胡搅蛮缠,怎么办呢?那就只能给受害人头上扣屎盆子了。”
毒蝎子紧盯着许连墨,淡淡地说:“当时帮镇国公家办这件事的,正是你的族叔。”
许连墨心里猛地一抽,痛不可言。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就说许家远在江南,怎么会被皇帝盯上。
事情的起因终于清晰明了,一切人物连成了一个闭环。
毒蝎子看着许连墨的表情,笑了:“你那个族叔啊,是个人物,妙笔生花,没理也能说出三分来。那时候武林人士刚刚在朝堂上崭露头角,大家伙对他们正防备着,他就趁势提出了八个字——”
“匪命非命,杀之不冤。”
毒蝎子的话音和楚雨江的话音重合在一起,许连墨耳边剧震。
他记得这句话,也是那么一个晚上,他和楚雨江两个人闲聊了起来。
当时他问楚雨江,他既然千辛万苦地建立了锦衣卫,为什么没能为武林人士争取到下一步的地位?
按理说,任何一个群体,只要群体内部有人争取到了权力,肯定就会扶持自己人,接下来就是整个族群鸡犬升天。
然而楚雨江当国师当了十几年了,武林人士在朝堂上仍然是异类中的异类,官员们谈起他们来仍然是惧怕又忌惮。
楚雨江当时愣怔了一下,随后苦笑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凡人总是会防备着武林人士的,那时候朝堂上有个说法,匪命非命,杀之不冤。”
楚雨江还为他解释了这八个字的意思:“在他们眼里,武林人士不是凡人,被杀了也不需要偿命,在他们眼里,我们是‘匪’,你懂吗?”
当时的许连墨毫不知情,还附和了一句:“提出这句话的人是谁?挑拨离间,当诛。”
当时楚雨江抬起头,凝视了他一眼,然而最终,他什么话也没有说,柔和地把这段事揭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