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乐这么琢磨着,默默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随手翻开案上的一本书,看了起来。
小孩子不耐困,雁玉早在一旁睡得四仰八叉的,脸蛋上被发丝压出了凌乱的印子。燕乐摸了摸她睡得红彤彤的脸蛋,很是怜爱。
夜色渐沉,她把书合上,起身准备灭了灯,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窗外传来轻轻地一声“扑棱”,燕乐皱起眉头,拉开窗子,看见一只鸽子停在外头。
不知道它飞了多久,洁白的羽毛上都沾了许多灰,眼神依然是炯亮炯亮的,鲜红的爪子上绑着一封信。
燕乐没言语,往四周扫了一眼,确认附近没人,这才小心翼翼地拆下了信,只看了一眼,她就愣住了。
第二天早上,楚雨江和许连墨照例起的最早,许连墨自顾自地练刀,楚雨江蹲在一棵老树下,手里头不知道在打磨着什么。
吭哧吭哧的摩擦声响了一早晨,直到快到晌午的时候,燕乐才从屋子里出来了,楚雨江看了她一眼,就开玩笑道:“难得你会起这么迟,怕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他满脸笑意,舒畅愉快,燕乐却并没有被他这句话逗笑,她在楚雨江面前站定了,一脸凝重,低声说:“楚大哥,我须得回去一趟。”
“回哪儿?”楚雨江吃了一惊。
燕乐什么也没说,脸上的表情却已经出卖了她的答案。
楚雨江皱起了眉头,脸上的线条凌厉地竖了起来,让他那张英俊到有点不正经的脸显出了几分严肃:“不行。”
燕乐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楚雨江又严厉地道:“这事没商量——好不容易暂时安定下来了,你怎么老想着跑回去作死呢?嗯?”
燕乐无言以对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该不该提醒他,别说安定了,他们现在甚至算得上“居无定所”,既没有可靠的住房也没有可靠的财路,暂时在几间破庙里安身罢了。
某个人情场得意满面春风,就觉得其他人也和他一样有情饮水饱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于是燕乐不再和他废话,只是默默地掏出了那封信,递给楚雨江:“江成春写的。”
楚雨江本来有些恼怒,脑子里预想了燕乐一千一万条回京的理由,准备给她一条一条地怼回去,顺便臭骂一顿某个爱作死的长公主——没料到她不按套路出牌。
他急急忙忙地接过信,手甚至动了一下:“真是小春?她不是失踪了吗?你怎么联系上的?”
燕乐懒得和他废话,比了个手势——是真是假你自己看看就知道了。
前些日子江成掣毫无预兆地死了,成了楚雨江的一处心病。他不是没见过死人,也不是没为别人收过尸,可是别人的亲友和自己的亲友到底是不同的。
江成掣和他认识十几年,不说性命交托,也是此生不换了,人一辈子能交好个十几年的人能有几个?
就这么连个音信都没有,静悄悄地死了,楚雨江甚至没来得及见到他最后一面。
江成掣只有一个妹妹,眼下骤然到她的消息,楚雨江简直恨不得回去给佛磕几个头,总之先谢天谢地再说。
信果然是江成春写的,楚雨江一拆开信,就看到小姑娘那熟悉的孩儿体写着:“乐姐姐见字如晤……”
这一封信是写给燕乐的,江成春在里面三言两语地解释了自己的处境,说眼下在武林暂避,有师兄师姐护着,只是想见她一面。
信的中间,她的语气激动了起来,用大段的篇幅写了哥哥死亡之前的状态,包括他那两天如何吃、如何睡,又是如何匆匆地进了宫:
“那两天哥哥除了进宫面圣,并没有见过旁人,我守在宅子里,也没见过有什么人来。姐姐,我不知你近况如何,但千万小心,你的皇弟不是你的弟弟。”
那稚拙的孩儿体语气无比决绝,楚雨江读到“你的皇弟不是你的弟弟”这一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再往后,她的语气又转了一个调,这封信显然是分不同的时间段写成的,楚雨江甚至能读出她从惊慌又强装镇定、再到悲愤、再到下定决心的变化。
最新的字句里,她说:“乐姐姐,我先向你道一句歉。燕郡召我回皇宫,我回了,因为我还想看看哥哥……可燕郡现在好像生了重病,哥哥不在了,他天天抓着我给他治病。我又治不好。如果你肯,回来看看我好不好?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江成春毕竟没有完全长大,还只是一个未经世事的二八少女,字句里惊慌失措溢于言表。
楚雨江放下信,怔然良久,燕乐观察着他的脸色,轻轻地说:“我又何尝不知道那里头凶险呢,只是江成掣就她这一个妹妹了,就把她一个人丢在京城吗?”
这话简直是稳准狠地戳到了楚雨江的心窝子上,他摆了摆手,一时无话可说:“刚刚是我气急了,没顾得上分寸……既然这样,你在京城尚有人脉,小春说燕郡重病了,你先查查是不是真的。确认了咱们就走。”
燕乐勉强对他笑了一下,果然离开了,楚雨江就这么心事重重地回了房间。
他手指插进头发里,一下一下地耙梳着,借着这个动作理清自己的思绪。
燕乐走之前他把这封信要了过来,信纸的原件留在了他自己手里。
楚雨江颠来倒去地看了好几遍,只感觉越到后面、江成春的言辞越是闪烁模糊,这个小姑娘好像有着很急迫的心事,巨大的惊慌无措让她本能地求助了燕乐。
这也正常,和她相依为命的哥哥死了,从小看她到大的人们大多做了官,各居其位,楚雨江又是个和她相隔了十几岁的男子。
小姑娘能想到的、唯一能求助的,也就是燕乐这个邻家姐姐一样的人。
但楚雨江念来念去,总觉得有些不对,江成春毕竟年纪还小,不会很好地掩饰情绪。
一开始她的矛头直指皇帝,对燕郡的怀疑和怨恨都分分明明,可不知道从哪一段开始,她的态度突然急转直下。
那种发泄一样的怨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忧虑,她开始无意识地、反复地催促着燕乐和她见一面,字里行间都希望她拿个主意。
楚雨江皱起眉头,倒不是他怀疑这么个小姑娘,而实在是这一两年来的破事太多了。细细想来,自从离开了京城,楚雨江不是在逃躲的路上,就是在星夜兼程地返回京城,一年半载都是风尘仆仆。
楚雨江没急着把这件事告诉许连墨,但晚上吃饭的时候,许连墨还是看出来了他有心事,就问道:“怎么了?”
楚雨江来不及回答,门猛然被推开了,燕乐快步走了进来。
她一脸忧虑,连基本的礼节都顾不上了,匆匆向许连墨做了个赔罪的手势,便直接对楚雨江道:“查到了。是真的。”
许连墨适时地站起来要避嫌,被楚雨江抓着手摁回了桌子上。
他摇了摇头:“事已至此,我也不瞒你了……皇帝生了重病,我们可能要提前回京埋伏。”
许连墨吃了一惊,他用询问的眼神看了一眼燕乐,后者径直点了点头:“是真的,我打探到的消息比这还要严重。”
“据说燕郡病的快死了,这些天来一直不上朝,文武百官有个把月没见着他的面。有人说他是死了,宫里头把事情压了下来,秘不发丧……不过我倾向于这不是真的,就算我不在了,宫里头还有玉颜呢,想瞒住这么大的事没那么容易。”
“无论如何,燕郡出事了是真的,我们恐怕得赶快,不然黄花菜都凉了,想吃席都赶不上热乎的。”
燕乐一口气把事情说了个大概,楚雨江转过头去询问许连墨的意见,却发现他怔怔地坐在那里,手里的筷子掉到了桌上。
世事难料,命数无常。
就在他以为他已经做好了准备、了结了恩怨,什么都铺垫好了,只剩下亲手手刃了仇人的时候,仇人却先他一步,病病歪歪地快死了,连个补刀的机会都不一定有。
有那么一瞬间,许连墨怀疑着,这到底是不是他的一场春秋大梦呢?
许连墨的失态只维持了很短的时间,很快,他就站起来:“既然如此,我们今夜就走。”
燕乐愣了一下,她本来以为许连墨会反对,毕竟这事儿说到底和他也没什么关系,来的路上还想着怎么说服许连墨来着……
没想到他一口就答应了,甚至看上去比他们还要心急。
这时天色已经半暮,几个人各怀心思,却都是心急如焚,二话不说就达成了共识。
燕乐也没再多废话,立即就回房去收拾行李,楚雨江在旁边搭了把手,所幸东西不多。
天色将白未白之际,许连墨他们终于雇到了车子。
初秋的寒风吹彻了小镇,树上落了一把小叶,又被风打散开,滚了一地金黄。
几个人顶着天边的鱼肚白,匆匆地动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