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人一路归心似箭,中途换了好几回车马,昼夜兼程到了京城。
有前车之鉴在,他们没敢贸然进宫,先想办法给江成春递了个消息,在京城里打探了一圈儿。
客栈是不能再住了,老板娘带着他们另找了一处地方,众人先在京城不动声色地隐藏了下来。
打探的结果佐证了他们的消息,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光听他们的说法,楚雨江甚至会怀疑燕郡已经死了,他们只捞到个奔丧。
燕乐表示:“无论如何,这时候得有人出面。大哥,我愿意先进一下宫,探探虚实。”
楚雨江忧虑地说:“道理是这个道理。可你没有武功傍身,燕郡这个人一向反复无常,我怕你出事。”
燕乐摇摇头:“现在是关键时刻,京城群龙无首,必有大乱,我们来都来了,这个时候不露脸是什么道理?”
楚雨江叹道:“可是我真的怕了。阿乐,江成掣已经出事了,你这点武艺,我怎么放得下心?你要是再出事,我真的撑不住了。”
燕乐有点郁闷,她私下一直在练武,也没有懈怠过一天来着……只不过这点修为在两位高手眼里太不够看了,约等于无。
燕乐只好道:“燕郡之前亲口赦免了我,他想反悔也不会挑这个时候的。”
皇帝确实有原话在:“长公主乃朕之至亲姊妹,你们岂可对她造次!”
但楚雨江还是不放心,其他人出事之前不也毫无预兆吗?
他想了一天,找到燕乐:“既然如此,我与你前后脚进宫,你别走正门,知道消息的人越少越好,我用龟息之术藏在宫里,一旦生变,马上接应你离开。”
许连墨在旁边听着,忽然觉得有点好笑,这皇帝做到了这个地步,都重病垂死了,至亲的姊妹来探望一下,都要百般谨慎。
燕乐无奈,但也知道楚雨江是一腔好意,没再说什么,几个人就这么定下了:
燕乐先给江成春递了消息再进宫,由楚雨江带着她从偏僻处翻进去,江成春带他们绕开其他人,届时楚雨江藏在宫内接应,许连墨带着其他人留在宫外接应。
几个人商议妥当,第二天楚雨江给燕乐易了容,带着她从僻静处翻进了宫。
二人留了张传讯符,约定好随时联系,就暂时分道扬镳,楚雨江自去找了个地方躲藏起来。
不一会儿江成春就来了,一见面,燕乐就发现这女孩瘦了,脸上那一点柔润的婴儿肥褪下去,脸色憔悴了很多。
路上,她大体和燕乐说了说事情的经过:原来早在楚雨江逃脱之后,燕郡的身体就开始每况愈下。
一开始只是场小风寒,谁也没当回事,但喝药好了没久,病又反复了,治了几回都没个起色,好了又病病了又好。
太医院集体会诊了好几轮,都只敢开十全大补汤,皇帝久病不起,很快就怕了,玩命地找人,要诏见江成春,只要她肯给治什么都好说。
江成春进宫后,换了药方,大刀阔斧地开虎狼药,勉强把燕郡的命吊住了,只是耳目出了问题,现在看不清东西、说话也困难,离不开人伺候。
也有不少人质疑江成春,还有知道内情的人怀疑她在打击报复。
即便如此,燕郡也咬死了不肯换人。
燕郡很清楚,真让太医院的人来,天天给他开补药,药方上找不出一点责任,但就是治不好病,那他就真完了。
虎狼药副作用大了点,总比没作用强。
江成春淡淡地笑了一下:“我想,现在他一定很后悔杀了哥哥吧,可惜已经晚了。”
燕乐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她心知肚明,江成春一定偷偷给燕郡下料了。
但她没问,江成春也没说,两个人默契地对视了一眼。
多年情谊走到此处,皇帝把他们所有人都背叛了个遍,既然如此,又何必在生病虚弱时后悔呢?
江成春又说:“我大概算了一下时间,燕郡开始生病,就是从楚大哥离开开始的,他做了什么?”
燕乐立即想起了一件只有他们三个才知道的旧事。
很多年前,楚雨江为了保护他们,给她和燕郡体内各打入了一段内力,可在关键时刻取用。
凡人是无法消化这些力量的,但楚雨江用了最温和的道法,让他们的身体能与这段真气互不打扰,各自共存。
练武能够让人延年益寿,这段真气日久天长,一点点渗入筋肉里,自然也对他们的身体有着微弱的滋养作用。
燕乐那一次为了从皇宫脱身,把这些内力一次性都用了,很是病了一段时间,但病好之后经脉强健了许多,可见它确实有用。
江成春不知道,燕乐却是知道内情的,那一次楚雨江被燕郡囚禁起来,他为了脱身,把燕郡身体里的那份真气抽走了。
燕郡的身体虽然孱弱,却一直都好好撑着,陡然重病,恐怕也与这份支柱没了有关系。
燕郡,你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燕乐压制住嘴角诡异的笑容:“楚大哥要想对他做什么,他还能活到这个时候?老天想收他罢了。”
江成春听懂了她的意思,叹了口气:“我倒也巴不得他死,只是现在这个情况,他真死了,我难免要担责任。”
燕乐安慰道:“没事,你看着他的情况,不对了就赶紧给我们递消息,楚大哥能随时把你接走。你往后就回师门,也不要再出来了。”
江成春闷闷地点了点头:“可我现在还不能走……”
燕乐只当小姑娘没见过大场面,又柔声安慰了几句,两个人就从小路绕到了皇帝的寝宫。
燕乐扮成江成春身边的侍女,两个人有惊无险地进去了,一路上没被拆穿。
寝宫里头药味缭绕,却没几个宫人,燕乐走了几步就皱起眉头,这宫里散发着一种浓浓的死气。
如果不是江成春没必要骗她,她会怀疑自己进了鸿门宴。
皇帝躺在内殿的床榻上,一个人瘫在床上的时候,再权势滔天也体面不到哪去。
他两颊都凹陷了,双目憔悴无神,一身病气,躺在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床榻上,整个人却无比落魄。
江成春熟练地跪下来告了礼,随即给他换药。
只有燕乐站在原地没动,燕郡张着嘴,看着她的眼神有几分惊慌,勉强支起身子,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把她带进来的江成春。
燕乐突然有点想笑,这个人是真的很怕死,她对他的最后一丝敬畏之心也消散了。
她走上前去,一把扯下了脸上的易容。
燕郡突然就不动了,他抬着手,在半空中轻微地颤抖着,张大了嘴巴,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燕乐轻声道:“阿郡,皇姐来看你了。”
江成春换完了药,又行了一礼,就默默地退下去了,把内殿留给了他们两个人。
燕乐坐到了燕郡的床边,燕郡的手一直在颤抖,却说不出话,燕乐俯下身去,细细看他的眉眼,满是恐惧之色。
害人的人比你自己都知道你有多委屈。
燕乐温柔地说:“阿郡,你在害怕什么呢?你我毕竟是血亲,难道你觉得我千里迢迢来京城一趟,就是为了害你吗?”
她说着,当着燕郡的面,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抖了一遍,以展示自己什么东西都没藏。
燕郡这才稍微平静了一点,眼神带上了一点尴尬,勉强说:“没有……朕没有怀疑。”
燕乐一笑,没有拆穿他,只是把手里提的东西打开,是一小盒丹药:
“这是我路上遇见松山道人为你求的,不知道有没有用……你要是怀疑我,那就别吃算了。”
她说前半句的时候,燕郡的眼神还有点犹豫,说完她一缩手,把药揣回了自己怀里,燕郡顿时急了。
燕乐赌气般地说:“反正你也不相信我。”
燕郡慌忙摇了摇头,说了句话,急得有些口齿不清。
燕乐看他真急了,才把药重新放下,又说:“我一介女流之身,在京城难以立足,不还得仰仗你吗?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怀疑我,你说我该怎么办才好……”
燕郡艰难地握住她的手,两颊迅速地流下了一道眼泪。
他嘴里含含糊糊地说着话,燕乐弯下腰,勉强分辨出了他在说什么:“姐姐,我后悔了。”
燕乐叹了口气,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就像很久以前燕郡眼睛看不见,在小院子里养病时那样。
一派姐慈弟恭,但如果这个时候楚雨江在场,他就会听出来燕乐说的绝对不是真心话——
她此生最痛恨男尊女卑之分,怎么可能自己说出“我一介女流之身”这种话呢?
猛兽只有在捕猎的时候才会示弱。
可惜燕郡虚弱的身体情况已经无法让他有机会想到这些了,他艰难地啊啊两声,指了指床头的一个小钟。
燕乐抬起身,轻轻地拿小锤敲了敲钟,很快,一个大太监带着两个宫女进来了。
太监的手里还拿着纸笔,见了燕乐,登时倒退两步,眼神和见了鬼一样。
离开京城很久的长公主,突然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皇帝的寝宫!
燕乐优雅地坐在椅子上,抬了抬手,其他人这才如梦初醒,给燕乐行了礼。
燕郡艰难地口述道:“传朕……传朕口谕……由玉眉长公主暂代政务……”
燕乐微微笑起来。
京城的天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