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外,野庙里简陋的床上,楚雨江骤然睁开眼睛,他抿紧了嘴巴,心脏还在怦怦乱跳,脸色像死人一样难看。
他昨夜匆匆来见了许连墨一面,许连墨没说几句就走了,让他先睡一晚,有什么事情起来再说。
然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楚雨江这一躺下,居然迷迷糊糊地梦见了燕郡刚登基那会儿的事,一会儿是宴乐和燕郡吵架,一会儿是他带人去抄许家。
冥冥间好像有什么声音,告诉他这是一切悲剧的开始,他在梦里手足无措地犹豫着,然而这还没完。
梦的后半段又串台到了许连墨那里,楚雨江迷迷糊糊间,好像见到了少年时代的许连墨,那人身姿如芝兰玉树,无比美好,却因为欲复仇而不得陷进了走火入魔里,大病一场,差点成了个废人。
楚雨江麻木地爬起来,感觉自己的手掌根都是僵麻的,梦里见到的东西从他脑子里飞速地流逝走。
就穿几件衣服的功夫,楚雨江已经忘记了许多细节,然而那种刻骨铭心的负罪感却还刻在脑子里,使他几乎不敢再回忆。
许连墨……许连墨……
那样一个人,也有过那样绝望、悲伤、愤怒、无法自控的时刻吗?
这么一想,楚雨江又回过味儿来,怎么可能没有呢?
如果不是有过刻骨铭心的悲伤和愤怒,怎么会积淀出仇恨呢?
楚雨江弓着身子坐在床上,不知不觉间皱起了眉头,他一直对许连墨怨恨他这件事情有着心理准备,仇恨仇恨,没有恨,哪儿来的仇呢?
然而这些“认知”都不如亲自梦到过的一遍场景来的深刻,楚雨江前所未有地意识到,那一年的那场抄家改变了那么多东西。
他曾经亲手把许连墨逼到过这么痛苦的地步,而这一切都和他有关。
楚雨江连外套也忘了披,就这么呆呆地坐在床上,有那么一瞬间,他有种愿望,想要把自己给掐死。
你看看你,都办的什么事儿啊?
养大了一个白眼狼皇帝,毁掉了一个自己将来一见钟情的人,违心地干了那么多事,又没有收拾烂摊子就跑了,害得他一手养大的小姑娘独自面临和亲,和他风雨相伴的兄弟死在皇帝不知内情的刁难里。
楚雨江正在脑子里狂扇自己耳光的时候,门忽然“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明亮的天光从窗外漏了下来,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挡,就看见许连墨从门外信步走了进来。
他的脸上平静无波,手上端着一个汤盏,那身好像永远不会脏的白袍子层层叠叠地在身后披展着。
许连墨脸上没什么表情,可是楚雨江昨夜刚做了一宿有关他的梦,正被负罪感折磨得抬不起头来,心乱如麻,此时根本不敢看他,下意识地往一边偏头。
许连墨没说什么,把汤盏放到他的床边,楚雨江抽了抽鼻子,敏锐地闻到了热汤的香味,肚子应景地叫了一声,他这才想起来自己饿了。
……他居然在这个时候还记得给自己送早饭。
楚雨江这个罪魁祸首简直愧疚得不好意思抬头,有那么一瞬间,他简直希望许连墨不要这么温和了,不要再这样无微不至地体贴自己了。
许连墨越是平静,就越是能让楚雨江意识到他自己是个多么混蛋的东西。
好在许连墨就坐在他的床边,没多说什么,也不看他,这种既不挑剔唠叨、也不过分关注的态度让他多少放松了一些。
楚雨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先对许连墨道了声谢,就把那盏汤端过来,一口一口喝了。
他对自己默默地说,哪怕这时候许连墨端过来的是一碗毒药,他也认了。
汤一入口,楚雨江尝出了这是城外头的山泉水煮的,食材新鲜,汤水甜暖,没有加任何有问题的料,仿佛在嘲笑他这个度君子之腹的小人。
楚雨江在心里唾弃地对自己说,你可真是无耻到家了,人家来给你送饭,你还以为人家给你下毒……
这么一想,他又觉得很没意思,自己这么多年,看似攒下了名声又攒下了财富,呼风唤雨,一道诏书下来都成了空。
到最后,他只落得一副千疮百孔的心肠,装着一肚子烂良心的违心事,时时刻刻提防着所有人,连人家真心地对他好,他也不敢收了。
许连墨自始至终一直没说话,等他把这顿简单的早饭吃完,才开口了:“昨晚睡得如何?”
“呃……”楚雨江感觉自己有点牙疼,许连墨这句话问的,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可是许连墨偏过头来,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眼底明明暗暗,幽深无比,楚雨江被他看得招架不住,只好支支吾吾地说:“不太好,做了个噩梦。”
“梦见了什么?”许连墨一反常态地追根究底。
楚雨江被他这句话问的,又回想起来了梦中那些场景,心肝连着胆一块颤了起来,低声说:“不是什么好事情。以前我自己造过的孽罢了。”
许连墨听了,什么也没说,眼一垂、手一伸把他喝完的汤盏捞走了。
楚雨江坐在床上,愣愣地看着他舒展开的眉目,忽然有种直觉……许连墨的心情比进来之前好了一点。
许连墨摆了摆手,丢下一句“收拾好了就出来”就径自出了门,在楚雨江看不到的地方,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耳边回想起了那个人告诉他的话。
“把这香点在他的床头,你再以内力灌之,能让他梦到你想让他梦到的场景……”
昨天晚上走进这个房间之前,许连墨就在手里抹了一把香。
他本以为自己没有用到的机会,然而楚雨江太激动了,还没等他怎么说就心神大乱。许连墨趁机把这香抹在了房间里,楚雨江就这么毫无防备地做了一个长梦。
那些记忆,都是他故意让楚雨江看到的,许连墨怀着一种说不出的、报复一样的态度,把他自己的记忆挑挑拣拣,融在了楚雨江原本的梦里。
你不是喜欢我吗?
看着我被你折磨成这样,你好过吗?
都是你犯的罪,你造的孽,你看看它们,你看看它们……你能有什么样的脸面和我说话呢?
今天早上他也是故意来打探楚雨江的态度的,许连墨抖了抖袖子,从他宽大的袍袖里掉出了一把小剑,他拾起来,静静地对着小剑思索着。
他原本对自己说过无数次的,只要楚雨江有一点不知悔改之心,就杀了他。
可是他端着汤走了进去,那人的双目涣散,脸色苍白,被吓得微微有些失神,他看了一眼楚雨江憔悴的脸色,心忽然就不受控制地软了。
从他再见到他开始,楚雨江的态度就一直是诚恳的,许连墨能察觉出他的言外之意:“我造的孽我认了,我喜欢你也不会变,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要杀了我我也别无二话”。
他相信楚雨江敢这么回来找他,一定是心里不害怕的,可是那日日夜夜的噩梦折磨着他,许连墨好像又回到了年少走火入魔的时候,一闭上眼睛,就看见所有死去的亲人都在谴责着他。
血亲凄惨死去,你却和仇人言笑晏晏吗?
许连墨犹豫了又犹豫,还是把小剑放进了袍袖里,他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这几天只是试一试他的态度罢了,但凡他毫无悔过之心,我就杀了他……
他证实了心里想证实的那个念头,楚雨江确实是后悔的,他脸上的恍惚与失神做不得假。
许连墨想到这里,就觉得胸中的恶气舒了一口,心里头泛起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痛快。
可是痛快之余,深沉沉的悲哀又浮了上来,他回想起来那天晚上重逢,楚雨江二话不说给他跪了半天,他原本心里是有许多恶气的,也想过一见面就一剑杀了他。
可是那个人手足无措地不敢看他,一副任打任骂的绝望态度,许连墨心里有再多忿恨,也没道理再一刀子捅过去了。
……他能怎么办呢?
许连墨颠来倒去地想着,可怜的衣角被他捏得皱巴巴的,正在思忖着着接下来怎么和楚雨江相处,忽然感到有人站在身后。
他一回头,燕乐站在后面,抓耳挠腮地问:“那个,我只是问一下,锅里本来给那谁留了一口汤,刚刚不见了……”
“哦,我端给他了。”许连墨淡定地扬了扬自己手里的汤盏。
燕乐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神一下子乱飞,连声音都轻快了几分:“哦,那没事了,你们继续……我是说,既然他吃上早饭了,那就随便了。”
许连墨简直无言以对,他看着燕乐万分尴尬的神态动作,忽然福至心灵:“不知道是不是我多想了……殿下可能对我和楚雨江的相处间有一点误会。”
燕乐一听,脚下几乎来了个立正:“那哪能呢?”
她义正言辞地说:“我什么都不会误会的,放心吧,许公子!有什么能误会的呢?揣测这些的人肯定是太无聊了!”
许连墨:“……”
这话说的没毛病,但他还是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