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又很快闭上了,只是无奈地看着许连墨。
都到了这个份上了,选择哪条路都不可能有一个美满的结局。
那人笑道:“你不怕死么?”
许连墨摇摇头,他声音极轻地说:“虽九死不悔。”
“为什么?小友,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心智非常人可比。容我问一问,你这份意志是从哪来的?”
许连墨毫不犹豫:“我在这世上还有事没做完,我不能当一辈子废人。”
那人听了这句话,没有吭声,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目光像是飘到了很悠远的地方,像是想起了什么人。
片刻,他正色道:“既然如此,公子,我把丑话说在前头,这法子本身就是有风险的,万一死了可不要赖我。”
许连墨笑了:“我现在能说话,还是多亏了您的方子,有什么可赖的?我自己命不好罢了。”
“既然如此,我可以担当这个针灸的人,你们尽快寻一个实力深厚的高手吧。”
师傅低头思索片刻,忽然道:“我来行不行?”
……
几个人商商量量,最后定了一个黄道吉日,给许连墨施针。
师傅甚至把阁楼里的神龛请了出来,拜了又拜,上了几炷香。
他做这些事的时候,许连墨就在旁边看着,他其实向来是不信鬼神的,可是看着天不怕地不怕的师傅虔诚地焚香净手,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这一切都是为了他。
想了想,许连墨也上前一步,在佛前默默地许了个愿。
如果苍天有眼,如果佛祖保佑,如果这世间真的有一种力量在冥冥中注视着所有人,如果这世上真的有因果报应——
就让我亲手报仇。
我一定要手刃那个凶手,无论他在哪里,无论他是身居高位、还是什么前辈大能,无论他有什么所谓的敕令或者苦衷,我都必叫他偿命。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我要叫他极痛苦地死去,被发披枷,向我死去的百十口亲人赎罪。
这一对师徒在这边潜心祈祷,那人却像是混不在意的样子,笑道:“拜什么拜?如果果真信天命,你们认命就是了,还求我治什么病?”
师傅这才转过脸来,正一正衣摆,一脸的正气凛然:“我当然不信。”
许连墨:“……”您能不要刚上完香就说这个话吗?
但师傅接着说:“不过嘛,万一哪天真见鬼了呢?那我也拜它了,它须得念我的好。”
“……”几个人相顾无言,最后都笑了出来。
在这一笑中,一直压在许连墨身上的、某种沉重无比又无法逃脱的气氛,忽然就像是烟消云散了。
死可怕吗?
也许是可怕的,可这世上有比死可怕那么多的东西。
他既然还没有读懂天命,还没有遇见命中注定的仇人,也没有遇见过不可战胜的对手,又何必被一个真身都不露的东西吓得裹足不前呢?
……也许是师父这“临时抱佛脚”起了点作用,第一波针挨过去了,许连墨既没有真气走岔、也没有当场吐血而亡。
师傅把手放下就赶紧问那人,他脸上并不轻松,只道:“今天没事了,以后还有,还须得再看。”
许连墨这时候才知道这针灸并不是一次能成功的,需得慢慢调养、慢慢运气,大概调养三个月左右。
他连忙问:“您怎么不早说?”
那人翻了一个圆润的白眼:“我要早说了,你们还不得打退堂鼓?”
许连墨有点好笑,他在心里默默地想,不会的。
做个废人是什么样的滋味他知道,身体不由自主,好像是上天给他的灵魂找了个好看却孱弱的身体,就这个了,于是他被困锁其间,如同牢笼。
他宁可现在死去也不要一辈子做个废人。
几个人各自休息了几天,期间那人让许连墨断了药,说:“已经置死地而后生了,不必再如此拖着,徒为安慰了。”
三天后,许连墨第二次施针。
这一次的感觉又和上一次不一样,伴随着银针一根根刺入,巨大的疼痛袭来,同时,许连墨有了种感觉,自己身上锁死的关窍又在一个一个被打通,自冰潭那天后就僵硬凝滞的手脚好像又活了过来。
及至最后一根银针打入时,他甚至有了种错觉,自己从未生病过,那些伴随着心魔的噩梦、冰潭里惊心动魄的一夜、还有那些锥心刺骨的疼痛、躺在病床上只能由人伺候的无奈,都不存在,都只是一场噩梦。
仿佛他完全健康,从未生过病,下一秒就能站起来,能跑能跳,还能再练一套剑,如霜似月的剑华比之前还要美丽。
可是下一刻,师傅厚实有力的手掌往他肩上一拍,源源不断的真气灌注了进来,被短暂连起来的经脉剧痛,许连墨被拉回了现实。
面前只有一间矮房,他端坐在草榻上,身后是专注的师傅,面前是施针的医者,他手里除了这一把虚空的幻梦以外什么也没留下。
大梦到头,殊途同归。
师傅忽然皱了眉,他感受到许连墨体内的真气一瞬间动荡起来,不知道从哪里又涌出来一股力量。
如果说原先许连墨的身体就像一池枯水,他要做的就是往里头灌新水;而此刻水忽然泛起了涟漪,涟漪越来越大,竟然隐隐有动摇他灌进来的真气的意思。
他慌忙地看了施针的那人一眼,可是男人半睁着眼睛,一点心神都收摄进了眼前的针里头,一脸专注,看也不看他。
难道他觉得没事?
师傅咬牙,他不懂医术上的那些事,也不敢停,只好继续把真气往里头灌,试着更加努力地运气。
许连墨心神飘荡了一瞬间,忽然感觉到体内灌过来的真气越变越多了,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提醒师父,勉强连起来的经脉却自己动了。
许连墨甚至能感觉到那些扫过自己全身上下的气息,它们源源不断、周而复始,不知从何而来,又不知从何而去,只是平静地掠过身上的每一处。
他身上越来越疼疼的快要断掉,而在这剧烈的疼痛之中,又有种别样的感觉。
等疼痛到了一个限度,他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了,然而偏偏灵台却是清醒的,许连墨茫然地承接着源源不断的真气,感觉自己快要飞升了。
他双目尚且清明,双耳尚且灵敏,心里头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身体却好像不受控制地陷入了一个幻梦,什么也感觉不到,轻飘飘得如同云烟。
不——停下,真气运转要不受控了!
许连墨终于反应过来现在的情况,这一定是那人所说的真气走岔了,他在心里头声嘶力竭地大喊,快停下——
下一刻,师傅忽然大骇,松开了手。
那人刚刚把一根针刺进去,愣了一下,随即对师傅怒目而视,双眼几乎都要喷出火来。
他感觉得到许连墨体内气息丰沛,形势大好,正准备乘势把剩下的针都扎完,这人却松手了?
他不想要徒弟的命了?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发火,手在许连墨脉上一摸,也愣住了,脸色白的像鬼一样。
师傅结结巴巴地道:“他体内气息自行,运转滔滔,好像要反扑我……”
许连墨终于回过了味儿来,师傅放在他肩上的时候已经松开了,体内的真气却没有停下。
这不是师傅灌注的真气……是他自己的功力!
他不是经脉断绝了吗?
哦,是了,许连墨突然回过味儿来,那一根根银针打通了一部分关窍,让他短暂地接起一个循环。
所以……
越来越丰沛的气息冲刷着他的经脉,偶尔一下剧痛,许连墨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是又有一个被锁住的关窍被冲开了。
在他面前,那人沉默了一下,忽然抬手,毫不犹豫,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剩下的针扎完了。
随后,他往后退了几步,轻声对师傅感慨道:“……令徒果真有大造化。”
师傅闭了闭眼,忽然笑了。
不用再多说什么了,每一个接触过武林中的人都明白——许连墨要跨过下一个大境界了。
跨越境界的时候,人会短暂地体会到气息丰沛、五感清明,全身上下好像没有一处病痛,就好像不老不死,飞升成天人。
有人说,这是因为只有修行才是真正的“与天争命”,开窍的那一瞬间,是短暂却真正的天人合一,能让人体会到寿与天齐的滋味。
所有断开的经脉都被重新连接起来,许连墨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哪里曾经出了问题、又被重新修好。
他的身上越来越松快、舒服得好像刚刚被生出来一样,仿佛是一座锈迹斑斑的大殿,被扔进雷火里头,重新滚出一身金光熠熠。
这是真正的洗经伐髓。
这又和上一次开窍的感觉不同,他的内心依旧清明,所有念头都在他的脑子里急速盘旋,身体却并未脱节,真气源源不断地涌出、又随着他的心意循环往复。
每循环一次,他身上一点旧的伤痕与弊病就被淘去,身体里那些元气似乎有了灵魂,随他心意,任他所用,由他所指。
此即“汇气”。
许连墨转过头去,看见师傅松开了手、医士抱着臂离他远远地看着,两人不知道在讨论什么,显然已经放宽了心,就差当场掏出一副牌了。
唉,师傅啊……
他心里头这么想着,嘴角却不自觉地翘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