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道:“办法有是有。其实他现在每天挪动,就是在刺激经脉,只是这个过程会比较痛苦罢了。”
许连墨立刻道:“我不怕痛。高人有什么法子,尽管说!”
那人道:“现在的药方不要断,辅以每日热水沐浴,每天再挪个几百步,挪到力竭为止。如此,能保你经脉不枯。”
“但这个法子也只是刺激着你的经脉,让它不要完全死去,治标不治本。若是你毕生都突破不了下一个大境界,也只能勉强维持现状罢了。”
那人的眼神里含着怜悯,殊不知,这已经比许连墨预料中的好太多了。
师徒俩千恩万谢地送走了高人,师傅叹道:“连墨,人事已尽,接下来你能走到哪里,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许连墨只道:“师傅,我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断断不会放弃在这里。”
师傅看着他的神情,叹道:“何苦呢,连墨,以后的日子有你好果子吃的。”
嘴上这么说着,他心里却很感慨,这个孩子天生就有点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心性,到了这种地步,仍然如此平静,不动不摇,他自认没有这样的勇气。
他还记得把这个少年从废墟里刨出来的时候,少年脸上全是泥和灰,气息奄奄,得亏着那帮人走的太急,房子没烧完、身边又有一盆冰,才捡回了一条命。
那个时候许连墨的情况极其不好,大量的烟雾呛坏了他的身体,每天病病歪歪地瘫在床上,什么也吃不进去,看着好像随时都要死。
多年前他受了许家之恩,如今一朝沦亡,他受命照拂这个孩子,却也说不准他能走向何方。
有一段时间,他甚至不太敢去看许连墨,这一切对一个少年人来说太残忍了,任是放在谁身上都要道心破碎,他连解释都不知道怎么开口解释。
可是许连墨躺在病榻之上,那双眼睛却依然是平静的。他躺了十几天才能开口,第一句话既不是抱怨、也不是询问,没有任何的哭天喊地,只是静静地说:“我要宰了那个人。”
就如同现在,许连墨冷静地说:“我经脉断绝,却在此时修出灵台,保我一命,此是天数。天不欲绝我,我岂能自绝?”
师傅眼神复杂地看了他许久,还是没说什么,拍了拍他的肩膀,走了。
从这一天起始,许连墨开始了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日子。
很快他就发现,之前的自己属实是太天真了,习武的那点痛苦,比起来现在他所要面临的东西简直不值一提。
他无法再行动自如,不得不由仆木每天给他喂饭、沐浴。有一天仆木被师傅打发去做事了,忘了给他送饭,许连墨“挪”完他当天的步数,饥肠辘辘地躺在床上,结果整整一天没等到粥,硬生生地被饿晕了过去。
师傅第二天早上来看他时,发现许连墨神志不清地躺在床上,被吓坏了,还以为他出了什么岔子,疯狂地给他灌药,硬生生把许连墨苦醒了,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简直是又心疼、又哭笑不得,一个劲儿地给许连墨道歉,并保证从今往后,仆木只有照顾许连墨的这一个任务。
许连墨看着满脸歉疚的师傅,倒是没什么生气的感觉,而是产生了一种更深刻的悲伤:没了别人的照顾,他就是个能把自己活活饿死的废人。
他现在才算是理解了“活死人”这个词语的真正含义,他像是被囚禁在了自己的身体里。
心比天高,身为残废。
许连墨先是贵公子,后来又随师傅学武,纵然人生艰辛,却从未落到过这种境地,衣食住行都完全握在别人手里,想吃一口饭都要翘首以待。
许连墨反复告诉自己,这是没办法的、无可避免的;但当仆木围着他忙忙碌碌地做那些琐事的时候,仍然会有那么一时片刻,他会对自己产生深深的厌弃。
他一直在给别人添麻烦。无论是师傅,还是仆木。
当人当到这份儿上,有什么意思呢?
但很快,还没等他调整过来自己的心态,更严重的问题出现了。
开始的那几个月还好,每日最大的任务不过是练习行走,挪动起来虽然痛苦,但是还能忍受。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经脉断开的时间越来越长,维持它不枯死的代价也越来越大。
没过半年,许连墨全身上下一动就疼,每走一步都如同在上刑,好像有千万把钢刀剐着他的□□,他甚至都有些畏惧下地了。
太痛了,传说中的地狱酷刑不过如此。
已经给师傅添了太多麻烦了,他不肯再用这种事打搅他,只是装作和以前一样,日复一日地练习行走。
但时间长了,师傅偶然撞见一两次,见他挪动时额头青筋毕露、冷汗直流,就连吃饭的时候,也尽可能少动胳膊,便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许连墨轻描淡写地说:“无事,不过略略有些疼罢了。”
师傅没吱声,却留了个心眼,仔细观察他练习行走时的动作,在一边看得直想叹气——都疼得发抖了,还“无事”?
他没有法子,琢磨了一段时间,又一次请来了那位为许连墨开方子的高人。
谁知,那人一见许连墨就大吃一惊:“你怎么还活着?”
许连墨:“……”
那不然呢?
那人脸上的吃惊不似作假,许连墨麻木地想,要不我现在给您死一个助助兴?
这一刻,他相信这人确实是松山道人的友人了,两个人不会说话的特点简直是如出一辙。
许连墨如实地说了说自己的情况,那人越听眉头皱得越紧,最后给他把了把脉,叹气道:“公子意志坚定,远超常人,实在是在下平生仅见。”
许连墨心里忽然浮起了一点不详的预感。
他和师傅对视一眼,师傅上前一步道:“劳烦高人把话说清楚。”
那人如实道:“公子,你的情况太过罕见,这个方法我终其一生,也只见过两个人用,他们都和你的情况不太一样。”
“其一是走火入魔断了心脉,其家人求到我这里来保命。我当时也给出了这个方法,但此人受不了日复一日的苦痛,很快就放弃了,没过多久就经脉枯死、自弃于世。”
那就是绝望自杀了。许连墨心头浮上一层阴霾。
“那其二呢?”师傅赶紧道。
“其二……是我的一个同门,此人才华横溢,游历尘世的时候出了一点小问题,经脉受损,三个月后就再一次有所进境了。”
许连墨到这里算是听明白了,他直白地问:“你以为我过不多久就会自己放弃?”
那人尴尬地笑了笑:“不,在下本来以为小友才华横溢,会早早突破来着……”
许连墨叹道:“说来说去,是我自己本事不够罢了,没什么可怨的。”
“不,”那人摇了摇头,“公子资质上佳,前途不可限量。要我说的话,是你的经脉断得太彻底了,但凡能早早干预,也不至如此……”
眼看谈话的走向越来越丧气,师傅急忙打断,问道:“那现在该怎么办?”
那人诚恳地说:“说实在的,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况。容我想想,容我想想。”
就这样,许连墨陷入了一个极其尴尬的境地:他既没有才华横溢到很快就突破,偏偏又死死挣扎着,不肯放弃,于是只好卡在这个不上不下的关口上,日复一日忍受着锥心剧痛。
过了两天,那人再一次找到他们,开门见山道:“依在下看,公子的经脉已经彻底断绝,往后想要维持只会越来越难,等下一次突破还不知道在猴年马月,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了。”
“古谚有云,不破不立,公子如有勇气,不妨暂时将灵台与心脉剥离,护住魂魄。再以针灸刺入穴位,暂时把经脉连通,请一人以强大真气灌注全身,强行冲破关窍,或可重塑循环。”
按这个方法,就算经脉重塑成功,也只能是从头开始,这就是要他放弃自己之前的所有功力了。
许连墨道:“如果重塑失败了呢?”
“那就是真气走岔,经脉已断,公子必死。”
饶是许连墨心里早就有了思想准备,也被这直白的后果惊了一下,连忙问:“那如果我放弃重塑,继续这么拖着,还有希望么?”
“公子啊,一个人一生中的机遇是有限的,万一你十年八年都等不到呢?就算你再能忍痛,这具□□也有极限啊。”
“当然,非要赌一把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苦痛会日甚一日,难以想象,还请公子有所准备。”
许连墨抿了抿嘴,无话可说。
师傅看了他一眼,立刻不忍地偏开头去,他从这少年的眼睛里看见了无边无际的痛苦。
那种哪个选项也无法放弃、明知道有负面后果还不得不做、明知道会绝望还没办法逃避的痛苦。
身不由己,走投无路,濒临绝境,怎么选都是错的。
但许连墨并没有犹豫太长时间,他声音艰涩地说:“既然如此,如何重塑经脉,还请高人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