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终于明白了“与天争命是说给宗师听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在一个人基本功不够扎实的情况下,出什么花招都是没用的。
师傅有几十年深厚的内力傍身,年龄的差距在这里摆着,他再怎么修行,再怎么剑术高超,也不可能基础比师傅还厚。
许连墨越是尝试,就越是绝望。
“一力降十会”,不可逾越的实力差距摆在这里,他再修个三五十年,也许能打败师傅。
可是那个时候,他的仇人在哪里呢?
已经攀升到一个高不可攀的境界了吧?已经隐遁山林,变成当世大能了吧?已经位极人臣、翻云覆雨了吧?
甚至,就算他运气好点,仇人没这么好的资质,修行停住了,也没有再做官,慢慢沦为和凡人无异——
那等自己功力圆满的时候,说不定只能找到一面寿终正寝的墓碑。
那这几十年呕心沥血的修行可就变成了大笑话。
许连墨开始怀疑自己的命数,上天屠尽他的亲人,断绝他的生机,又在他举目无亲之际,给他指了一条通天道,他满心欢喜地去扑,却发现这路分明是死的。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这个念头升起的一瞬间,许连墨就知道自己完了,武林中人最忌心魔缠身。
或者换句说法,当你不再相信武道的时候,武道也就会背叛你。
那些功力深厚却修行停滞、甚至走火入魔的大能都是这样来的,当他们不再相信手中的刀剑,不再相信自己能靠着一双手与天争命,不再相信自己所追求的大道,觉得天意弄人、觉得身不由己、觉得世人负我——
心魔即生。
心魔一出,如不能除去、如不能释然,再怎么修炼都只是给这份戾气和执念做嫁衣。
许连墨不敢再练剑了,他知道再这样下去是死路一条,年纪轻轻就走火入魔了就真完了。
左思右想,他去请教师傅,师傅却说:“基础的功夫你都学会了,该告诉你的我告诉你了。接下来的路要你自己悟。”
许连墨顿生绝望之感,他不敢说自己生了心魔,心魔一般都起自深仇大恨、或者深重执念,这么年轻就出现心魔的人太少了,一般会被看作祸世贼子。
师傅静静地看着他,面前的年轻人样貌俊雅,立在堂里如一捧山雪,空明灵秀。
但他的双目却是空的,整个人失魂落魄。
许连墨就听见师傅叹了口气,难得安慰了他一句:
“你资质不差,非池中之物。你有没有听过一个说法,凡间大能都是要渡劫的?这也是劫,看得开,这就是你修行一日千里的开始;看不开,你就剑心破碎,无缘大道。”
许连墨把这话在心里一字不落地记了下来。他是相信师傅的,这的确是劫;折磨得他百般绝望,折磨得他痛不欲生。
可是,谁来告诉他,这样的劫,这样的绝望,这样分明不可能达到的事情,该怎么渡呢?
左右无法,他又开始整日整夜地泡冰潭,寄希望于那冰凉的水体能让自己心静下来。
这一天,许连墨又从冰潭里**地爬出来,双眼空空地坐在路边发呆,忽然看见一个小木偶从小路边走过来。
这小木偶不知道是谁造的,明明内芯用了上好的傀儡咒,做工却粗糙无比,全身关节都不灵活,木头磨的脸上用白底红颜料画了大大的笑脸。
可惜,脸涂的太白,颜料又是血红,看起来非但不喜庆,反而笑出了一种阴瘆瘆的感觉,好像张着嘴要吃个人。
可它整个人却是喜气洋洋的,托着一盘小糕点,画上去的嘴角自顾自地咧着,手腕上不知道被谁系了一圈彩色穗子,在半空中一飘一飘。
许连墨看着,感觉好笑,自顾自地扯了扯嘴角,问它道:“你要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这小木偶居然停下了,一板一眼地向他施了礼,答道:“从来处来,到去处去。”
这样一具粗陋不堪的小木偶,却说出了一句禅语,许连墨心里蓦地一动。
此时正是夕阳渐垂,天边霞光极灿极绚,那小木偶的半边脸隐没在黑暗里,只剩下一边翘起的、红艳艳的嘴角。
它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想,手里只有这一盘糕点,就只知道把它送到。
从哪里来?自然有它来的地方。又要去哪里?自然有它要去的地方。
许连墨看得呆了。
他好一会儿没有说话,那小木偶也就停在那里,笑容可掬地托着糕点,等了他好一会儿。
许连墨着了魔似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这话一说他就知道唐突了,哪有给木偶起名字的。果然,这木偶一板一眼地答道:“在下一木头小仆,不知姓名。”
第二天,许连墨难得又去他师傅那里刷了一会存在感:“师傅,我昨天见了个小东西……”
师傅惊奇地看了他一会儿,随即一拍大腿:“嗨呀呀,世道变了,徒弟讨饭讨到我这里了!”
许连墨:“……”
“你说吧,你要什么?”
许连墨只好答道:“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一个木头小仆罢了。”
师傅忽然不说话了,他怔怔地坐了片刻,问道:“你又不要人伺候,要它来干什么?”
“昨日偶遇,劳烦它指点,我想为它起个名字,带在身边。”
那一瞬间,师傅的脸上划过的不知道是释然还是遗憾,他没有答应许连墨,却是牛头不对马嘴地问他:“你既然见过这个小东西了,知道它是谁造的吗?”
许连墨摇摇头。
从这个木偶的符咒基底上,他能看出来制造者必定才华不凡,连带着木偶都沾了几分灵气;但那粗陋的做工,又实在不像是什么名家大师。
“那是我一个师兄小时候造的。他年少即有大才,偏偏玩心很重,小时候净喜欢瞎琢磨这些东西……后来他长大了,明明剑法出众,却因为不认同师门,顶撞师长尊亲,自己出走了,从此我们就没了他的音信。”
许连墨颇为吃惊,没想到这东西还牵连着一段旧人旧事。
“他走之前说要自己立一个宗派,还要在宗派里种满花,就叫百花宗……他自己摆弄过的那些东西,大部分都送人了,我也得了几件,只是大多都遗失了。”
师傅垂下眼皮,盖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怀念,静静地说:“他这个人,天赋异禀,可是又离经叛道。那是我同他说,百花宗这个名字不正经,他说他就要立一个不正经的宗门。天下高手,不论来路,皆得一归处。他造的东西也都是这样……明明有点灵气,偏偏稀奇古怪。”
许连墨面上发红,他再迟钝也回过味儿来了,自己这个请求唐突了,只好低声道:“弟子只是随口一说,师傅不必放在心上。此物情谊甚重,师傅自己看顾着就好。”
师傅却摇摇头,叹气道:“不必。我和这小东西相处很久了,也不知道我那师兄是什么意思,在我这里空放着也是放着。既然它打动了你,那你就是它命中的有缘人。你今天既想要,便领去,好好保管吧。”
许连墨得了敕令,恭恭敬敬把那木头小仆请了回来。
既然这是师傅的故人遗物,他也不敢造次,就从它的自称里挑了两个字,起了个名:仆木。
说来也奇怪,不知道制造这木偶的主人究竟在里面放了什么,每当许连墨心浮气躁的时候,就召它来在旁边坐一坐,心境就会很好很多。
时间久了,许连墨竟有点离不开它,他在冰潭里锻体的时候,就总是叫它在旁边守着,心里多多少少会安定一些。
这一天,许连墨又从噩梦里大汗淋漓地醒来,噩梦里是家业付之一炬,噩梦外是练功毫无进展。
他双眼赤红地从床上爬起来,呆坐了半天,忽然冲了出去,一头扎进了冰潭。
冰潭水寒冷刺骨,许连墨泡在其中,被冻得狠狠打了个激灵,终于慢慢冷静了下来。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连件衣服都没有披,更别提带他那护法符咒了。
一瞬间他心里什么焦急困惑怨恨都没了,只想赶快出去,然而手脚已经僵麻,许连墨浸泡在其中,竟是进退不得。
很快,寒冷就剥夺了他的五官六感,许连墨眼前一片白茫茫,体内体外俱是一片麻木。
冰潭里含有强大的灵气,来人经脉强健、内力充沛的时候,这些便是源源不断的滋养。
但许连墨心神刚刚大乱,这两天惧于走火入魔,又不敢运转经脉,于是只能任由那寒气一波一波地往进灌。
很快,他的口里便被灌的发苦,浑身经脉剧痛,关节像是被锁死,许连墨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像是又回到了被烟雾活活呛到昏迷的那一天。
寒冷把他心里所有的杂念都冻没了,许连墨眼前转起了走马灯,在这最绝望的时刻,他毫无遮拦地面对了心中的执念。
亲人尽散,你痛苦吗?
仇人实力高强,不可逾越,你绝望吗?
你身负武力,心怀仇恨,却什么也改变不了、什么也无法抗争,你被困锁在这边塞的小小城镇,练永远出不了头的剑法,追一个永远追不上的目标……
违背本心,身不由己,走投无路,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