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许连墨心里头涌起无穷无尽的绝望。
他一直不肯直面的、一直在逃避的事实从濒死的回忆里跳出来,血淋淋地转到他面前。
他早就知道自己做的这一切是徒劳无功了。
人死不能复生。
到了这一步,为什么还要练武呢?有什么必要呢?
许连墨感觉自己的灵魂好像被什么东西抽离开来,他居高临下地浮在半空,“看见”自己唇色苍白,双眼血红,浑身经脉剧痛,显然是走火入魔的征兆。
可是他心里却只有一片哀莫大于心死的平静。
好像他早就盼望着有这样一天了,早就盼望着来一个判决,告诉他:你怎么努力都没用的,回去吧。
可是如果是这样,如果他从来就是狼心狗肺,又为什么要千辛万苦地留在这里,跟着师傅在边塞小镇吃沙子,昼夜练武,寒暑不倦,生了心魔也不肯放弃呢?
为什么呢?
隔着魂灵所在的虚空,许连墨又看到了那个家族倾覆的晚上,隔着自己两年前惊慌失措的那双眼睛,他看到了秋砚哭泣的脸。
他一直不肯承认,也一直不敢面对,在他被秋砚推到被子里的时候,在他听到外面叮叮当当的那一串残酷声音的时候,他其实就已经预感到秋砚要死了。
但他不敢说。他只是顺势缩进被子里,惊恐地闭上了眼睛,顺理成章地听着那一系列可怕的声响,好像自己从来不存在,好像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所有人都要死了。母亲,父亲。丫鬟,嬷嬷。三亲六戚,仆人小厮。
他本该陪他们一起死的,但他侥幸偷生。
他孑行世间,如一已死魂灵,茫然无所归。
许连墨在虚空中和那些早已死去的、离他而去的人对视着,巨大的不甘将他淹没,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如果能让他早生十年,他死也不会缩起来,死也不会就那么闭上眼,他要冲出去,和他的叔叔伯伯战死在一块。
好过苟且偷生。
可是偏偏他活下来了,偏偏仇人有消息,他却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的绝望和死也不肯放手的、巨大的不甘混在一起,在他心里磨出了一把暴烈的尖刀。
他报不了仇,没办法一刀刺进仇人的胸膛,于是不甘的刀尖最终对准了他自己。
他的身体濒临死亡,心里却前所未有地平静。一直以来他满心绝望、反复诘问自己,真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他却忽然释然了,像是一个罪人终于得到了他的审判。
至此,他忽然接受了自己的无能。
我只是个凡人。我要死了。我也会死。
我报不了仇,不能起死回生,救不了任何人,我练武,只是因为我只能练武。
我不指望磨出无坚不摧的刀剑,不指望改写这天地的规则,更不指望靠它获得什么权势富贵,此生至此,此生无望。
恍恍惚惚间,许连墨想起来自己刚从废墟里被刨出来不久的时候,他是怎么忽然想学着练武呢?
啊,是了,是那一天他看见师傅练剑,好奇地跟着挥舞了几把,谁知道越练越入迷,出了一身汗,回屋就瘫在床上,什么也懒得想,连手指头都是平静而疲乏的。
只是贪求那一霎的宁静而已。此后昼夜练剑,竟忘了最开始的念想。
练武就只是练武,只是一门技艺。
每一瞬间的提剑起舞,都只是为了那一刻的心静而已……
在这个念头出现的那一刹那,许连墨心里忽然豁亮,像是一道闪电劈开了尘封多年的冻土,无穷无尽的春风吹了进来。
他的五感忽然扩大,心神前所未有地清明,隔着自己被冻得僵麻、动弹不得的身体,许连墨第一次“听”见了自己的五感。
冰潭外滴滴答答的滴水声、外面风拂过树梢的簌簌声、不知道哪里来的虫子的叫声……
还有感觉,皮肉被冻得发疼发麻的感觉,头发湿哒哒乱糟糟黏在背上的感觉,经脉一点点炸开的感觉,宁静的水流划过他皮肤的感觉……
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冰潭在他眼里也忽然变得清晰,水面上堆积的细小冰渣,洞壁上不知谁人刻出来的经文,他甚至能看出来那经文所代表的、一招一式的走向。
明明人迹罕至,万籁俱寂,在他心里,却像是忽然盛开了一座桃花源。
世界万物从他面前流淌而过,欢盛浩大。
所有这些动静从他耳边擦过,却未曾停留,它们自顾自地消失,马上又有新的声音或感觉出现,它们翻涌着、细小而又阔大,一刻都不停歇,因为太过平常,所以从不被人注意,从不被人识别。
乃如汪洋之海,一刻不息,滔滔而不知所往,无常、无踪,不为任何人所停留。
它们包括风,包括树,包括山脉,包括冰潭,包括茅庐竹舍,包括许连墨,也包括这世上的所有人。
万事万物都有踪迹,但只有灵台澄净如冰湖的人,才能听到这些细小的声音。
那一瞬间,许连墨甚至有种感觉,自己能听到这世间万物的流逝,能捉摸到所有人所有事的走向,所谓“命数”,从不可捉摸的概念变成了真实。
许连墨闭上眼,忽然听懂了师傅那句语重心长的告诫。
只有真正看得懂天命的人,才能反抗它。
他的经脉痛苦得快要炸了,心境却无比清明。许连墨清楚地感觉到,伴随着他五感的开阔,某道无形的枷锁消失了,他站在了更高一级的台阶上,由此望去,一片开阔。
此即“进境”,突破了一层境界,居高临下,再回顾之前的难题,只觉可笑。
守在他身边的仆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许连墨却并不焦急,也不痛苦,心境突破的、巨大而源源不断的喜悦环绕着他,他甚至觉得就这样死去也无憾了。
可惜这世界的运转不会随着他的意志而停下,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的声音杂乱起来,许连墨听到了师傅跌跌撞撞的脚步声。
师傅显然是大半夜匆匆被叫醒的,头发散乱,鞋还穿错了一只,外套胡乱地披在肩上。
在他身后,仆木吱吱呀呀地赶过来,挥舞着木头胳膊焦急地围着冰潭转圈。
许连墨忽然很想哭,他又不好意思,又自豪,师傅说了那么多教诲,落到他耳里都是不明所以,直到自己真正在生死边上走了一遭,才明白那些老生常谈都是真的不能再真的真话。
师傅只看了他一眼就扶住了额头,长叹一声:“徒儿呦,你真是给为师整了个大麻烦。”
许连墨:“……”
一个小木偶、一个半夜三更穿着邋遢的男人,这一切实在太破坏气氛,他终于从武功进境的喜悦中挣脱了出来,用眼神无声地说话:
把我弄出来,师傅!
师傅围着他转了好几圈,好像他是什么一碰就碎的瓷器,随后一拍大腿:“不行,弄不了。”
他絮絮叨叨的说:“你说你咋这么能整活儿呢?有走火入魔的迹象还敢乱下冰潭!现在好了,你经脉炸了。”
许连墨简直无言以对。
师傅,有没有那么一种可能,我还没死呢?
“但你还没死。”师傅的脸一下子严肃了下来,他说:“你这个人啊,个性偏执,明明快要走火入魔,却又不肯放弃……唉。”
“也是你运气好,偏偏在经脉快要断掉的时候,突破了一层大境界,现在你修出灵台了。”
灵台?
许连墨知道这个名字,这是武功修行的过程中的一道重要境界。
从修出灵台开始,武者的内心清明,能听万事而不动摇,能观心念而不偏执,五感也会比普通人敏锐很多。
有种说法是,从这一刻开始,武者能操控自己的魂魄,也就是传说中的“修出元神”。
普通人其实也有灵台,每个人刚出生的时候内心都是清明澄澈的。但红尘滚滚,俗事繁多,心神被一层又一层杂念淹没,渐渐也就找不回来了。
也是从这一个境界开始,武者不会再走火入魔,当一个人能坦诚地面对自己的时候,他就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这理论上是一个很高的境界,许连墨用震惊的眼神看着师傅,自己就这么水灵灵地跳级了?
“看什么看,师傅有必要在这种事情上骗你?”师傅绕着冰潭,愁眉苦脸地转了几圈:“先想让我想想该怎么把你弄出来……”
“唉,你这小崽子,明明天赋异禀,偏偏倔得和头死驴似的,这么大的事情不和人说……”
许连墨说不出话,只好在心里喊冤:苍天,他在踏进冰潭之前,也不知道今天晚上会发生这么多事情啊!
明明他一开始只是被噩梦惊醒,受不了来着……
想到这里,许连墨忽然一愣,他回想今晚的那个噩梦,之前把他折磨得痛不欲生的画面,现在回想起来,却只剩可笑和一点怀念,他原来一直都在自己吓自己。
种种痛苦、怨恨、疲惫、绝望,不过因为自己不够强大罢了。
这样想着,他嘴角浮出了一点浅淡的笑意。
“笑什么笑!”师傅一眼瞥见了他的脸,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以为命吊住了就没事了?你现在经脉断成这样,天神来了也修不了!躺在床上当活死人罢了!”
许连墨眨了眨眼睛,却并不着急,眼里满是笑意。
这不是还没死吗?事在人为。
这里要说一下,本文中的设定都是作者手搓的,架空王朝,架空武侠,切莫当真哈~
突破境界这一段参考了一些心理学上的设定,感兴趣的小伙伴们可以去试试冥想,对提高学习效率很有帮助[哈哈大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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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第75章 再忆其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