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够。再练!”
平地晴空传来一声断喝,一个人影立在梅花桩上,应声点了点头。
随即,下面抛来一团红绫,他手起剑落,剑光如刀如雪在空中闪成一片,瞬息之间,那红绫碎作千片,断口锋利如刀割。
那人剑一挑,布片尽数滑落,地上好像纷纷扬扬下了一场红雨,他在这雨中一跃而下,白衣上星星点点沾了几点红屑。
他行礼道:“承蒙师傅指教。”
地下的人冷哼一声道:“指教什么?我有没有同你说过,练剑要的是朴实无华,出招致命。这是杀招,你以为在歌坊呢?谁管你舞的好看不好看了?”
剑士被他说了这么一通,脸上也没有一点愠色,只道:“师傅说的是。”
地下的人脸色这才好看了一点,他摆了摆手:“唉,罢了。回去再练练。记住了,要收敛气息,切莫耍你那花架子!”
剑士应了,退下。可还没走两步,又被叫了回来:“连墨!”
许连墨转过头,看见师傅的脸上难得露出了几分犹豫之色,他道:“江南来信了。”
许连墨睁大了眼睛。
师傅从袖子里抽出一个信筒来,抛给他,叹气道:“你的时候到了。可你的功夫还没到啊,连墨。”
许连墨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但他忍住了,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既如此,师傅就先替我保管着,等我冰潭锻成,再看它。”
师傅叹气道:“我也是这么个想法,原想替你收起来的。不过既然是你的信,还是你决定。你什么时候想好了,就来问我要吧。”
许连墨一直回到房间,才长呼一口气,卸下那层冰冷无波的面具,他整个人神经质地痉挛起来。
半年前,他突破了一层大境,经脉运转顺畅,严苛的师傅终于点了头,松口说他算入了门。
许连墨心头一块大石落地,他知道从这里开始,他终于有了千里迢迢去追凶的能力。
那天夜里被烟雾活生生呛到昏迷的感觉太绝望,他始终不敢忘记。
于是他给留在江南的家人去信一封,拜托他们帮忙寻找仇人的下落。
现在这一封信回来,许连墨嘴上没说什么,练功的时间却增加了许多,他默不作声地数着自己的进度,一有空隙就往冰潭跑。
然而,不知道是上天刻意弄人还是怎样,如此刻苦,他的进度反而卡住了。
经脉运转凝滞的次数越来越多,他越是静心,反而越是气息杂乱,许连墨恼恨地锤了自己一拳。
隔天,师傅看着他身上的淤青,凉飕飕地说:“练功急不得,一急就走火入魔。”
许连墨知道师傅是在点自己,深感羞愧,又无可奈何。
他试着把进度慢下来,但也没用,他开始做噩梦了,梦里不是秋砚哭泣的脸,就是师傅把他从灰烬堆里刨出来时一手一身的血。
某一天晚上,月光如银,许连墨大汗淋漓地从噩梦里惊起,忽然发现床前黑黢黢的阴影里坐了个人。
这简直是无与伦比的惊吓,许连墨冷汗炸起一身,抬手出剑,就听那人冷冷地说:“是我。”
是师傅的声音。许连墨手上一个急刹,浑身卸了力。
他冷汗涔涔地瘫在床上,就听师傅皱着眉说:“你做的什么梦?心神失守成这样,连我的气息也认不出了!”
许连墨垂头不语。
师傅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忽然叹道:“不成器的东西。过来!”
许连墨还没反应过来,忽然感觉肩头被拍了一掌,汹涌的内力顺着这一掌灌过来。
这内力浑厚而老练,能察觉出它的主人一定修行了多年。可是偏偏并不暴烈,力量平静地流进来,不断不绝,却又像流水一样滔滔不息。
许连墨双拳都在一瞬间攥紧了,那一刻,他心头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似的,蓦然有所悟。
同宗同源的内力源源不绝地冲刷着他的经脉,许连墨浑身一点点放松下来,感到自己身上别扭的某些地方逐渐被疏通了,经脉不知不觉地运转起来。
待他运转完一轮,师傅收回手,叹道:“你以为学武是什么?”
许连墨知道这是师傅在点拨自己,思索片刻,恭恭谨谨地道:“与天争命,与地争时,与人争先。”
这是大部分武学典籍上都会提到的一句话。然而,师傅却叹气道:“错了,错了。”
“你以为学武是什么?靠着一颗野心,就把天捅破吗?”
许连墨迷惑地回视他:难道不是吗?
“武道之道,是与天争命,这没错。可是学武这个过程却不同,我问你:还不会走,如何能学会跑?”
许连墨摇摇头:“自然应当先学走,再学跑。”
“既然如此,你怎么不知道,万事万物有其不争,才能争?你连天命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就想与天争命,那岂不是太可笑了吗?”
许连墨愣住,只听师傅厉声说:“与天争命是说给宗师听的。功力未成,你便不过是个凡人蝼蚁。我问你,凡人应当如何?”
“知天命,顺地时,不与人争先。”
“这不是都知道么?”
这一晚过后,师傅没收了他的令牌,不许他再去冰潭泡着,只令他从头开始打磨剑招,自己体悟。
许连墨无话可说,他明白这个道理,可是千头万绪,一旦落到剑下,就又成了另一番光景。
日复一日的枯燥剑招带不来任何思考,练剑的时候只要一分心,剑招就乱了,满脑子只能想剑;练完剑了,又练心法,一脑袋经文禅定,别说体悟什么了,每天疲惫得倒头就睡。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个月,许连墨越来越焦躁。
这一日,他再也压不住心里的渴望,直接找到师傅:“师傅,我想好了,我要那封信。”
师傅毫不留情地说:“我看你不是想好了,是等不及了。”
许连墨无话可说,只能道:“师傅,你答应过我的,我想好了就把信给我,不能食言而肥。”
谁料师傅道:“谁要食言了?拿着!”
一物掷出,直冲面门而来,许连墨双手捧过,差一点没稳住,定睛一看,正是那封信。
他惊疑不定地看了师傅一眼,只见此人淡定地喝了口茶。
许连墨打定主意,准备回房拆开,却听师傅说:“不用回房,你在这儿拆就行了。”
许连墨猛然抬头:“师父你看过?”
师傅不言语,只是用一种又微妙、又怜悯的眼神看着他。
许连墨头顶血气上涌,气得说不出话,慌忙拆开。
信很短,工工整整只写了两行,却如空中一道惊雷劈下,他结结实实地呆住了。
“见字如晤。受公子之托,已查实是武林中人无疑,有一人修为上佳,不在师伯之下。万望慎之,切莫冲动!”
师傅依旧稳稳地坐在他那把太师椅上,喝了口茶,淡淡地说:“鄙人天资有限,修为也就是个中等。你们中原人一向喜欢拐弯抹角,既然这么说了,想必你那仇人修为在中等以上了。”
许连墨心里涌起万般滋味,一时绝望,又把那信翻来覆去的看了好几遍,确认没有了。
在他第一次冲破关窍、打通经脉时,他欢呼雀跃的要命,马上就写信托人打听消息。
他知道世间有机缘学武的人实在太少太少,如今他入了这个门,取凡人性命如探囊取物般容易,复仇简直就是指日可待。
可是偏偏,他的仇人就是武林中人。偏偏,此人的修为比师傅还高。
许连墨心里涌起深深的疲惫,这个消息一传来,他的修行就百般遇阻,现在又知道此人武艺极高,这岂不是上天在阻挠他,不叫他报仇吗?
师父看了一眼他的脸色,叹道:“你还不懂么,这是好事。”
许连墨木然地立在原地——好什么?
好让他知道,自己两年来都在痴心妄想么?
“此人修为高于我,说明在复仇这条路上,我已然没有什么可以指点你的东西。我修行多年,也不过就是这个水准。”
“你想报仇,就要去寻自己的路,要自己琢磨出一条通天道。这是上天给你的机遇,逼着你要往前走,要成一代人杰。你心里要是还有一口气,就支楞起来,什么时候能打赢过我,什么时候放你走。”
许连墨立在原地,脸色青红黑白,不断交错。良久,他郑重一礼:“弟子愚钝。多谢师傅指点。”
从那一天起,许连墨彻底放下了立刻去寻仇的想法,他开始破罐子破摔,不再一板一眼地磨练剑招背诵心法,而是逮着个机会就和师傅交手。
师傅给了他随时随地出剑的特权,许连墨每天一闭上眼睛,都在琢磨师傅这个人的剑招,琢磨着怎样出剑能打败面前这个人。
时间久了,他开始忘记师傅这个“人”,满脑子里只记得剑招,只记得琢磨他浑身上下有什么破绽。
可是这样太慢了,师傅的武艺根本不是他能比的。许连墨好不容易琢磨出来点破绽,一出手不是力气不够,就是速度跟不上,轻轻松松就能被化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