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燕乐的预测果然没有错,楚雨江他们刚到这个地方,就遭受了极大的阻力。
好酒吗?备着。好饭吗?备着。最好的驿站吗?也给他们住着。但是,和许家这座府邸有关的任何东西都是一问三不知。
对方很会做人,一来就把他们分为上宾,给了顶顶高的待遇,楚雨江他们来的时候风尘仆仆、人疲马困,住了没几天,连骨头都要被泡软了。
红帐美酒轻罗纱,细雨渔船过桥下。江南不愧为江南,人住在其中,出门便是扑面杏花雨,卖鲜花的少女走在大街小巷;回屋就是冰镇好酒、柔歌软舞,楚雨江他们推辞了好几次,流水一样的美酒美人还是一批批地往进送。
但是,只要想找个人,想问点儿什么,必然是推三阻四,有时候仆妇们连指的路都是错的。
楚雨江他们自然不傻,几个人一合计,这是碰上软钉子了。
楚雨江也没有办法,琢磨了一下,几个人决定向附近的老百姓打听打听:这群人就算是再手眼通天,总不能连路人都能收买吧?
若真有这个本事,能叫路边随便一个人都归心归德、不说一句坏话,他们也不必在当地割据一方了,直接杀上京城做皇帝就得了。
这一次思路走对了,楚雨江他们连着打问了几个人,都说许家富。
但富到什么地步呢?没人能说出个一二三。只说是当地独一霸。
楚雨江听到这些,心里就沉了沉,他知道,人都说富贵不要紧,说不出富贵成了什么样才要紧,顶天的权势是底层人无法触摸、甚至无法想象的。当资源和特权都被垄断在一个极窄极紧的小圈子时,这地方也就不用指望有什么发展了。
实在无法,楚雨江合计了一下,准备过两天亲自出门,探访许府一趟,结果收到了燕郡的急讯。
皇帝急病。京城敕令楚雨江不必再走流程,速速查办,速速归京。
楚雨江收到传音,一声叹息。当夜,他没有睡,坐在驿站那黄铜包顶的门槛上,静静地喝一壶酒。
夜晚的潮气沾湿了他的衣服,楚雨江仰起头来,默默地望着城里云遮月蔽的夜色。
不知道坐了多久,有个人拉了拉他的袖子,楚雨江一回头,就看见了江成春圆溜溜的眼睛。
“楚哥哥,你怎么不睡觉?”
“……”楚雨江心乱如麻,敷衍道:“睡不着。”
小姑娘呲溜一下就跳起来:“睡不着找我哥呀,我哥给人开过助眠的方子!”
楚雨江连忙伸长了手臂去拽她,哭笑不得地说:“不用不用不用……”
他自己当然心里有数,睡不着并不是因为任何身体上的原因。
心有巨石,重于千钧,如何能得一夕安寝?
他失魂落魄的,随手塞给小姑娘一块糕点打发她,可惜小姑娘在这里住了有一段时间,好东西吃多了,并不稀罕,一转身又溜了。
没过一会儿,身后响起了稳稳的脚步声,江成掣从后面转过来,挨着他在旁边坐下。
楚雨江和他对视一眼,不用多说,双双苦笑。
江成掣拍了拍他的肩膀,把酒杯递过去,两个人就这么你一口我一口,把一壶雕花酒分完了。
楚雨江感觉自己张嘴都带着热烘烘的酒气,心里头升起了一种对自己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厌恶,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能说什么呢?传信用的是传音铃,他知道的消息,江成掣自然也知道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还是江成掣打破了沉默。
“走吧,”他说,“我们尽快把事儿办了,还要赶路。”
楚雨江文不对题地说:“我总感觉我眼皮子在跳。”
不光是眼皮在跳,心脏也在跳,楚雨江在杀人场上浮沉这些年,难得又慌张了起来。
慌张得像是他第一次准备上战场的那个夜晚,身后跟着的都是一群农夫,他们手里最好的武器也只是砍刀锄头。那一夜楚雨江也没有睡,那一夜有硕大的月亮,月光却是昏昏黄黄的,像个贴上去的黄纸片,让楚雨江记了好多年。
再然后,他打下的地方一个又一个,在战场上割掉的人头要用麻绳拴着数,楚雨江不得不每夜每夜地打坐,才能让心静下来,从第一夜那个混乱血腥的夜晚开始,他就无法开回头了。
而现在,楚雨江坐在江南某座小城的门槛上,月光把每家每户的屋檐照得雪白,像是瓦上结了霜。
他心里久违地又升起这种感觉,说不出地慌张,好像即将要去冤枉某个人。
“走吧,”江成掣叹了口气,又一次说道:“冤枉他们什么了?卷宗你也看过了,一帮富的流油的蛀虫,想开点,你这是去做好事呢。”
楚雨江干哑地说:“我们来这半个月,半句话都没查问到。就这么办事太仓促了。”
“这不正说明他们心里头有鬼吗?”江成掣一拍大腿,“要是清白的,简直巴不得哭天喊地的喊冤,生怕你不来查他!”
楚雨江低首片刻,像是被这个说法说服了,点点头。
两个人一前一后,在他们身后,一队人马悄然无声地出现了,这群人未必受过什么严密的军事训练,却一个个身怀武艺。
楚雨江足尖一点,跃上屋檐,眯着眼看清了城中那处宅子,那地方实在太显眼了,鱼鳞一样的瓦在月下闪着光。
重楼叠院,鳞次栉比。
“走。”楚雨江无声地一挥手,穿着黑衣的人鱼贯而出——
.
许连墨是在混乱炙热的睡梦中惊醒的。
他并不是一个爱折腾的人,用完了晚膳,拿花果茶漱了口,就早早地歇下了,沾床就睡。身边的丫鬟嬷嬷也早早停了手里头的活儿,院子里陷入一片安宁的寂静。
然而睡着睡着,锦被越来越热,许连墨睁不开眼,感觉自己陷在了红纱暖帐里头,动一动手指头都要费好大的力气。
屋外头好像有人在嚎哭?似近还远,似有还无。
可是他醒不来,恍梦间,许连墨觉得自己被一只巨大的凶兽驮着,皮毛上都散发着热烘烘的气儿,他在背上被颠来颠去,心里头很着急,好像知道要掉下来了,可是又不敢松手。
直到有人的眼泪掉在他脸上,冰冰凉凉,把他给拍醒了。
许连墨睁开眼睛,吃了一惊,一个姑娘扶着他,他认出这是自己屋里头的秋砚,秋砚头发散乱着,秀气的脸上满是泪水。
“怎么……”他才说了两个字,嘴就被秋砚堵住了。
四周黑黢黢的,哭嚎声从梦里头延伸到了梦外,许连墨听见了杂乱的脚步声,叮叮当当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
“杂怂流子来了……”秋砚整个人都在发抖,一边哭一边抖一边说:“他们来抄家了,大老爷和二老爷现在都在院子里抵抗,家兵都在外头呢,少爷千万不要出门!”
许连墨感觉自己的脑袋在嗡嗡的响。“我也是个爷们,怎么能不出门?”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脚步声近了,许连墨翻身起来,把窗纱戳开,这才看见外屋大姑娘小媳妇挤成一团,老嬷嬷们都在翻包袱。
他整个人心都麻了,手脚冰凉,秋砚抽着哭了一声,爬起来,狠命地把他往床底下拖。
许连墨想起来南屋下面有个窖,可是他这屋没有,能往哪藏呢?可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秋砚提起手,哆哆嗦嗦地给他灌了一壶酒。
许连墨没法抵抗,咳嗽着被那辛辣的液体灌了几口,整个人被呛得晕起来,秋砚拍着他的背:“少爷,喝了好,喝了你睡一觉,睡一觉就过去了,不要怕,我往日里头见过的,你别出来就好……”
说着,秋砚把他往床后面一推,被子一盖,把冰盆也塞了进去,随即几把扯乱了自己的头发衣裳,坐在床上哭。
许连墨之前修武守戒,从来没有沾过酒,一几口下去整个人都烧了起来,脸上是热的,脚底是软的,整个人被闷在一床被子里,眼前黑红交错什么也看不见。
很快那脚步声就进来了,一屋号哭乱叫,他听见刀剑乒乒乓乓的碰撞声,很杂、很快。
不多时屋子就静了,他们开始翻找东西,许连墨的心糊里糊涂地吊到了弦上。好在只有翻箱倒柜的声音,这帮人急得像强盗,约莫找了一刻,就走了。
他听见屋外朦朦胧胧地有个人说:“人都在这里了吗?烧干净点,不然不好和皇上交待。”
他没有看见烟雾,也没有看见火光,只能死死地咬着牙齿,泪水从他的睫毛洇出来流到鬓角。
身边越来越热,他终于知道睡梦中的那股热气是什么了,他闻到了烟雾的味道。
屋子里的温度越来越高,很快连冰盆里的冰都融化了,水湿糊糊地流了他一身。
许连墨满胸满肺都是烟味,呛得他呼不动气,眼前开始发花。死死地闭着眼,想象着那团火从地上烧到身上,将他烧成一堆白骨。
可是他不敢睁开眼,不敢推开这层被子,越是无能为力就越害怕,冥冥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向他声嘶力竭的吼叫,好像睁开眼就会看到一个可怕的结局。
秋砚在床外头守着他,那帮小丫鬟呢?母亲呢?父亲呢?外面一地的人都在哪儿呢?
黑暗中的烟雾终于侵蚀了他最后一丝神志,许连墨紧紧地搂着被子,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