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圈人的眼睛都紧紧盯着他,楚雨江欠身,一脸谦虚道:“哪里哪里。不过手气好罢了。”
然而,他这话一点诚意都没有,谁都能听出来这点谦恭背后的阴阳怪气。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陌生脸孔,跑来和庄家直接对赌,关键是,还把庄家赌输了!
大部分赌场都有玩不满三局不下场的规定。但,即使按三局两胜来算,楚雨江也已经赢了。
良久,庄家说:“如果我现在说,之前的事情都不算数,你会怎么想?”
没人说话,已经开始有人默默开溜。
大家都是老赌客了,谁不懂规矩?这种情况下,大部分庄家最可能的做法,就是吩咐人起点混乱,趁乱把这个嚣张的年轻人打一顿,再扔出去!
毕竟,如果认下,那可是亏大了,又丢钱又丢面子!
可是,楚雨江却是面无惧色。他微笑道:“随便。不过,请把之前许诺我的银子还来,好吗?”
庄家道:“我何时许诺了你银子……”
不过就几句话的功夫,赌局里已经空了。
侍女还站在旁边犹豫不定,楚雨江转过身,微微一笑道:“还犹豫什么?看不到我要和你家主人叙旧吗。”
侍女犹豫片刻,匆匆行了个礼,退下了。
于是,这间赌局终于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楚雨江这才把头转过来,语气平静地说:“你前两天亲口许诺要赏我的,你忘了吗。”
庄家坐在雅座上,沉默良久,忽然一声轻笑。
纱幔后伸出了一只修长的手,红帐撩开,露出了皇帝年轻而郁沉的眉眼。
他说:“雨江,为什么你连这都能猜到。”
楚雨江站在原地,看着好几日未见的皇帝,定定不动。许久,忽然跪下来行了叩礼。
从前,皇帝和国师好得如同异姓兄弟,楚雨江入朝也自然是不用跪拜的,他也从来不服气跪拜。
可今天,他却忽然莫名其妙地觉得,真没意思。
如果那份情谊不在了,做再多的样子,也只是样子。有什么意义呢?
楚雨江入朝许多年,今天却是他第一次真心实意地想跪皇帝。可是,他这膝盖终究是没能弯下去。
皇帝赶上一步,伸出手来,紧紧地托住了他的膝盖。
他问:“给我和阿乐出主意的是你吧。为什么我跑到了赌坊,你都能看出来?朕连声音都换了。”
楚雨江面无表情地说:“我也易了容换了声音,你怎么还能看出来?”
皇帝站直了,把他也捋直,沉默良久,苦笑道:“确实。我们太熟了,想认不出来也没办法。”
沉默了好一会儿,楚雨江还是再一次弯下了膝盖。
皇帝连忙搀住他,跺脚道:“你这是又在做什么!”
“臣总觉得,不跪不心安。”楚雨江淡淡地说。
皇帝在原地呆了一会儿,忽然恼了。
他咬牙切齿地问:“阿乐和朕生分了,你也要这样做?你也要拿着刀往朕心窝子里戳?”
楚雨江没说话。
皇帝在他的沉默里得到了答案,质问道:“到底怎么了?朕到底有哪里做错了?你们倒是说啊!”
楚雨江无声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皇帝不是最近才变的,其实,他早就开始变了。
他早该意识到这一点的。哪怕只有他们两个人私下交流,皇帝的自称,也多半变成“朕”了。
只是,从前的他,总是不忍看清,或者说不敢看清。他给自己找了一大堆理由,到头来,发现自己才是那个大傻子。
“阿乐,你比我聪明。”楚雨江由衷地在心里说。
燕乐才是看的比谁都清楚的那一个。她早就知道皇帝不再是她那个弟弟了,于是从来不说话,不诉苦,只在关键时刻用被动的姿态掉眼泪。
她知道皇帝剩下的那一点点愧疚太珍贵,要用在刀尖上。
良久,楚雨江还是说:“君臣有别。”
皇帝连连后退几步,像是不认识他了。他一屁股瘫坐在雅座上,忽然怒道:“为什么?”
“你们反了天了!一个个的,都在朕面前摆出这样脸孔,朕不是你们的故人了吗?朕又有哪里惹怒你们了吗?”
楚雨江看着他发怒,心里像是有一根细微的刺扎了一下,泛出来一点点伤痛。
他其实有很多理由可以说。
比如,你用这样高高在上的姿态发怒时,到底是把自己当朋友还是当皇帝。
比如,我前脚离开京城,后脚满宫里就熏了让我过敏的香。
比如,燕乐虽然不主动诉苦,但你但凡对她有半分关心,也不会意识不到反常。
比如,你明明知道无钱寸步难行,却还是断了我所有的钱财,就为了逼我来赌场和你见一面。
……能说的太多太多了。可是,楚雨江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大概天生就不是一个能够激烈地表达喜怒的人。某种程度上来说,燕乐开口就是扎人,虽然很不客气,却比他更能表达内心的真实想法。
或者说,皇帝的态度已经太明显了,说什么都是徒劳。
皇帝自顾自地瘫在雅座上发了一会儿怒,忽然发现楚雨江一直没说话。
那一刻,他的心里忽然浮起来一丝恐惧。
当他很年幼很年幼的时候,他心里也有过这种恐惧,他不怕楚雨江和他吵架,就怕楚雨江这样一声不吭地走了,不要他了。
所以,他总是在撒娇、示弱、挑拨和装委屈。
委屈装久了也会变成真的,他总觉得自己在这个人面前直不起腰来。可是稍微冷脸一点点,所有人又都指责他无情无义。
于是日久天长,便成心结。
皇帝心里那一丝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大,就在这时,楚雨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楚雨江低声说:“请陛下收回臣的国师之位。”
他的预感成了真。
皇帝坐在原地,瞪大了眼睛。
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害怕得发抖。
家财万贯,位极人臣,权势炙手可热,这是他给楚雨江最多的东西,也是世界上没人能拒绝得了的东西。
但同时,也是这个光杆皇帝,能给的最好的东西了。
而现在楚雨江缩回手,说这些他不要了。
而他再没什么能给的东西了。
楚雨江眼睁睁地看着皇帝,有那么一时片刻,他几乎从皇帝脸上看到了小孩子一样茫然的表情。
不过,茫然顷刻间又变成暴怒:“为什么?为什么!你到底想要什么?你到底还想要什么!”
“臣什么也不想要。”楚雨江平静地说,把话摊开说了,他心里反而一阵舒畅。
“臣自知过往权势滔天,罪不可恕,唯有自请去职,远离京城,方能赎罪一二。”
楚雨江斟酌了一下城里的物价,又说:“但求皇上赐半亩良田,一方小宅,或是些许金银,以度晚年。”
皇帝忽然不说话了。
他年少时一直在做着被楚雨江抛弃的噩梦,他如一条丧家之犬,一路被楚雨江保护着。
噩梦一直做到他登上了龙椅,也没有成真。于是他松了一口气,安心地把它们忘了,自觉长成了成熟的大人。
而现在,噩梦成真。
皇帝盯着楚雨江看了好一会儿,才说:“雨江,事到如今,我还是没明白你的心机到底有多深。你,还有阿乐,我永远摸不透你们到底想要什么。”
楚雨江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露出一个苦笑:“我还真有点想要的。”
皇帝问:“什么?”
“我有一个弟弟,从前很乖巧的,虽然不太担事,可是很善良,我们三个人相依为命。可是他不见了,我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皇帝完完全全地愣在了原地。
楚雨江深吸一口气,把话说完:“我有点想,再听他叫我一声哥。”
说完这句话,他再也不想在这里耽搁了,转身就要离开。
却在他的身后,传来了一个无比迷茫,而又熟悉的声音。
皇帝喃喃道:“是我错了吗?”
楚雨江本来已经打定主意不想再回答他了,可是听见这句话,还是没忍住,低声说:“陛下,你不是错了,是变了。”
“我变了很多吗?”皇帝迷茫地问。
“我不知道,陛下。但是,曾经的那个小郡,是绝不会做出这些事的。那可是拼着自己受伤都要替我引开追兵的人。”
皇帝的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
楚雨江转身走了。
他本来已经做好了再一次被大肆追捕的准备,谁料这一次,反而风平浪静。
四面八方的通缉令静悄悄地撤下了,皇帝发布诏令,称国师受皇帝之命,游历各州,去监察大小官员。
一时间,别说楚雨江本人,长得稍微有点像国师的人,都受到了优待,连武林人士的地位都跟着水涨船高。
于是楚雨江愉快地把易容抹了,开始顶着真容招摇过市。
不知是不是错觉,自从他不再用那张痨病脸到处晃,许连墨对他的态度都好了不少。
当然,楚雨江自己意识不到他之前的易容有多恶心人就是了……
钱庄附近的包围也解开了,楚雨江和许连墨兑了一趟银子,终于“从身无分文的穷光蛋”恢复成了“体面人”。
许连墨看着手里的银子,忍不住感叹了一声:“雨江,你真厉害。”
这人说要去搞点钱来,钱庄附近的包围就解开了。
楚雨江忧郁地说:“厉害什么厉害,和皇帝吵了一架罢了。”
横竖国师这层身份已经被戳穿,他也就不再掩盖自己的见识。
许连墨看了他一眼:“那也很厉害啊。”
“厉害什么?”
“和皇帝吵完架,还能全须全尾地离开。”
楚雨江笑了一下说:“他又抓不住我,宫廷大内有几个能拦住你我的。”
这话虽狂,却是实话。大燕建朝以来,拼命打击武学,导致新一辈的年轻高手寥寥无几。
到楚雨江和许连墨这个层次的,就更是佼佼者了,是真正的一剑光寒十四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