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龙门送完姐姐上车,转身便去征兵办公室报名参军。他没有考上上大学,也知道自己不是读书的料子,除此之外,他比同龄人更急切地渴望自食其力。
妈妈的葬礼结束,送完所有的客人之后,他怯生生地告诉了姐姐他的决定。
年届中年的姐姐憔悴不堪,比实际年龄老了不少。他多次怀疑她因为工作太过忙碌而没有按时去复查,以至于衰老得如此之快。亏得姐姐的朋友丁哥丁嫂和金医生鼎力相助,否则年纪尚轻的他要如何面对这个残酷的打击?
姐姐看起来心事重重,张龙门万事小心审慎,生怕惹她不高兴。好在她只是沉默了一分钟,便让他自己拿主意。
“你20岁了,又一向懂事听话,我尊重你的决定。”
张龙门舒一口气,又很有些空虚失落。没有了妈妈这根纽带,姐弟俩再也没有什么可供交流的了,说不定往后见面的机会一只手都能数完吧。
互不了解的姐弟坐在没有了母亲的屋子里,双双感觉到了悲伤和阴森。
张龙门被这种感觉纠缠得分外不自在,婆婆去世的时候他还没长醒,这是他第一次全程清晰地直面生死。他在亲身经历过一场完整的葬礼之后,不免对死亡和孤独产生了惧怕。他从小深受村民和巫师鬼神之说的影响,很难不想入非非。
他越想越怕,终于情不自禁地对姐姐说:“姐,你怕不怕鬼?“
“嗯?我不信这些。”
“可你也请了本地的法师来主持葬仪啊。”
”我不过是跟着这儿的风俗走罢了,家家户户都这么做,我又何必推陈出新?“
“姐,晚上妈的魂魄会回来看我们吗?“
”我觉得不会。她临走之前你把她照料得很好,她脱离了病痛,就不会对这个世界存有留念和不满。“
张龙门突然低头哭泣:”姐,我不想妈死,也不想你死!“
年轻的小伙子哭得眼泪鼻涕汩汩直流,沉浸在对当下以及未来的忧惧之中无法自拔。
姐姐温柔耐心地轻抚着他的头发,他静静地感受着来自她的这份从未有过的亲近。
王露珍老家的亲戚也来参加了葬礼,张龙门从他们口中得知妈妈小时候住过的院子已经转手了数个主人。
”房子整修过很多次,不过那棵老黄桷树没人舍得砍。“
张龙门听他们说起妈妈小时候如何擅长爬树,似乎那棵树上寄托有她的整个童年。
”为什么妈没有说要回去看一看?“张龙门问姐姐。
蔺桷的确听妈妈提起过那棵树,不过次数并不多。她曾许诺要替她回一趟祖宅,最后也没有办得到。
张龙门提议在姐姐回香国市之前,两人一起去一次妈妈的老家。
“这就是黄桷树啊……”蔺桷看着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树,除了比泥井坎市随处可见的行道树粗了不少之外,其他并无二致。
张龙门指着一根树枝叫道:”姐,那里怎么绑着好多红布?“
姐姐没有回应,她还沉浸在不愉快的回忆中。
他不知道的是,那红布令姐姐想起当年一人孤身夜行逃离老家,为了照明去揭下了神像头上的红布做火把,因而导致家人成了全村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张龙门为了缓和气氛,自言自语道:”真冷啊,这大冬天的……哎?这树怎么会在冬天发新芽?好奇怪!“
姐姐仍然没有作声。两人在树下静立,直到蔺桷的手机再度响起。
姐姐刻意走远,张龙门却仍能听见她愤怒地在和对方争执何时返程。
他乖乖等着姐姐打完电话,走上前去道:”姐,我知道你很忙,剩下的仪式我一个人操办得来,而且还有金医生和丁哥丁嫂帮我呢,他们都是好人。“
“回头你代我请他们吃饭。我马上就要走,来不及了。“蔺桷望着那棵巨伞一般的大黄桷树,”我留一张银行卡给你。“
张龙门急忙摆手:”妈那儿还存了一些钱,我当了兵也花不上。“
“以后我的都是你的。你办事我很放心,等我走了之后,你就把我跟妈安葬在一起。“
蔺桷的微笑让张龙门惊恐失措,他张大了嘴巴,却说不出一个字。
”走吧,送我上车。“
姐姐在车内打电话向鼎力相助的老友挨个道谢,她和电视里的形象看起来既像又不像,不过他总是很钦佩乃至敬畏她的。他亲眼见到张波赶过来给死掉的老婆磕头时,贼头鼠眼地偷瞧蔺桷。她似乎皱了一下眉毛,他便梗起脖子狠心加重了额头撞击地板的力度,直到她满意为止。
他始终是自己的父亲,他看起来那么地苍老瘦小,可是一对上他那双奸猾的眼睛,自己就开不了口替他说情。
张波比儿子先一步求蔺桷继续让他住在缙云村的老屋。
“屋顶的瓦片有好几处漏水,我上个月才爬上去把它们换好了!屋后的排水沟也堵了,我一个孤老头子挖了好几天,腰也伤了,躺了几天都没起得来。哎,也没个人给我端一碗水、送一口饭……”
“你继续住就是了,前提是你不能再赌博,离那些巫师远一点。”
“那怎么行得通?你妈走时把什么都带走了,一分钱也没给我留……”
蔺桷尽量克制住厌恶:”妈这里还有一点点钱,龙门会负责每个月按时给你打生活费。“
”生病了怎么办?“
”实报实销。“蔺桷断了他的念想。
这下老头儿的攻击对象从蔺桷转成了张龙门,他一改当初揍儿子时的威风凛凛,谄媚可怜地向他叨念自己寂寞凄凉的晚年生活,请求张龙门看在父子情分上手松一点,不要忘记他的养育之恩。
张龙门难以接受老头子态度的急剧转弯,束手无策地看着这个男人用拙劣的方式激发他的道德心和同情心。他试图向姐姐求救,然而蔺桷早就逃得远远的了。
他感激她保住了年轻人最为看重的自尊,他真切地盼望她得到幸福。
终于,在蔺桷同他告别的时候,他吞吞吐吐扭扭捏捏地问道:”姐姐,金医生将来会是我的姐夫吗?“
蔺桷没料到毛小子会问出这样令人尴尬的问题。
“你怎么会这么想?他是我的朋友,也是我们一家的恩人,他是一个称职的好医生,如此而已。”
张龙门被她不清不楚的回答泼了一盆冷水,极感失望。为了证明自己不是胡说八道,他低声辩道:“可是我听见妈问他了,问他喜不喜欢你,他说喜欢!“
蔺桷内心有了一波小小的震动,这对她的年龄和阅历来说,已经是了不得的反应了。
“姐姐,金医生人那么好,你为什么不和他结婚?“张龙门话刚出口,便看见姐姐一脸落寞。他知道说错话了,可是他怕经此一别,姐姐身边再也无人陪伴,”姐姐,你每天都为你的家人和同伴而活,什么时候为自己活一次呢?“
张龙门的眼眶红了,姐姐只剩下十年生命,他真不愿意看见她蹉跎掉一寸光阴一寸金的时光。
她走了,最后也没有给他一个明确的答复。可是既然没有否定他的建议,说明她在认真地考虑也未可知。张龙门只怨自己年少言轻,他发愿一定要在军队里干出名堂,那时候姐姐一定会重视他所说的每一句话!
他赶在入伍之前办妥了母亲的所有后事,并且不负姐姐所托,好好招待了金华井和丁航夫妇。他在席上不停地表达对金华井的喜爱和崇拜,反复重申希望他们能成为一家人。
丁航夫妇早就看出这小子的鬼心肠,他们当然乐得帮腔。几轮推杯换盏,三个人把金华井怂恿得手心冒汗、浑身发热,当即就定下了隔天飞往香国市的机票。
张龙门道:“我和妈的房子没有退租,要是姐姐想住随时可以回来。“
丁航笑道:”哪里还用得着去你那儿住,当然是直接去金哥家里了不是?“
就在蔺桷陷入无边无际的黑色情绪沼泽时,这里的四个人正笑得喜气冲天。
她此刻正站在阳台上面吹冷风,在多方面势力的压迫榨取之下,她已经到达了最后的极限。妈妈的离世让她觉得留在世上再也没有意义了,她打算今晚就了结自己这如同被人咀嚼之后吐进垃圾桶的甘蔗渣子般的生命。
蔺桷沉没在狂想之中,响彻满屋的手机铃声也唤不回她的灵魂。
”啊,又召我去冲锋陷阵背黑锅?”她冷笑着想。
蔺桷手写了一份遗嘱,交代所有的财产由弟弟张龙门继承和处置。她在外人看来最光鲜的几年,出于天然的胆小怕事,死死地拒绝了洪水猛兽般的财权贿赂和诱惑,留在她手上的只有一笔金额尚可的存款和出租屋里的生活用品,每一分一毫她都可以坦然自得地说出它的来龙去脉。
她从笔记本上撕下遗嘱,突然想起她一直以来用于消解压力和防身的秘密笔记,其上记录的关于高官平民的身份推断很可能给张龙门带来大麻烦。就在她收拾那堆本子时,一晃头瞥见了来电显示上的名字:金华井。
她愕然:他打来是为何事?
她不想再与外界有所关联,原不打算接他的电话。或许因为临死前有着满腹的怨郁,不倾泄出来死也死得不能瞑目,她选择了违背初衷。
“咦!你终于接电话了!还在加班?”
金华井沉稳的声音具有定人心神的作用。蔺桷心想既然他接了,干脆痛诉完毕再死,也不差那几分钟。
蔺桷提了一把椅子放上阳台坐着听他说话,听他讲述张龙门今天宴请他们的一些无聊的琐事,隐约能听见张龙门和丁航在吆喝着什么。
“你们在说什么?这么高兴?”
“姐!姐夫请你过来看黄桷树呢!”张龙门的大嗓门凑拢话筒,震得蔺桷耳膜发疼。这孩子说话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声了?
她替弟弟道歉:”对不起啊,小孩子不知轻重乱说话,你别往心里去。“
“要是我往心里去了呢?”金华井话音刚落,对面一阵满堂彩响起。
金华井道:“你等等我,我出去找个安静的地方和你聊,别挂电话啊。”
这句带着明显笑意的话让蔺桷不忍拒绝。难道他真的对她有意思?
在这短短的空白时间里,蔺桷冥思苦想也理不出一点头绪。自暴自弃的人是不会承认自己身上有些许优点的。
“听龙门说,你们一起去看了你妈妈小时候爬过的黄桷树,他说上面有一块红布你很在意?”
蔺桷回过神:“哦,那个啊,都是我年轻时候一些不好的回忆,是龙门自己好奇为什么树上会有红布。”
“你不好奇吗?”
“我为什么要好奇?”
“因为那是你的树啊。”
蔺桷越听越糊涂:“什么我的树?那棵树不是我种的。”
“你的名字不是取自黄桷树吗?那当然是你的树了。”
“是吗?我从来没有想过,我都不知道黄桷树长什么样子。”
“要不要回来,我带你去好好认识认识它们?我有一处很轻松的的登山路线,现在正式向你发出邀请,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蔺桷无言,她怎么开口告诉他,其实按照原计划现在她应该躺在楼下的水泥地上了。
金华井以为她要拒绝而有些心慌,急道:“我已经买好了明天的机票,也不知道你是不是有空,可是我愿意过来等你,接你一起回来。“
“你不是要上班吗?哪里来的时间?“
”我的辞职信已经递上去五个多月了,马上就要成为自由人。“
蔺桷苦笑道:”我真羡慕你,你能想辞职就辞职。我呢,我无时无刻都想辞职,却因为雀研所该死的合同把我逼到今天的境地。我真不知道活着是为了什么。“
金华井舒展和缓的嗓音骤然揪紧:”怎么了?是不是因为阿姨过世给了你很大的打击?你的工作要是真的做不下去就辞了吧,还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我很担心你现在的精神状况,你千万要等我明天过来!“
”辞职?我现在身陷囹圄,由不得我做主。再说我辞职了还能干什么?那些人不会轻易放过我的,不可能有公司敢聘用我……“蔺桷首度对外人说出多年来的恐惧,这一刻,她好开心能接到金华井的电话。
“没有人敢聘用你,我聘用你。”
“你?”
“嗯,我。我的诊所马上就要正式开业了,营业手续已经办完,你随时可以入职。”
“谢谢你的心意,不管怎么样,我都非常感谢你。”
“你以为我是在诓你吗?蔺桷,你今晚给我踏踏实实睡觉,明天早上十点到机场来接我——如果你还能看在我照顾你妈妈这么久的份儿上的话。”
蔺桷无法拒绝他的命令。一方面,抒发郁结之后她感到好受了一些,另一方面,如果金华井所言不假,那么他对她是认真的。
长年孤独无助的女人突然间拥有了一个真心诚意的男人,极难做到不为他所动。如果世间上真的有一个人值得她为他活下去,那个人会不会就是他?
本打算留给他的几分钟时间,现在延长到了十几个小时。这对一个一心求死的人来说不会有多大损失吧?
蔺桷睡得很艰难,干脆起床继续赖了一天假去机场接他。
这座机场对她来说无比熟悉也无比厌烦。在她人生起初几次搭飞机的时候还兴奋又新鲜,现在一听助理说要给她订机票,她就不自觉地反胃想吐。
金华井的飞机如期而至,蔺桷没有想好带他去哪里,老钟那里肯定是不方便的了。
他提出去她家里坐一坐。
“你别一脸害怕呀,我单纯想去看看你生活的环境。晚上我回酒店住。”
蔺桷对自己的浮想联翩哑然失笑。两个年过四十的人,对话内容比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还要生涩。
蔺桷租住的房子很普通,有很多邻居认识她,知道她是在电视上为灵芝人说话的人。偶尔出门买东西,都能听见他们当面夸赞或是低怨她的“所作所为”。
金华井不讲客气,进门就自觉坐入沙发,打开行李箱拿出一只塑料文件盒。盒子里的透明文件袋内装着一些纸张和证书。
“你过来坐我对面,我们的面试现在开始。”金华井专心致志地整理手中的资料。
“啊?”
“我现在以振铎诊所院长的身份,请你——蔺桷女士——参加我们行政负责人的招聘面试。可以开始了吗?”
蔺桷踌躇不前:“你是在逗我还是……”
金华井亮出手中的营业执照原件:”你说呢。“
”可是……“
”你大可不必有心理负担认为我是来施舍你,因为我的诊所确实需要一名行政负责人,而我认为你完全可以胜任。或者说,对你来说是杀鸡用牛刀了?“
”当然不是!我哪儿有什么真本事,不过是一个任人嗦摆的木偶而已。你在媒体上看到的我,都是别人包装出来的。“蔺桷说完这句话,莫名想起了郭子聪。
“你先过来坐。”
蔺桷不忍拒绝,为了他的面子,只好按他说的办。
两人中间的茶几上分门别类摆放了振铎诊所的营业执照、各类审批的文件原件,还有一叠未成形的规章制度和亟待完善的宣传册初稿。
金华井向她一一介绍完毕,道:”诊所规模很小,承蒙几位朋友不嫌弃入了股,旨在解决我个人的温饱,顺带方便周边的居民。虽然挣大钱很难,不过我想在泥井坎市混一口稀饭是不成问题的。你看,我一个临床医生,对这些条条框框茫无头绪,后期还有许多和政府机构打交道的活儿,没有一个专职的行政,我怎么开业呢?“
蔺桷拿起那堆文件逐页翻看,确实看出不少问题。她在工作中历练了将近二十年,一家小诊所的运营对她来说是易如反掌。
“我打算在香国市停留三天,若这三天你看不到我诚意可以回绝我。虽然我一定会很失望和失落,可是我绝对尊重你的决定。”
蔺桷知道他的视线聚结在自己身上,她很是紧张。假装看资料的同时,她小声地问:“为什么你愿意帮我这么多?”
她听见他轻轻笑了一声:”或许,因为你是第一个送礼送进我心坎的人。“
她蓦然抬头:”就因为那些苗子?“
”当然不能称它们为‘那些苗子’,它们是我视作掌上明珠的珍宝。“
他的眼神坚定不移,仿佛她就是那几棵苗子。
蔺桷慌乱地站起来避开他,她走到阳台上,希望借助冷风降一降脸上的燥热。
金华井的脚步在她身后响起,她刚松动了没一会儿的神经再次绷紧。
”我这次过来,你不可能看不出我的心意吧?“
“……”
“龙门和丁航都可以作证,昨晚给你打电话之前我就已经定好机票了。直到现在我还心惊肉跳,如果我没有定那张票,就真的失去你了。“他伸出双手把住蔺桷的肩膀转向自己,”我真的很害怕,也真的很庆幸!你的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你不必觉得为难或者害羞,大大方方地跟我回去替我管账,好吗?“
沉浸在他深情表白里的蔺桷被他最后一句话逗得忍俊不禁,两个中年人红烫着脸相视而笑。
多年来,蔺桷日夜都作为灵芝人的牧羊犬在活着,组织要灵芝人做什么,她就赶在他们屁股后头督促他们去做什么。从今天起,她要挺直腰杆做回人类。
蔺桷以极难觉察的幅度点了点头,金华井欣喜若狂地搂住她,嘴里喋喋不休地念着“谢谢你,谢谢你“。
蔺桷睇了一眼高楼下的风景,暗叹这个半天前差点要了她命的小阳台,竟然成为见证她人生中寥寥无几幸福时刻的纪念地!
两个老练的人没有沉湎在浪漫之中,而是立刻着手讨论蔺桷要如何顺利辞职。
她不愿意把金华井牵扯进来,可是既然决定了要辞职,就必须告诉他自己身不由主的处境。
“如果可以像平常人一样交一封辞职信就走,我也不至于这么发愁了。而且,我很担心那些利用我的人会对你不利。”
如果换一个人说出这些话,金华井会觉得对方有妄想症,可蔺桷是全国知名的公众人士,他又了解她的家庭背景,要说幕后没有人操控,他反而觉得不合常理。
他非但没有退缩,反有为她出谋划策的勇气。虽说他出的主意对于她来说就像小学生指导博士功课一般,但她真的很感快慰。她已经许久没有卸下心防对人诉说自己的烦忧了,几句肺腑之言就足以让她那颗满是疮痍的心脏得以愈合。
蔺桷不准金华井在这里过多停留,说不定他已经引起某些人的注意了。当天下午,他便搭机回了泥井坎市。蔺桷告诉他自己一定会快刀斩乱麻,早日和他相聚。
跨年时有一场现场直播的大型庆典,蔺桷受邀代表灵芝人向全国国民拜年。那天她比往常更加上心,特意封了一只大红包给相熟的化妆师:“我想美得吓死所有人”。
化妆师大喜过望,带着蔺桷重金购买了一身名牌,提前去美容院做了全身保养。当天更是使出浑身解数为她精心装扮,甚至为她借来好几件贵重的首饰。功夫不负有心人,蔺桷以不逊于明星的夺目形象出席了这次活动。
不枉蔺桷一番苦心,在流光溢彩的珠宝和高级礼裙的衬托下,就连主持人也连声地赞扬她的美丽。换作年少时,她一定会窃喜万分,而今天的这一身绫罗脂粉不过是她实现目标的冰冷道具而已。
终于轮到蔺桷发言,在聚光灯的烤炙下,她照例按要求背诵出专人为她准备好的台词。
就在镜头即将切向下一名嘉宾的时候,蔺桷出人意料地没有交接麦克风,而是站得笔直面带微笑继续说道:“除了祝我们的国家繁荣昌盛,我们的民众生活幸福之外,我还要分享一个关于我自己的大喜事给所有关心我的朋友。”
蔺桷短暂地停顿了一下。
导播惊惶地请示导演这样的播出事故是否需要立即插入广告以中断她的胡闹。
副导演马上下令:“不能播,插广告!”
哪知导演偏要和他作对:“不行!她的后台是什么人你知不知道?轮不到你我插手!”
导演所指不明的言辞让在座心怀鬼胎的人们互相窥视,恐惶自己受贿的秘密即将被曝之于此。
就这样阴差阳错地,蔺桷竟然顺顺利利地继续了她的捣蛋。
“我要在此向大家表露我的心迹——经过我多年来的深思熟虑,我决定要加入滴翠帮了!”
如果不是仍有喜庆背景音乐的衬托,这时的舞台恐怕会比法场刽子手砍头前的那几秒钟还要寂静。
主持人正在绞眉思考怎么接话,蔺桷比他还要紧张,可是依旧面上带笑道:“还请大家今后继续支持我、支持灵芝人。以后的日子里,我将继续全力以赴为所有我帮得上忙的人们服务,谢谢大家!”
言毕正是钟声敲响之时,由于她计划外的抢镜,原本该是现场所有人一起倒数跨年的步骤,直接被跳略过去了。
主持人为了救场,强使自己为蔺桷献上祝福之辞。
蔺桷乜着眼睛看着他耳后的羽毛纹身,差点被他言不由衷的复杂神色逗得失笑。
她前脚刚迈入后台,一只强有力的手便拽着她一路跌跌撞撞来到一间偏僻的杂物间。
“容沙,你也在这里?”蔺桷自头晕眼花之中定下神,看明白了面前可恶的冒失鬼。
“你是不是不要命了?”容沙狠狠地说,“你很清楚背叛陈董的下场。”
蔺桷甩开他的手,僵硬地答道:“事到如今,你还以为我怕死?“
不及他说第二句,门外有人开始大力撞门,仅仅一眨眼,不堪一击的门锁就缴械投降了。
“导演?你怎么在这儿?”蔺桷故作惊讶掩口问道。
导演黑着脸对容沙道:“你敢动她,我让你走不出这栋大楼。”
跟在后头的副导演紧接着说:“容哥,我来迟了——导演,你是不是弄错了,容哥可是我们的赞助商啊!你收了人家那么多好处,对人家得尊重点儿。”
导播这时也挤了进来,他早就忍受不了副导演成天把他当狗一样唆使摆布了,他用力将副导演推到一边,强硬地站在蔺桷背后:“你们都给我留神,别再给政府惹麻烦了!告诉你们,我受□□指派观察你们很久了,你们一个个假公济私……”
“啊哈哈哈哈!”
蔺桷爆发出来的狂笑把所有人惊得意迷心乱,她一边笑一边抹泪道:“你们的庆功会我就不参加了,我要回家,不奉陪了。”
她气定神闲地整理好裙摆,豪气十足地走了出去。
剩下几个人急得干瞪眼,却没一个敢上前阻拦。
回家锁好大门,蔺桷再也控制不住地全身颤栗。今晚对她来说是一场赌上性命的战斗。
喝下一壶酽茶,她试着逐步放松身心,打开电脑如同看戏一般看着关于她的新闻在各大社交媒体上大量转发。与此同时,她的手机铃声一刻也没歇过气,这让她又是欣喜又是烦乱。
多年没有联系过的人名出现在未接来电上,还夹杂了诸多的陌生号码。
“一辈子都没过过这么热闹的年。”蔺桷自语道。
要不是她和金华井约定在这段时间内互不联系,否则她真想对他手舞足蹈地讲述今天的历险。
历来跨年都是网络最不活跃的时段,而今年蔺桷的意外表现让众多网友们哄然赶了来凑热闹。蔺桷一向把自己的社交账号交给助理打理,她讨厌看见别人把对她工作内容的看法上升到她的个人生活。
今夜,她要回了账号密码,静静地看着所有赞同她、贬低她、讽刺她、同情她的陌生人吵作一团。到了凌晨,她发出一行预先编辑好的话:
“我仍旧是一个中立者。”
短短几个字,将深夜里激动难眠的网友的心情推向另一波新**。人们抢着根据各自的人生经验,揣测分析蔺桷这句话的深层含义。灵芝人尤甚。
在灵芝人活跃的论坛上,两大阵营持续不断地互相叫骂攻击。里面不乏众多瞧不起蔺桷出身的滴翠帮成员让她不要厚颜无耻地贴上来拉低他们的档次。也有曾经受惠于她的扶翎会的小人物站出来支持蔺桷拿下滴翠的当家权,将所有灵芝人团结起来,消灭一切无意义的内斗。
吵得最厉害的人提出要约出来当面“会一会“,网友补充说街上已经有人为此打了起来,并附上了刚刚出炉的新鲜视频供大家品尝。
就在人们抱着不同的情感疯狂敲击鼠标键盘的时候,突然间,几个最为火爆的论坛以”服务器过载“为由暂时关停了。
蔺桷冷哼道:“喽啰永远是喽啰。”
这是自然界的生存法则。在你不够强大的时候,被别人捏死还是放生仅在于对方的一念之差。陈怡竹很聪明,滴翠帮更是不笨,谁才是这个国家的主宰,他们比任何人都更加深刻地了解。
蔺桷关掉手机前翻了翻短信,在这个网络聊天软件盛行的时代,短信早已失去了当年的霸主地位。不出所料,在一堆垃圾信息里,她找到了朱家姐妹的关怀。
姐姐写着:“新年快乐,今天是你一生中最漂亮的时刻,比全世界所有的新娘子更美。”
妹妹写着:“你发什么神经?为什么不接电话?这次我要保你也保不住。我认识的人里已经有人等不到新药就死了,你倒自在!”
蔺桷掐指一数,如果从第一批灵芝人开始计算,雀研所已经实施至少几千例的“送行”了吧。这些人里有多少人是当初的小白鼠,又有多少人曾经在滴翠帮里担任过至高无上的领袖呢?也难怪朱宵灯性格大变,她不愿眼睁睁地失去最重要的同伴,更害怕自己也“等不到那一天”。
据零零散散的传闻透露,已经有一两个地下实验室研发出来了阿刻索二代,现在还在人体实验期间,效果似乎不太理想。
想到她从鞋厂里救出来的可怜工人,顷刻间,她对损失生命的遗憾全部化作了对陈怡竹的厌憎,这是她就算假装投诚也会选择滴翠帮的理由。
虽然她承认郭子聪的死不是一场意外,可是她永远也不敢去深探后面雄巨的黑手是否属于滴翠。
福利会对蔺桷的出格行为作出了停职处罚,蔺桷央告道:“会里没有规定不准我加入滴翠啊,而且我知道也有其他的灵芝人同事按喜好加入了两帮之中。领导们应该比我清楚,灵芝人想要好好生存就不能被孤立,我不觉得我有什么错。如果国家坚决不允许我这样做,我只能选择离职,但是在我离职之前,我拒绝上级无端停掉我的行程,接下来还有好几处巡视和演讲,我都要按计划参加。”
蔺桷甩掉难缠的助理,像幽灵一样现身在各大早已将她除名的会议和活动上。
她得到一个外号,叫作“主持人杀手”。只要是她出现的活动,必然会出现大的骚动。在场的人们爆发出无尽的欢呼和叫骂,她的所到之处皆是一片狼藉,没有哪个主持人有能力重新控场。秩序只能靠蔺桷这个系铃人出马维护。
只要她拿起话筒,所有人的声带立刻整齐划一地停止震动,任由嘴巴保持张开或闭上的状态,全神贯注唯恐错过她说的每一个字。
蔺桷脱离了高手为她准备的稿子,展现出一种无头无尾、逻辑混乱的新手状态。滑稽的是,她的这种不自然,给了台下的人们一种故意散播别有意味信息的印象。关于她的新讨论层出不休,记者代表好奇心爆炸的观众上前提问:“有什么特别的理由让你放弃保持了二十多年的中立?”
“你为什么会这样问?”
“这是很显然的吧。是不是有什么幕后势力促使你必须选择其中一方?”
“你知道吗,我出生在一个信仰巫师的村子,可我长大之后是个纯粹的唯物主义者。”
“请问你已经秘密举行了入帮仪式了吗?为什么滴翠帮那边没有承认你的加入呢?”
“我的心既然已经决定了,所谓的仪式办不办都不成问题,这种事对我来说不重要。”
蔺桷私自出席活动的行为激怒了市里的领导,朱霄灯的继父刘副市长亲自下令要辞退这个不听招呼的疯女人。
秘书委婉谦谨地劝道:“恐怕目前还不是处理她的好时机。万一华家的有想法的话,该怎么办呢?“
刘副市长笑着咳嗽一声:”姓华的任期过几年就要满了,据我观察,下一任绝不可能让他们家再霸住不放,到时候有这群灵芝人的好果子吃,咱们走着瞧吧!反正老子马上就要退休,绝不再受这帮子瘟神的窝囊气了。“
他的这个内部大消息,还是从继女朱霄灯和老婆聊天时偷听见的。据朱霄灯说,她的一个很有本事的朋友已经开始着手巴结下一任的候选人了。
朱霄灯的确在一次宴会上听陈怡竹亲口说出,她只是‘碰巧’听见。
陈怡竹并没有避讳的意思,并且她在散扬这个消息的时候,仔细地观察了每一个人的脸色。
朱霄灯很荣幸成为了她的首位交谈对象。
“你爸爸干得很不错,这次新药的研发多亏了他。等新药正式投入使用,你一定是第一批受益人。“陈怡竹笑着和朱霄灯碰杯。
朱霄灯喜形于色,可又担忧道:“真的还要再等五年这么久?毛方质他……“
”毛方质?“陈怡竹思寻了许久才勉强记起这个人,”他怎么了?“
”他还有四年就到期了。“
陈怡竹爱莫能助地摊开手:”这已经是最快的速度了,他时运不济。“
朱霄灯绝恨地说:”要是能冷冻就好了,可是他这个人又固执,说什么也不肯,还说要把自己的骨灰分成十份埋进离地心最近的地方。“
”没用的。阿刻索在冷冻状态下依旧保持活性,突破它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你和我都没那个命迎接那一天的到来。“
陈怡竹说得对,如果不是因为冷冻灵芝人依然会在阿刻索的作用下继续进行细胞分裂,拥有至高无上权利和财富的前辈们也不至于乖乖到点去雀研所报到了。
朱霄灯见证了陈怡竹的整个奋斗历程,陈怡竹对他们之间的老交情也是万分感慨。
”哎,外面的人都说我薄情冷血,眼见周婷他们家就要落势,说我翻脸不认人不去帮她一把。“
朱霄灯暗地里哼了一声,几年前她才听人说起周婷的出身,但是众说纷纭不足为信。今天通过陈怡竹,她才确定周婷是华家的一份子。
陈怡竹继续道:”我和她这些年来相扶相持、披荆斩棘才走到今天,可以说没有她就没有我。不过从今天开始,没有我,就说不好能不能有她和她的老公了。“
”盛典?“
”是啊,盛典。一个小白脸有什么魅力能把她迷得不问世事,我是理解不了。“
“那是当然了,你现在已经掌握你们家集团的大部分业务了吧?只差临门一脚了。“
陈怡竹握住酒杯的手指骤然缩紧:”你说得不错,新药的上市关乎了梧桐集团的命运和我的命运,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当然会成功!我爸爸一定不会令你失望。“
朱霄灯哄得陈怡竹心爽神飞。两人聊起周婷和盛典的秘闻,听说他在和周婷结婚的头几年,仗着女家的势头在短时间内一跃当上国家新闻部的副部长,当年得罪过他的媒体全都被他收拾得一毛不剩。然而就在所有人以为他顺理成章要荣升部长的当口,他却突然辞职,再也没在公共场合露过面。
朱霄灯代蔺桷问道:”他不会是死了吧?“
”那怎么会?他不过是在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之后付出了相应的代价。人家两口子每天腻在一起,不知多快活呢。“
“盛典只比毛方质小一岁,他能赶得上吗?“
”还多亏了他,否则这药也不可能推进得这么快。“
“呀,周婷还真是爱他呢。”
“谁说不是呢?”陈怡竹举杯慢饮,边笑边摇头。
“说起老朋友,也不知道和我们同一间病房的蔺桷受了什么刺激,居然说要加入滴翠帮!我听说她妈妈过世对她打击很大。”
“蔺桷……哦,她啊……你以为我会杀她?”陈怡竹嘲讽道,“告诉你,先不说这样的小事我有没有精力去管,但凡对我来说还有一点利用价值的人,我都不会杀。你说,她还是不是个有用的人?”
朱霄灯脸上一热,心底卷起一阵惭愧和侥幸。要不是投胎在朱政敏家里,她现在也会是被抛弃的对象之一。
陈怡竹的咬字刻意地清晰:“对我来说,世界上每一个灵芝人都有可用之处,关键在于他们肯不肯为集体出力。不论有无权势,我最恨的就是袖手旁观捡落地桃子吃的蛀虫!”
朱霄灯被陈怡竹走样的尊容吓得不轻,在她看来,像陈怡竹这等身份不该如此斤斤计较,有了那么多的钱,何不多享受享受人生呢?
两个思维观念完全不同的人,不,同一间病房接受同一种治疗的四个身份思维完全不同的人,是聊不了多久的。朱霄灯在陈怡竹脸上显出一影不耐烦的时候,知趣地告退了。
蔺桷始终不接她的电话,她猜不透,也懒得猜这个笨蛋究竟目的为何。她给昔日老友发了一条信息,告诉她自己已经尽力为她在陈怡竹身旁说情了,要她好自为之。
她告诉蔺桷:不要乱来,好好地活着,等到新药普及的那一天,你就知道他们都是你的恩人。
“恩人?敌人?”
蔺桷将“好好地活着”理解为“苟且地、胆战心惊地活着”。她自从走上这一条众叛亲离的路,尝尽了恐惶和焦虑,随之而来的则是酣畅淋漓的狂喜。
她是越狱成功的囚犯。
战线比她预计的更长,原本计划在三个月之内被踢走,最后却花了快一年才正式办理好离职。据说刘副市长早在半年前就下了指令要她滚蛋,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拖了这么久才执行下来。
蔺桷不是没有考虑过她和金华井将来生活的危险性,被人监视是逃不了了,其他的还暂不能预测。她选择了最幼稚的应敌措施:每天按时更新她的社交媒体。目前仍有一大批灵芝人和支持她的普通民众在网络上与她互动,他们或许能够成为她的护甲。她知道这是一个可笑的期望,但她别无他法。
蔺桷离职当天,分秒必争让金华井的诊所为她办理了入职手续。当天夜里,“逃犯”带着一箱子陪伴她多年的笔记本飞往了泥井坎市,手里还珍重地抱着一盒子花苗。
蔺桷为了兑现承诺,刚离开福利会就赶去见老钟。蹊跷的是,发出邀约的人并不是她,而是老钟。蔺桷状态堪比惊弓之鸟,她不信任一切不知底细的人,老钟和灵芝人有密切的来往,她不得不防。
她揣测老钟要对她说的话不外乎两种,要么劝她加入扶翎会,要么劝她加入滴翠帮。其实她很想掉头回家,可是出于对金华井的感情,她无论如何也要拿到苗子再说。
老钟从头至尾根本不提发生在她身上的种种风波,只一味地叮咛她要好好护住这些稀有的小苗。
“千万不能托运。”老钟温柔地把它们一支支装入保护壳里。
“你怎么知道我要坐飞机?”
老钟的手卡住了一瞬间,随即继续他的打包工作:“坐火车的话,我怕会把它们闷坏咯。”
蔺桷几乎可以肯定老钟一定有鬼,她等着他露出尾巴。然而直到他陪她走出温室,都没有提到过植物以外的任何话题。
“要是小金有什么不明白的,叫他打电话给我。我还有事,叫他们送送你吧。”说罢他转身钻了回去。
蔺桷在两个农妇的“护送”下,穿过似乎又有了变化的花园,慢慢地走向大门。
“若是他在,一定能看出和上次有什么不同。”蔺桷想。
恰是这时,她注意到农妇在偷偷打量自己。她们脸上的好奇盖都盖不住,畏于老钟的严厉,她们最终没有问出口,唯独两片嘴唇不停地皱起又展开,滑稽的模样叫蔺桷别过头去笑得双目泛泪。
金华井在见到蔺桷给他的伴手礼时果然喜欢得发狂,让她更为欣慰的是,他虽然对礼物爱不释手,好歹在回到家之前,她都是他眼中的第一位。
出于安全考虑,蔺桷选择回到妈妈和弟弟住过的房子,并且把她在香国市雀研所的档案转回了泥井坎市。她安慰金华井,等确认一切风平浪静之后再去做他花园的女主人也不迟。
“不止花园!我现在正式邀请你担任振铎诊所的院长,我呢,就偷个懒,只做我擅长的业务。”
“还有园艺吧?”蔺桷嗔了一声,“你虽然信任我,我却不敢。我还是安安分分按合同做好本职工作吧。”
蔺桷按部就班,当即转变角色投入进新工作。诊所除了金华井以外,还有一名年轻医生和三名护士。病人是跟着金华井过来的老病号,因为不看急诊,所以工作节奏缓慢。蔺桷一下子闲适过头,反而有点不知如何是好。
因为空闲的时间太多,她常常陷入迷滞。除了每天定时更新社交媒体,她不再上网关注其他的新闻,这是金华井要求她做的,目的是彻底放松心情。虽然如此,她仍会时不时地担忧哪天大难会降临到这个无辜的小诊所,牵连收留她的人们。疗养式的工作也让她重新谛视生活的美好之处。和金华井平淡稳定的交往,和新同事和谐友好的相处,和病人们聊聊口水家常,让她逐渐找回市井生活的乐趣,伴随而来的是对人世间有了些许的流连。
人世间不对任何人作出改变,它永远都是它,但在蔺桷心中,现在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日子波澜不惊地过着,她受损的神经逐渐康复,失去了外界消息,她逐渐地放松了戒惧心。她偶尔会去丁航家做做客,逗逗他们可爱的孩子。半年之后,她在丁航夫妇的怂恿之下搬进了金华井的家,美其名曰为他照料花草。
实际上金华井的园艺工作从不假手于人,蔺桷仅仅负责坐在廊下喝着茶,看着他出没在高高低低的植物之间。对她来说,欣赏人比欣赏花来得幸福。
在极少的情况之下,蔺桷会在半夜被恶梦吓醒。她对梦境闭口不言,在金华井的多次追问之下,她才羞怯地说梦见自己被金华井抛弃了,一个人打着火把在连绵不绝的山里走啊走,永远也找不到下山的路。
金华井什么也没说。在周末两个人都休息的那天清晨,他用柔和的声音唤她:“快起床吃饭,吃完陪我去爬山。”
“爬山?怎么突然想起要爬山。”
金华井笑道:“我早就说过要带你去,只不过时机未到。我觉得今天正是时候。”
窗外的天空阴云密布,似有下雨的迹象。金华井为何要选在这种天气爬山她不得而知,但她不忍扫他的兴。
金华井没有直接驾车前往他口中的炮台山,而是载着她在市区里信然兜风。他像导游一样尽职尽责地为她介绍泥井坎市的老街和美食,尽管蔺桷在这里工作生活的时间不短,可对这里的大街小巷却一点都不了解。
“你有没有觉得这里的街景和其他城市有一些不同?”金华井问道。
蔺桷好一顿想,始终想不出满意的答案,只能抱歉地说:“我只觉得这里的街道窄,光线也不太好,路都被树枝盖住了。夏天还行,冬天就黑洞洞的。”
金华井笑道:“你的观察力很不错。”
蔺桷以为他是在取笑自己,脸先红了:”这树也挺怪的,看起来是同一个品种,但是有的正在发芽,有的却在落叶,真是奇观。“
“我就说你聪明吧。我们等一会儿要去爬的山,步道两旁也都是这种树。”
蔺桷知道他爱好钻研植物,金华井也知道她对花草兴趣不大,两人极少谈论这类话题,今天真是稀奇。
到了炮台山下,已经十点多了。细雨飘飘洒洒,好在一路上有大树遮盖,两人不必撑伞也能畅意漫步在山道之间。
说是山,其实它是郊区一条矮小的山脉,仅需要一个小时即可上顶。这座炮台山上曾驻扎过炮击轰炸机的炮兵营,另外还修建了星星点点的民宅和神宇。山路两旁坐着一些抬滑杆的挑夫和摆摊卖小吃的当地住户,极是有趣热闹。
道旁的大树棵棵高壮,石板小路被地底膨出的虬盘绞叠的树根剥离得支离破碎。
蔺桷注意到越是大个儿的树上,越是挂有许许多多的红布。金华井见她紧皱额头,问她怎么了。
“树上挂的红布让我有些不舒服。”她坦言。
“传说红布是辟邪的,这里的居民相信树大了会成精,所以用红布把它们拴住。”
“迷信!”蔺桷在说话的同时,仰脖观察头顶密密实实的枝叶,“咦,这里的树也好奇怪,一些好像在过冬,一些倒又在过夏。”
金华井扶着一颗挂着最多红布的树,指着那透不过光的伞盖向蔺桷介绍:“这种树叫黄桷树,泥井坎市的气候非常利于它的生长,不需要怎么管理就能长得巨硕无比,所以它们除了常被栽种在农家遮荫以外,还大批量地用作行道树。黄桷树的生命力极其旺盛,有时长得太大太快,挤占了别的植物的生存空间,反倒带来很多麻烦。你看,它们虽是同一种树,却各自过着各自的季节。据说黄桷树什么时候被种植在那片土地上,它每年就会在被种下的时候落叶。如果这个说法是真的,你不觉得很有趣吗?“
蔺桷有样学样,摸了摸它湿润的树干:“我是第一次听说。”
“它是你的树,也是我最喜欢的树。我听龙门说,你妈妈老家院子里也有一棵很大的黄桷树。我想,你妈妈把你的名字取为桷,是希望你能像它一样无论被移栽多少次,都能强韧地重新活下去。”
蔺桷从没思考过自己名字的深意,和她一同长大的同学们也都是如此,村里的人没什么文化,随随便便就给孩子起了名字,没人在乎有没有含义。
金华井的解读着实震撼了蔺桷的心,她望着成片黄绿交错的枝叶,听着它们被清风吹拂而摩擦出的悦耳沙响,无意识地接住飞扬在空中的一片叶子,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你说的是真的吗?我妈她是这么想的?”蔺桷再次开口时,双眼饱含了眼泪。
金华井抹一抹她的眼圈:“泥井坎市老一辈的人都知道黄桷树的生长习性,你妈妈不可能不知道。“
“为什么这么好的树,不在我的老家种一点呢?”蔺桷拥住金华井,靠在他的肩头上喃道。
“或许那里的气候条件不适合它,就像那里也不适合你——现在你找到适合的地方了,要不要忘记从前,试一试重新发芽呢?”
蔺桷轻点下巴,她人生中第一次认真地瞻视一棵树,一棵她的树。她想多多地了解它,从它的身上尽可能多地汲取生存的动力。
“我想把束缚它们的红布统统拿掉。”
金华井见她开颜,知她心结已经解开一半,也跟着笑了:“你都说是迷信了,如果它真的要长,红布又能拦住它什么?”
金华井牵着蔺桷一步步往上走,她为黄桷树奇迹般的生命力惊叹:“你看那棵树,它都歪成那样了,还活得好好的!”
不远处传来几下钟鸣声,金华井道:”那边有一座神宇,我想进去看看,你要是不想去的话,在外面等我一会儿,我很快就出来。“
“啊,我没听你说过有信仰。我确实很不喜欢神鬼之说,你也知道我年轻时的遭遇。“
”我知道。不过我这个也不能算作信仰……我也不信鬼神,不过宇宙总是有一个造物主的,他是谁我不知道,但我想或许能通过神仙与他有一点点交流,藉此获取心灵上的平静……就像看心理医生。“
”我还以为你在园艺里能找到心灵安抚。“
”园艺仅能起一小部分的作用。十几年前,我偶然间发现住我们科里三号床的病人,不论收入院的时候情况好或不好,无一例外都会很快恶化然后死亡,当然,这仅仅是我个人的疑虑。在某一天,我又收了一个新病人,他的病情一点也不严重,我特意嘱托护士不要安排他住三号床,她也答应了,可她一疏忽把这事给忘了,我当时只盼是我多心。那天晚上不是我值班,而等我第二天去查房时,那个人已经死了。“
“啊!”
”我无法怪罪那个护士,但我也无法原谅自己。我的所思所想不能告诉任何人,唯一能做的就是到这个神宇来拜一拜,请求造物主不要再让三号床的病人有同样的遭遇。你说是迷信也好,是巧合也罢,果然,后面那张床奇迹般地恢复正常了。对我来说,我心灵的重担得到了释放。“
“你说的好像是迷信,又好像不是。”
“我只期造物主给予一点心理安慰,所以不必追问更多的科学证明,能达到目的即可。”
蔺桷想了一想:“我陪你进去。”
神宇的大门看起来并不如何起眼,踏进去也不甚广阔。它凭山而建,大大小小的神殿傍着山势向上延申,蔺桷在金华井参拜时一个人四处游览,不到一会儿就走了个遍。她登上最高处,即刻被远处蜿蜒的河水和小城的美景所吸引,森林里吹过来的凉风细雨拂更是得她心旷神怡。
“这儿风景不错吧?”金华井找到了她。
蔺桷雀跃地指着远处:“那边是不是我们的诊所?”
金华井见她兴致高涨,陪她一一指认她住过、工作过的地方。
“这个地方好像有灵气,我觉得心胸变得宽阔了。神宇的建造者真会选址。”蔺桷趴在栏杆上瞭望远方,一脸沉醉地说。
“你喜欢的话,以后我们再来。”
蔺桷笑道:“诊所生意越来越忙,哪里还有时间出来游玩呢?”
“或许我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好医生,更多时候我只是根据社会分工各司其职的一名劳动者。我不愿意为了多挣几个钱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这种日子我在医院里过够了。我希望和你携手多感受人间的乐趣。“
两人在小摊上用完餐后接着爬山,走了半日,蔺桷的体力消耗得差不多了,她喘着粗气道:“还有多久才到山顶啊?好几次我都以为快到了,但是马上又变成下坡路,一会儿上一会儿下,我的腿累得直发抖。”
“山顶?这是座小山脉,我们已经路过好多个山顶了。”
“啊?我还等着登上最高峰呢!”蔺桷失去目标,浑身最后一点意志力也抛到一边,就地坐下不想走了。
金华井陪她坐下,安慰道:“你老家也有许多山,你以前不是很有爬山经验的吗?“
“我不喜欢爬山。小时候,每次爬山是因为要节约车票钱翻山去另一边的镇上,从来没有骑着山脉一路走过。上班之后我爬山又跌伤过,所以一直有心理阴影,后来就再也没有爬过山了。我们这样走,到哪里是尽头呢?
”散心而已,为什么要有目的性呢?你走累了,我们选个就近的路下去便是了。“
”可是爬山不就是要登顶才有趣吗?“
“只要一路有景色,不管是在山顶还是山腰,我都乐在其中。人生也一样,没有运气一直好的,也没有运气一直坏的,都是起起落落。永远这山望着那山高,反而忽略了脚下的风景,不是得不偿失吗?“
蔺桷靠在石头上笑道:”怎么说起人生来了?你是哲学家吗?“
金华井轻轻抚平蔺桷的眉心:“我希望你可以逍遥江湖,少皱点眉头。”
“我经常皱眉吗?我都不知道唉。我也不瞒你,我心底总有一股不安,这种不安挥之不尽,真希望是我多虑了。”
“我们常常出来走动走动,识见了自然的伟大,也就了解自己的渺小了。这么渺小的我们,为什么不抓紧时间多快乐一些呢?你不快乐,我觉得我很失败啊。”
“你做得很好了。我已经自卑很多年,自卑带来的多疑敏感很难改变,这是出于本能的自我防护吧。说句老实话,你和我在一起真的不会后悔吗,我既不能给你生孩子,又不能陪你白头到老……”
“我的花园就是我的孩子,至于白头,人有旦夕祸福,说不定我比你还要先去见神仙呢。”
”又说这种话来气人!“
金华井搂住她:”你就是想得太远。要是我,就只考虑等会儿晚饭吃点什么好吃的……你的腿累了,我带你找一家足浴店按摩一下怎么样?“
”我要选最贵的。“
”好,你选最贵的,我选最便宜的,我的钱都给你用。“
过了几日,蔺桷才明白金华井此行的良苦用心,她也觉得自己不该把千金一刻的生命浪费在忧愁之中。在金华井有意无意的请求下,她开始在他整理花园的时候替他打打下手。有了事做,她慢慢淡忘了缭绕在心底的隐忧。
龙门偶尔会给她来电话,听说他在军队里干得不错,蔺桷也为他骄傲。弟弟多次问她什么时候结婚,她都答说不打算和金华井结婚,两个人像这样在一起已经很好了。张龙门失望的同时,也尊重姐姐的决定。蔺桷问起他的情况,他便竹筒倒豆地把辛苦的训练和学到的新技能逐个汇报给姐姐知道。
蔺桷刻意不和以前的老朋友联络,在泥井坎市平静生活了四五年,她惯于不再回忆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