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姐姐,菜齐了,叫妈起来吃饭吧。”
王露珍在这里精神状态大好,只是多年不回故乡,竟有些水土不服、咳嗽不断。蔺桷决定在假期结束之前,带她去找个好点的医生看一看。
蔺桷想到了丁航。她离开之后,丁航因为工作出色而升为部长,接到老领导的电话,丁航高兴极了。
“你要搬回来住吗?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太见外了!”
蔺桷笑道:“不是我,是我妈和弟弟。”
蔺桷问他认不认识市里好一点的呼吸内科专家,丁航热情地为她作主张:“你问对人了,我老婆就是市医院的,我马上给你打听,明天一早就来接你们看病。”
“什么时候结的婚?都不告诉我,还说我见外呢!”
“嗨!全国人民谁不知道你有多忙?我明晚专程携妻设宴,向你赔罪!”
蔺桷揶揄他:“你倒好,这么快就结婚了。时镜呢?”
“别开玩笑了我的老领导,被我老婆听见我就死定了!我还不都是听你的命令办事,才……”
“好好,我保证不提,放心吧。”蔺桷笑得前仰后合。她好久没这样开怀大笑过了,回到泥井坎市,她真有一种舒爽依恋的畅快之意——习惯使然,她也曾怀疑过丁航是否“干净”。
重返泥井坎市的念头在她内心深处悄悄萌芽。
次日,丁航把一切安排妥帖,请了假陪蔺桷母女去就医。
男医生年纪四十上下,蔺桷刻意瞟了一眼他的胸牌,有些失望。
丁太太看在眼里,附上耳来对蔺桷说:“别看他职级不高,却是我们呼吸内科的顶梁柱呢。”
蔺桷只能选择信任丁太太。
医生虽受人所托,却没有特殊照顾的意思。蔺桷马上就要踏上返程之路,难免放心不下,插嘴替母亲多说了几句病情。
丁太太怕医生不高兴,连忙客套地搭腔:“金医生,这是我跟你提过的蔺部长,她以前在我们泥井坎市也是久负盛名……“
金医生听若惘闻,注意力全部投在王露珍的肺部听诊上。
蔺桷不仅不觉得他高傲无礼,反而放稳了心,暗暗思量一定要和这位金华井医生拉近关系,这样她远在异地,也能时刻掌握妈妈的健康状况。
王露珍被确诊为慢性阻塞性肺疾病,金医生处理完各项事务,闲下来,脸上终于挂上和蔼可亲的笑容。
“这种病是不可逆的,我们能做的是尽量控制好它,让它进展不要那么快。除了我刚刚提到的注意事项,记得定期带病人来随访。”
丁航抢先一步答道:“这个包在我身上!王阿姨,以后我就是你的半个儿子了。”
话一说完,屋子里满是笑声。
蔺桷脸红道:“也不怕弟妹揍你,胡说什么呢。”
丁太太是个活泼的人:“他说得不错,今后我也是王阿姨的半个女儿。”
金华井又说明了几项家庭护理的原则,丁太太见时间不早了,便道:”那我们就不打扰金医生了,他要忙着下班回家干活儿呢。“
蔺桷讶道:”不行,今天麻烦了金医生这么久,我一定要请大家吃个便饭,请一定要赏脸啊!“
金华井道:“我不是客气,是家里真的有事等我。“
丁太太笑着解释:”谁不知道我们金医生爱花草爱到如痴如醉?这么热的天气,再不回家浇水,花儿草儿们打蔫了他要心疼死!“
金华井看起来有运动的习惯,他皮肤黝黑,中上身材,全身上下肌肉十分紧实,更像是一个爱跑步的人。
他憨然一笑:”你也知道啊。“
丁太太道:”全医院谁不知道?你天天那么积极下班,不都是为了早点回家赏花吗。”
蔺桷不好强迫他,于是只邀请了丁航夫妇。席间她和丁航谈起两地工作的差异,又和丁太太聊医院的趣事。这对夫妇是值得托付的人,但她仍然深感遗憾:”真希望能留在我妈身边尽孝。“
“那就回来啊,只怕你住不惯我们这小地方。“
丁航不过随口一说,却给蔺桷刚萌芽的念头施了一把肥。
蔺桷回到香国市,在天天打仗般的工作间隙认认真真考虑起它的可行性。
时光如梭,又是两年过去了,王露珍的病情不如预期的乐观。蔺桷因为请不到假而内疚万分,她隔三差五打电话去烦扰金华井,和他沟通母亲的情况,两人因此也日渐熟悉。蔺桷一直苦于找不到机会报答他,这天,再次在电话里讨论完治疗方案之后,金华井道:”有的情况在电话里表述不清,我下周会去香国市参加一个学术年会,你不忙的话我们见个面,我把你妈妈的报告带过来给你详细说明。“
蔺桷对此求之不得,一整周都在思考如何招待金华井方能显出自己的感恩之心。
她现在见多识广,对香国市的高档酒店和餐厅的拿手之处了然于胸,可是它们都如不了她的意——或者是很难如金华井的意。
蔺桷百思不得其法,坐在疾驰的公务车里望向窗外飞速掠过的一丛丛蔷薇花时,她突然计上心来,欢呼道:”就是它了!“
加完班之后,她专门打车前往那处二十年前光顾过的地方,只祈它千万不要歇业。
按着记忆里的方向,出租车司机绕了一个多小时的冤枉路,才找到这家所谓的餐厅。
蔺桷到达前一路忐忑难安,直到她看见门上挂着的两只制作朴素却不失精巧的灯笼,才放下一半的心。
出来应门的工作人员仍旧一身农人打扮,然则和二十年前别有不同。曾经这里的人们更接近真实农人的装束,现在却追求一种飘逸闲适的气度。
”晚上好,请问您有预约吗?“
”我没有,但我是来预约的。“
”很抱歉,我们这里是会员制,不对外接待。“
蔺桷吃了闭门羹,急道:”加入你们的会员要什么资质?“
农夫微微一笑:”没有什么硬性规定,全凭我们老板愿不愿意。“
”你们老板还是老钟吗?“蔺桷庆幸自己还记得他的名字,否则今天只怕一成希望也没有了。
”是,贵宾来过我们这里?很面生啊。“
蔺桷笑道:”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呀!那时我还没到这儿来呢。”
“还烦请你替我通报老钟一声。”蔺桷拱了拱手,不禁失笑这么快就代入进了对方的装束氛围之中。
农人答应进去试一试。稍许,他出来答复说:“钟老板现在在接待很重要的客人脱不开身,抱歉了。”
蔺桷难以断确老钟是真的太忙还是找借口婉拒她,她没了主意,眼神飘飘忽忽从农人肩上越过去一看,能瞄到近处果然有一片片开得缤纷热闹的花儿树儿。哪怕她对园艺茫无所知,也定信这里一定能俘虏金华井的心。
“这是我的名片,还请你帮帮忙转交给老钟。你们明天几点开门?我准时来候他。”蔺桷不由分说把名片塞给了农人。
农人因不想惹老板厌弃,打算直接回绝她,他借着灯笼一看纸片上的头衔,嘴唇一张,立刻凝神盯着蔺桷研究了几秒,爽快地应承道:“我一定转交给老板。明天早上十点钟过来吧,祝你好运。”
第二天顺利得蔺桷简直匪夷所思。老钟亲自立在门口迎接她的到来,经过二十年的风霜洗礼,他除了头发白去,整个人的精气神一如既往地好,在一身长衫的衬托下更显潇洒强健。
蔺桷一眼认出,赶快上前自我介绍。老钟热忱地拉住蔺桷的手道:“蔺部长,久仰你的大名啊!今天有机会一睹芳容真是我的荣幸,你比电视上漂亮多了!”
“老钟,我可以这么称呼你吗?我们不是第一次见,在我还是大学生时曾经有幸来这里吃过一次饭。“
蔺桷似乎说错了什么,老钟那张满是笑容的脸僵硬了一瞬,旋即高超地遮掩过去。
“你当然可以这么叫我,我就喜欢别人这么叫我,哈哈哈。来,我们进去说。发现没,这里和你以前来的时候是不是很不一样了?“
蔺桷在老钟的导领下慢慢欣赏园景。蔺桷对这些一窍不通,只得惭愧道:”我记得以前这里种了大片大片的草,风吹来一晃一晃挺好看的。现在那些草都没了,变成了小溪、花儿和这么多的树,静悄悄的,时间似乎在这里停滞了。“
”嗯,你记得很不错。我在我的园子里寄托了我的理想,它反映的,正是我所想的。“老钟证实了蔺桷记忆中的景色,开始大谈特谈他的园艺心得。
蔺桷假装听得懂似的不住点头,她磨皮擦痒地挨到逛完景观,老钟又邀她去他的私人茶室小坐。蔺桷原打算早点赶回去上班,为了求人,只好再耽搁一阵。
老钟看出她的心思,一边摆弄他那套分外繁复的茶具,一边恬然道:“既然来了我这里,就暂时放空脑瓜儿不去想外面的烦心俗事了吧。”
蔺桷笑道:“我也是身不由己。”
“我理解。我虽然向往超凡脱俗的生活,希望给我的好朋友们也创造一片这样的天地,可是你看,每天报纸和网络上的新闻我一个也落不下。”
喝着老钟的好茶水,听着廊下不知名雀儿的叫声,蔺桷的肩膀也柔软了。
“你做的事很伟大的呀。为了那些底层的灵芝人,你可谓是鞠躬尽瘁了。”
“不不,其实我所做的不过是一份普通的工作,我远没有人们想的那样高尚。”蔺桷被老钟的诚恳打动,冲动之下坦陈心迹:“其实我也不知道现在做的是不是对的,没有人肯告诉我。”
“你的意思是,你不是在实现自己的理想?”
蔺桷惨淡一笑:“老钟,我只是一介草民,理想之于我,何异于鸿鹄大志之于燕雀?”
”那就奇了,你如果真的如你自己形容,那能达到今天的成就真是不可想象。“
”不止你不可想象,连我都不可想象。“蔺桷看着老钟飘逸雅致地用小工具摆弄他珍爱的茶叶,慨道:”我也想知道究竟是谁在背后推我。“
老钟挑起眼角道:”你说当年来我这里时还只是个大学生,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啊,我是跟着……朋友们一起过来参加聚会的。“蔺桷有点不想提起陈怡竹的名字。
”是吗?我这个人脾气不好,只肯接待好朋友来做客。说来惭愧,老头子我得罪的人不少,好多人都不愿意见我咯。“
”老钟,还请你帮我一个忙。我有一位特别喜欢养花的朋友,他远道而来香国市,我因为欠他很大的人情,特别想好好地款待他,如果他能来这里,一定会喜出望外的!“
“哦?他也是花友?他玩儿园艺多少年了?“
”这……我真的不清楚,我只认识他两年。他是一名医生,但是在他们医院却是个人人皆知的花痴!“
老钟来了兴头:”好吧,我的花友里还没有做医生的,姑且看在你的面子上破个例。“
”老钟,我在你这儿哪儿有什么面子?“
老钟凝色道:”我是个从内到外支持灵芝人的人。虽说我不是你们的一份子,但是却非常同情和关心你们的生活。你能让社会上更多的人像我一样变得理解和支持你们,我当然非常高兴和你结识,你说你在我这里有没有面子?“
蔺桷既达成了此次前来的目的,也不再谦虚,下了定金便告辞了。
讽刺的是,当天下午香国市市政府门口就爆发了一起集体示威运动,共有一百多个市民高举”反对灵芝人抢占社会资源“、”灵芝人是社会的蛀虫“等横幅一起高喊口号。
蔺桷是灵芝人的形象大使,自然头一个赶往一线为领导分忧。到了市政府临时组建的指挥室,她刚一落座,就有人送上一沓资料。她快速浏览一遍,很快就心中有数,知道这一次来闹事的人是这几年逐渐壮大的专门反对灵芝人的民间组织。外面聚集的人囊括了各个年龄层和行业,成员来源并没有特定的规律可循。
很快,一个身形肥胖的男子在一群的人前呼后拥之下来到指挥室的主席台正中落座。蔺桷和香国市许多的高官都打过交道,然而最顶层的市政府领导却还未够格接触过。
蔺桷一看桌上的名牌,纳罕一声:“这不是朱霄灯的继父吗?他怎么这么胖了!”
仅仅在三四年前,蔺桷还是一个对区长、市长乃至国家领导人的名字不知所以的冷漠市民,而今天,她竟对大小领导的官阶排位和权利范围如数家珍,真不知道是一种进步还是退步。
刘副市长多年来仍旧没有升官,邻近退休的他对官场心有不甘却又无能为力,整场发言除了批评在座每个部门都是废物以外,只传达了国家维护灵芝人弱势群体的坚决心。不管下级如何各显神通,必须要把这群闹事的人压下去——还不能伤到他们一分一毫。
蔺桷闭上双眼狠狠翻了一个暗白眼,她有种不好的预感,自己会被推出去当炮灰。
果如她想,经过几个部门的推诿拉扯,众人一致表态派蔺桷做代表去和暴民讲道理。蔺桷自知人微言轻,抗争只会浪费口舌,不如来个痛快算了。
经她慎重考虑,决定从在场年纪最大的老婆婆入手,哪怕不能劝说成功,从她嘴里探到一些内幕也好,总之不能空手而归白挨上级的臭骂。
蔺桷甫一出现,还没来得及发言就先被劈面而来的一只烂番茄砸中。手忙脚乱之中,只听见周围噼里啪啦一阵快门声,她的眼睛隔着番茄汁被闪光灯刺得生生地疼。
警察跑过来护着她离开现场,临走时听见绵绵不绝的声音大骂“打死她个臭不要脸的”、“就是这种人蛊惑人心”、“死一边去,伪君子”。很显然,这些评价都是奉送给她的。
蔺桷安了心,自己身先士卒,后续背黑锅也轮不到她。她假惺惺落了几滴泪,然后装作坚强地提出带老婆婆到会客室单独聊一聊。
来自各个部门的工作人员都被她感动了,挨个儿给予她精神上的鼓励和支持,并在十分钟之内实现了她的愿望。
蔺桷留着额头上的几粒番茄籽扮可怜,以应对这位看起来正义凛然、一身刚毅、大步流星迈进会客室的老婆婆。她挺立脊梁坐在蔺桷对面,手里紧紧攥着一支写着“打倒灵芝人”的红色三角旗。
“叫我来做什么?有话就说,有屁快放!”
蔺桷拿起纸巾特意放在眼角压了压,再擤了擤鼻涕,用一种哭过后的厚重鼻音柔声介绍自己的来历。
老婆婆举起旗子在空中用力画了一个圈儿:”我知道你是谁!我问你,你为什么要把你们灵芝人包装得那么柔弱可怜?就像你现在一样,也是在玩儿苦肉计吧!“
蔺桷心里赞叹一声。材料提示老婆婆是一名退休的大学教授,果然她的小花招逃不过老前辈的法眼。
蔺桷道:”老人家,我并没有包装自己,我是从农村出来的穷人家的孩子,本来早就该去地下报到,谁叫我赶上了医疗科技发展才保住一条贱命。你既然认得我,应该也很清楚灵芝人至多只能活到50岁,在工作生活方面也有很多强制性的约束。为什么你会对这个群体的人意见这么大呢?这纯粹是我个人的疑惑,如果你不想回答,我也不多勉强。“
这位老教授,你不叫她说话,她越偏偏憋不住:”你别装糊涂。你不会不知道国家每年为了研究新阿刻索,浪费了多少纳税人的血汗钱吧?这还不算,你们灵芝人现在是□□和黄赌毒的代名词,是社会的毒瘤和老鼠屎!你们还处处争取用工优先权,多少优越的工作机会都被你们抢走了,就连晋升也是以你们为先……“
蔺桷嗅到关键词:”婆婆,你工作的单位是不是也有灵芝人?“
老教授冷哼一声,不肯开口。
蔺桷洞悉了她的动机,无非是她所在的学校为了照顾灵芝人而占用了本来可能属于她的升迁机会,导致她至今怀恨在心。
“我并不是为灵芝人开脱狡辩,灵芝人的存在的的确确给社会带来了一部分不良影响,可究其根源,确实是因为他们是弱势群体,所以不得不通过一些过激的手段来引起社会关注,过程中免不了会给别人带来伤害,如果你是其中一个,我代表他们向你道歉。这也是我工作做得还不够好,无法让每个人都理解到灵芝人的艰难和痛苦。“
“艰难和痛苦?据我所知,多少有权有势的灵芝人在社会上过得潇洒自在呢!”
“还请教婆婆,是哪些人引起了你的不忿?”
老教授立刻板起脸:“你要套我的话?我可不傻!”
“你不说我也知道。如果你真的什么也不说,表示你们今天来的目的只是出一口气,回家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如果是这样的话,领导们倒放心了。”
老教授心想绝不能就这样便宜了这帮狗官,便立刻向蔺桷坦白了她身边卖官鬻爵的灵芝人以及他们的狗腿子。
其中有几个名字蔺桷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好几个她一直疑心是滴翠帮派来左右她的人,全部被老教师打包证实了身份。
“你在电视上的演说我看过好几次,我很不认同你那些刻意误导观众的言论。现在灵芝人给社会带来这么多的麻烦,以弱者的姿态享受了多少特权和福利,居然还要所有人关怀爱护他们,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我好心劝你不要继续为虎作伥,你现在改邪归正还来得及。”
蔺桷不停地点头,重新做了一回乖乖学生,老教授的神色方才有所缓和。
“还有一点我特别生气。我翻开我孙女的语文书,上面赫然有好几篇宣传灵芝人的课文,老师甚至在学生的阅读清单里加入了灵芝人的自传和小说!这不是光明正大地给孩子们洗脑吗?”
“不至于这么严重,灵芝人切实存在于大家周围,孩子们早一点认识,就会发现他们和普通人没有什么不一样,从而接纳他们,不再对他们斥惧和歧视……”
老教授冷哼一声:“除了课文,动画片、连续剧你们也没少作文章。我虽然老了,对教育和文化产业还是十分关注的。你们可真是让人不寒而栗啊,再这样下去,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儿?都由你们来统治?说不定不久之后,社会上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是灵芝人咧!我走之前还要强调一句,我坚决反对灵芝人收养孤儿,我知道你们最近在悄悄搞这件事,今天来,就是警告你们别想得寸进尺!”
“可是政府没有明文规定灵芝人不能做收养人呀,而且很多灵芝人家境殷实,50岁之后财产会全部留给孩子,我觉不出有什么不好的。”
“哼,我这会儿也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反正像你们这样的特殊群体,绝不能对你们的动作掉以轻心。”
蔺桷谦恭地送她出了门。她不是偏帮自己人,但同伴在收养孤儿方面竟然也会遭到反对,普通人对他们的恶意实在太大了。
“龙生龙,凤生凤,灵芝人生不出来……”蔺桷一遍遍地念叨。她眼前仿佛打了一道晴天霹雳,叫她浑身一麻。
“难道,领养的孩子也可能会成为下一代的我们……?”
可怕的念头在她脑内迅速成型,她越想越觉得不是不可能。谁都知道滴翠和扶翎的抢人大战已经白热化,为了培养下一批接班人,早作打算绝对是明智的。
害死郭子聪的火灾真的是滴翠搞的鬼?
她刚发了一会儿呆,来了一个工作人员问她还要不要见一见其他抗议者。
“谁是头儿?弄清楚了吗?叫他来吧。”已经半夜,她知道大家都累了,此刻正是攻破对方心防的好时机。
带队的人一进来就拿了一张控诉灵芝人罪行的清单,大到□□、贩毒、赌博、诈骗、威胁社会治安、影响普通人生活秩序、侵占国家支出、影响群众意识形态,小到做生意强买强卖,员工比老板更凶,买东西不给钱,尾追女性强行交友。他和那老教授一样,对蔺桷这个“形象代言人”劈头盖脑痛批了一顿。
“像你这样的社会蛀虫怎么不去死!”说到激动处,他朝蔺桷喷了满脸的唾沫,抓起桌上的瓷杯往她头上砸去。
蔺桷早有防备,敏捷地闪开了,不过仍被泼了一肩膀茶水。听见响动的工作人员及时进来押住了他的胳膊。
她掏出纸巾擦拭道:“我就剩几年了,快得很。”她故意夸大其词。
这帮人的耐力比蔺桷预计的还要持久得多,一连聚了三天三夜才散去。等她坐在办公室里审完汇报材料的最后一个字,已经临近金华井飞机的降落时间。差点忘了接机这么重要的事,她急忙交了材料,推说自己熬了几天的夜一定要回家休息。不等领导同意,她已一阵风下楼叫司机开车送她去机场。
幸而赶上了。金华井一下飞机便看见她发的信息,两人顺利碰上了头。
“你看起来怎么这么憔悴?”
“我这几天都在加班,真不好意思。我刚刚下班直接过来的,还没洗脸呢,你别介意啊。”
事件已传遍了全网络,蔺桷也不隐瞒,把这几天的见闻同他谈了谈。
金华井道:“我上班的时候听同事聊天提起过这件事,当时我就在想不会把你牵扯进去吧,结果还成真了。”
蔺桷笑道:“我习惯了。说点高兴的吧,你这次来准备待几天?”
“会议明天早上开始,加上学习一共有两周,不过我申请了只参会,所以五天后就回去了。”
“一定是放心不下你的花花草草吧?”
金华井笑了一下,算是默认。
“我先送你去酒店休息,中午带你去一个好地方为你接风。”
蔺桷趁这段空档联系好老钟安排饭菜,自己也回家洗漱一新,换上一套得体的衣服,久违地认真化了一个妆。
她站在穿衣镜前转了几圈观察自己。在时间无声无息的流逝中,她从当初孤身走出大山连一双好鞋都没有的青涩学生,成为了现在独占一柜子上乘服饰的成功女性。虽说有了高级化妆品和衣服首饰的点缀,下垂的脸部线条却是怎样也遮不住的。
“马上就只剩十年了。”蔺桷的胸腔一阵抽痛。她对这花花世界并没有不舍,只是对这无意义的人生感到厌倦。她和朱霄灯不同,她没有那么强烈的生存**。
老钟的院子将金华井瞬间折服,两个男人像拿到新玩具的小孩一样叽叽呱呱笑声不绝。老钟带着他在院子里绕来转去,在每一棵树和每一株草前讲解自己布局上的良苦用心。金华井虽说爱好植物多年,却还是头一回见到老钟这样的园艺大家,激动得拿出开会用的笔记本,虔诚地记下他说的每一条创意。
催开席的农妇来了三四次,最后蔺桷假装生气了,金华井才恋恋不舍地和老钟暂别。蔺桷为了报答金华井照顾母亲的恩情接连敬酒,两人正酒酣耳热,老钟按捺不住拿出珍藏的美酒加入他们。金华井见了老钟又是一阵请教,老钟喜获知音,高兴得忘乎所以地和他称兄道弟,夸口要帮金华井在泥井坎市打造一个最棒的园子。
金华井这样快活,蔺桷也笑得合不拢嘴。总算她没有白费功夫。
老钟是招呼客人的老手,他没有冷落蔺桷,间或问她刚发生的闹事事件的处理结果,并且义愤填膺地替蔺桷唾骂那帮“不知廉耻、鼠目寸光的小人“,搞得蔺桷很不好意思。
用餐完毕,老钟仍不肯放金华井离开,主动提出做东请他们二位吃晚饭。金华井欣然应允,两个男人又在园子里蹲来钻去聊得忘情。蔺桷对花花草草没有兴趣,只是看见一个堂堂男子汉竟然为了一株小得禁不起一点风霜的草儿变得那么温柔,觉得他怪异又可爱。
阳光甚好,蔺桷放宽心情在廊檐下的竹椅上打盹。突然,熟悉又厌恶的手机铃声又响了。最近她越来越抗拒接电话,几乎快要到了精神崩溃的境地。她抑制住晕车的感觉,吸了几口气,痛苦地按下接听键。
在她绷着脸和电话那头的人争辩的时候,金华井坐到了她的身边。蔺桷脸一红,声量立刻放低。
”又是工作上的烦心事?“金华井待她讲完电话关切地问。
蔺桷抱歉一笑:”被你看见我这幅样子,真是丢人。不过我真的推不掉,要赶过去一趟……我尽量在晚饭前回来。“
金华井也是一笑:”这句话好耳熟,我以前也常对我前妻这么说。“
蔺桷心中一跳:“他是单身汉?”
她吃不准该不该问,虽然很想多了解他一点,但又怕惹他不快。
”那么,你最后兑现诺言了吗?“
”如果兑现了,就不会离婚了。我送你上车吧。“
“把贵客一个人丢在这里,我是世上最难得一见的奇葩东主了。”蔺桷上车之前再度道歉。
“怎么会?我和老钟聊得很开心,回头要好好谢谢你介绍我们认识,你不知道这对我多重要。明天换我请你吃饭答谢。”
“哪里!你替我照顾我妈的恩情,我才是报答不尽。”
蔺桷一去五天音讯全无,金华井从手机新闻上得知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抗议政府姑息灵芝人违法乱纪的运动之中。短短数日,已经从静坐、游行发展到了街头大混战的地步。受伤的人越来越多,乃至有几人被当街踩踏致死。政府终于不再坐视不顾,派出军队用烟雾弹和高压水枪驱散了所有人。成群的人被逮捕,统统扔进了看守所。网络上更是每秒都有数以千计的各种帖子出来“爆大料”,真真假假无从鉴判。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普通人和灵芝人的矛盾到达了前所未有的顶峰。
金华井认为这次动乱定有幕后操控,但凡涉及到“政治”两字,里面鱼龙混杂的关系便不可能纯粹,然而究其根源,却只需“利益”两字就能概括完。他为蔺桷担忧,难以想象她现在在经历何等的艰辛困苦。
他以为没有机会和她当面道别了,就在他托运行李的时候,她打来了电话。
“你在哪里?我来送送你!一定要等我!”
蔺桷比他五天前初见她的时候还要更加风尘仆仆。她好似刚从建筑工地赶过来一样,浑身上下裹满了一层厚厚的黄沙,在阳光的照耀下,可以清楚地看见她每跑一步都震起一圈儿的尘土。
蔺桷双手环抱着一只纸箱,再三再四低头确认它是否完好,显然对其视若珍宝。她因害怕耽搁金华井的航班而一路小跑,却又怕颠坏了箱子里的宝贝。
金华井的不忍之心油然而生,他迎上前去道:“我知道你忙,不必特意来送我。”
蔺桷憨笑:“那怎么行?我已经食言没有赶回来吃晚饭,而且还错过你请我吃饭的机会,我再不来送送你,我妈会骂死我的。“
“原来你是来提醒我别忘了请客,哈哈。不如你抽空来泥井坎市探亲,我一定好好招待你。”
蔺桷想也不想就答道:“好啊!你说话算话?”
金华井笑了:“我也不是一个守信的人,你知道当医生的大部分时候由不得自己。”
蔺桷想起他的前妻,不免有点惋惜又有点同情。
“来,看看我为你准备的土特产。”蔺桷把手中的纸箱递给他。
金华井正要谢绝,蔺桷伸手揭开盖子,他立马失声叫道:“啊!这是哪儿来的?”
“还能是哪儿?我求老钟给我的。”
箱子里是老钟自己在温室里培育出的稀有花苗,世界上除了顶级玩家拥有,市场上并无流通,意思就是给钱也买不到。
金华井又高兴又难过:“你和老钟对我这么好!可是我条件有限,这么娇贵的植物养护难度太高了,要是养不活,我岂非罪该万死?”
“别怕,我会再去帮你找新的。”
金华井用异样的眼神看了一眼蔺桷,她也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
陪他走到安检的一段路上,两人没再多说一句。
终于要道别,金华井看着面前这个在电视上坚强沉着、生活中柔弱敏感的人,他忍不住伸出一只手轻轻抱了她一下,仿佛在治愈一个患者。
“撑不住的时候随时找我诉苦,我能报答你的只有这些了。”
蔺桷好一阵子无力从他出乎意外的温柔安抚中回神,她的心怀像有了一颗柳树的枝条在轻轻飘扬。
金华井是怎样转身登机的,她完全没有记忆了。很快就要40岁,她早就不再阅读和相信当初沉迷的爱情小说。自盛典以后,她没有精力也没有时间去思考情情爱爱这档子事。
“金华井对我只有同情。”蔺桷不会曲解他的友谊,繁重的工作压得她直想猝死算了,在无法保证基本饮食和睡眠的情况下,她根本无暇考虑其他。
金华井回到泥井坎市,继续留意着抗议灵芝人事件的后续。其实就算他不去刻意关注,办公室里每天都有人在大声发表各自的主张。查房的时候,病房的电视上不断在播放着新闻:游行现场一片狼藉,一群老老少少像难民一样八方逃窜。病人们也在就此事斗论不休。
金华井从只言片语中发现竟有不少普通人是支持灵芝人的,尤其是一名来陪母亲住院的青年学生大声地给全病房的人作宣传,教育他们“不能被愚昧刻板的老古董带偏了思维,这是一个讲求人人平等的时代。”
身为医生,他在这件事的立场上不应该偏向于任何一方,可是因为蔺桷,他很难再被漫天飞舞的各类论说所影响,他更愿意倾听她对他说的。
王露珍很担心女儿,又因为久久无法联系到她,怕她被警察误伤而烦忧攻心,刚刚缓解的病情复又恶化了。金华井直接给她办理了住院,并代替蔺桷对她悉心照料。
某天,他下班在电梯里遇见丁太太,两人聊了几句,金华井得知泥井坎市这个小小的城市竟然也“沦陷”了。
“我家丁航一个星期都没回家了,忙着调解灵芝人那事儿呢。”她疲惫无奈地诟怨道。
金华井一直没有接到过蔺桷打来的电话。在一天夜里,他再次蹲在院子里照看她带给他的花苗时,他终于按捺不住拨下了她的电话。
刚响一声就被挂断了。
她能挂电话,至少应该是平安的。
一个小时之后,蔺桷发来一条短信息。
“请帮我照顾好我妈,下次我一定找到更好的苗子送给你。”
金华井又气又笑,他被这个身世坎坷的奇女子深深吸引住了。
就在这当口,呼吸内科的科主任因为怕年轻人名气太大影响到他的官帽,再一次地卡住了金华井的职级晋升。他对名利虽然不取不求,可是如果再像以前那样忍耐,自己的未来必将断送在主任手上,这是他维护名誉的底线。这次连从事园艺也不能使他的内心重归宁静,想到年轻时只顾做好本职工作,最后连婚姻都经营不好,很难再说他这种淡然处世的态度是正确的了。
他不再隐忍闪躲,蔺桷都能砥砺前行,他为什么不能?
可惜他孤身一人,始终敌不过主任多年来建立的人脉王国。不想受人打压,他只剩下辞职这一条路。
以金华井的资历再加上多年积蓄,开一家小诊所不是什么异想天开的事。他在激情中断然向医院请辞,同时开始着手筹备诊所。
主任不料金华井如此有气性。又因他业务能力强,经常为达官贵人看诊,医院不愿意立刻放他走,要给他半年时间考虑清楚。
金华井送王露珍出院,顺便去她家附近看店面,其中有一间恰好合他的心意。
他要开诊所的消息火速传开,马上就有几个朋友找上门来入股,这样一来,更加坚定了他离职的决心。
半个月之后,蔺桷终于来电。
“我好得很呢,累都累不死我。”蔺桷打趣地说,“除非一剑封喉,否则我的命比蟑螂还要硬。”
“你要不要回来看看你妈妈,她的情况很不乐观。”
蔺桷骤闻噩耗,长年累月的负面情绪化作了绵长的泪水和无休的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