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热的夏夜,罗孚的失眠症再度发作,恰巧这时电话响起,拿起来一看,是朱字水。罗孚有点不想接,对她,他始终有一份愧疚和不安。都怪老朱,明明是他惹的家祸,却要叫他这个做兄弟的当挡箭牌。
“叔叔,我是字水,很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你,你现在方便说话吗?”
“你说吧,有什么急事吗?”听着她比自己还要年迈的声音,罗孚浑身都不自在了。
“我爸爸去你那儿了吗?”
罗孚愕然:”没有啊。你爸爸他现在常换住处,我也不知道他的行踪。“
”有个自称是他下属的人打电话通知我,说他失踪一个星期了。“
”失踪?“罗孚嘴上应着,脑子里却想:难道那帮人真的做了狡兔死走狗烹这种泯灭人性的事?
”我很担心他。叔叔,你能不能帮我找找他?“
罗孚不敢十分应承,仓皇不定道:”或许是谁在恶作剧。你爸爸他刚立了大功,公司怎么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爸爸他果然成功了是吗?“
罗孚自察失言。朱字水太鬼精,再要找什么借口骗她已经不可能了,何况事情已成,很快新药就要想办法量产,扯旗放炮的一天马上就会到来。
朱字水体谅罗孚,只求他帮忙寻找父亲的下落。接着她又打给许久已经没有联络过的妹妹。朱霄灯一直不接,直到第二天才给她回电话,朱字水刚一接起,就听见妹妹椎心泣血的哭声。
好一阵,她才抽抽噎噎地说:”毛方质死了。“
毛方质的死,意味着朱霄灯失去了人生中最得力的向导,也意味着她自己很快将随他而去。
”你需要爸爸的帮助,爸爸也需要你的帮助。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想尽办法找到他,救他。“
朱字水把罗孚说的话转告给了妹妹。朱霄灯明显对此事从未听闻,甚至不知道新药已经研发成功,这对沉浸在伤痛之中的她来说无疑是一个天大的安慰。
”我一定要找到爸爸,我们朱家为社会做了那么大的贡献,政府不能袖手不管!“
朱字水心中默念:恐怕社会需要的,正是朱家人的牺牲。
朱霄灯这几天忙于操持毛方质的葬礼。说是葬礼,实际上是替他把骨灰分份挨个送往世界各地,埋进他早年倾尽所有挖掘好的深井的最底处。她亲自陪毛方质最后一次回归了雀峡生命研究所,他本来不愿有人陪同,朱霄灯死缠烂打坚持要去,他才极其无奈地同意了。
”你保证不许哭,不许问东问西。“毛方质说。
朱霄灯很想知道他面对死亡怎么能做到如此淡然沉稳,她想学习学习,好在自己迎来这一天的时候不至于大小便失禁。
这是多年来毛方质最长、也是最后一次回国。对于拥有特权的灵芝人,回国是最让他们抵触的,它是每年一次强制而冷酷的生命倒计时闹钟。祖国的土地对他们来说处处充满了死亡的气息。
朱霄灯很遗憾毛方质的命运,他要是能多等几个月,她爸爸一定会延长他的生命。
他说历史上的社会少数派结局都一样,可惜愿意学习、有能力学习历史规律的人永远是凤毛麟角。国家绝对不会为灵芝人大开方便之门,灵芝人的结局只能是被稀释。注定的稀释和社会对他们见惯不怪之后,曾经被滥用过头的同情将急转直下成为刻骨铭心的厌恶。无谓地挣扎至多换来片刻的苟延残喘,而为此付出的代价,必定比生命更为沉重。
朱霄灯认为这只是一个将死之人发出的绝望嘲讽。她不认同他的看法,她很看好陈怡竹,像她这样不择手段的人绝不可能向老头子们制定的霸王规则妥协。
她深知找到朱政敏对自己至关重要,没有了爸爸,陈怡竹将看都懒得看她一眼。
当年带着爸爸去见陈怡竹之前,她在他身旁扮演了一个拯救父亲于政斗落败的孝女角色。而在陈怡竹那边,她又扮演了一个甘愿为她分忧解愁的忠臣角色。如果现在爸爸真的不见了,那自己……
每一家雀研所制造鬼魂的地方,离接诊大楼的距离都很近,它们一个在前门一个在后门,只有接到“召回通知书”的灵芝人才会知道它的具体入口,朱霄灯无疑是动用了关系才能提前走进来。她已经好久没和毛方质见过面,她认真端详这个50岁的男人,在优渥的生活条件和富足的精神生活浸淫下,他是那么地意气风发,没人看得出他的真实年龄。
崭新的接待室里,装潢采用了让人放下戒备的暖色系,辅之不易察闻的香氛,让朱霄灯以为进到了一所高级的沙龙。每位工作人员都戴着口罩,完全看不清他们的长相,他们用无比温柔亲切的态度仔细核对了又核对前来送死的人的身份信息。再过六年就轮到她的可怖所在,竟然被装扮得如此温馨舒适,真是令人发指!
各类档案核对完毕之后,接下来是无休止的签字。毛方质在叠成小山的确认文件中龙飞凤舞地画下姓名,殊为潇洒的动作随着手腕的疲乏而渐渐僵直颤抖,肌肉记忆下的笔画慢慢地走了形。
”这位小姐是毛方质先生骨灰的领取人吗?“工作人员打断了沉浸在怜悯之中的朱霄灯。
在毛方质和朱霄灯确认之后,又轮到朱霄灯签署了好几页的文件。
朱霄灯在途中对毛方质耳语:”律师的职业病不是一字一句把每张纸都看完吗?你怎么今天一眼都不看?“
”我二十几年前就看过了,这玩意儿到现在也没更新过。“
他在最后一刻还是那么靠得住。
她很想陪同毛方质进入操作室,可是工作人员和毛方质均表示这不可能。
她听说雀研所会偷偷在某些灵芝人身上做上几十年的药物实验,这些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的人,死亡之后留下的遗体将被继续用作科研。这个传闻是真是假她不得而知,不过可以确定的是,陈怡竹制造的那些黑户口们一个都逃不脱此等遭遇。
毛方质在进去之前,拒绝了朱霄灯肢体接触的请求。
”我怕我的上皮细胞会留在你指甲缝里,那么我的身体就不完整了。“他打趣道。
这是他对她说出的最后一句话。他所剩不多的财产,已委托律师安排好由朱霄灯继承。
十分钟之后,工作人员温柔地请她到窗口领取毛先生的骨灰。
朱霄灯傻站在他消失的那扇门外,还不及从诀别的伤悲中清醒,骨灰盒已经稳稳地放在她的怀中了。
碰触到骨灰盒的底部,指尖传来一股难以忽视的暖意。是工作人员的体温,还是骨灰的余温?恍茫之中,她联想到学生时代在食堂领盒饭的场景。
有一类像朱霄灯一样的人,对于死亡和死亡的过程极其反感,绝不愿意听到关于它们的任何细节。雀研所究竟用了什么办法,可以在转瞬之间完成整个流程?在她的想象中,至少应当耗费数个小时才符合常理。
死得多么干净利落……啊,这急不可遏的惊人速度,简直是一场最完美的谋杀!
朱霄灯抛却自尊,苦求所有家累千金的前男友和继父动用一切人脉替她撒网寻人。
她要找出朱政敏!
一切都是劳而无功。
朱霄灯暴怒之下撕碎了所有的华服美衣,当年帮助她站上人类资源极顶的东西,在她最危急的时刻不仅不能发挥丁点儿作用,反而把她衬托得像一个华丽的乞丐。
黯然退休的老刘即便还有能力,也不可能帮助这个他讨厌的继女。他要妻子离她远一些,以免累及儿子的前程。
”你的前夫是死是活我不关心,你也不准关心。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动他的却是最秘不可谈的主子,我想你不会不懂得孰轻孰重吧?“老刘在妻子面前仍能重温当初的官威,所以他还勉强肯对她多说两句。
一小撮从朱政敏手中走出来的灵芝人得到这个消息试图联系朱霄灯,而她没有对这些可怜人给出回应,她不敢、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和她爸爸第一次失踪时不一样,这次的情形完全不同。她多次求见陈怡竹,都被陈怡竹的秘书残忍拒绝。
朱霄灯如堕九泉。
陈怡竹不再看重她,是她最害怕的事。
大忙人陈怡竹哪里有空理会朱霄灯呢?她正在急着一笔勾销她欠周婷最后的人情债。
新药之所以能这么快研发出来,当然不是钱财、也不是朱政敏这些小科学家的功劳。
这背后最重要的因素,是一个软饭男。
”亲爱的,我在外面等你,你会再陪我十年、二十年……我要让你长生不老。“周婷在爱人的唇上缠绵轻吻,迟迟不肯停歇,仿佛地球上只剩下他们两个。
陈怡竹强忍恶寒上前搭住周婷的肩膀,把她从昏睡中的盛典身上扶起。
“事不宜迟,我们该出去了。”陈怡竹换上谈生意时惯用的值得信赖的坚定表情,一心只想快点结束今天的行程。
周婷烦躁不安地在等待室里来回踱步,几次三番询问陈怡竹新药是否可靠。
陈怡竹不厌其烦地向她保证:“一定会见效的,已经在大批人身上实验过了。”
不过,她可不是保证这药能使盛典长生不老。据当前的数据显示,能够续下他十年的命,已经是最好的预期了。
当然,陈怡竹可以在十年里做出很多的努力。当下她已经手握家族企业大半壁江山的实权,几十只和她拥有相同血脉的豺狼在二十年里卯足全力阻挠她的大计都被她一一化解,她绝不能在最关键的时刻栽倒!周婷帮了她很多没错,但现如今她的老爸已经卸任,不能再为她所用。
“要不是你的真爱感动了神仙,新药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投产。”陈怡竹半真半假地感谢周婷。为了盛典能赶上最后一班车,周婷利用父亲的职权徇私舞弊、上下其手,牺牲了不知多少无辜的“人肉小白鼠”,才急急走到今天这一步。
周婷冷笑着道:“滴翠那边的差不多都死光了,新一代还难成气候,现在不正是你吞并他们的好时机吗?”
“你别怪我高攀,我是拿你当自家姐妹才不瞒着你,现在我的车间只等着一纸批文就可以量产了,要是我能率先抢下先机,不怕他们不乖乖归顺。”
“真不好意思,我已经帮不了你更多了。”
看着陈怡竹故作失望的脸,周婷再次出言讥刺:”别的人我不管,你将来成了大业,不会连盛典和我的那份药都忘了吧?“
陈怡竹连忙打嗔:”说什么呢!世界上哪怕剩下最后一份药,我都只留给你,由你来决定它的归属。“
周婷无意再说,一心只希冀盛典平安无事和她一起回家。
陈怡竹试探完周婷,知道她们之间的“债务”已经两清。现任总统是她一直攻克不下来的硬骨头,而滴翠那边自从效仿她的抢人策略之后,不少本属于她的资源都被不要脸地掠夺过去了,她要是不好好地利用手上这张王牌,万一某天黑实验室曝了光,她的风头就再也不可能压过滴翠了。
顺利送走周婷和盛典,陈怡竹在接下来的几个月奔波于政商名流的私密聚会,力求找到一个突破口,然而她的结局每每都是铩羽而归。一定有敌人在暗地里阻挠她前行。
盛典在接受新药治疗时,朱政敏比任何人都更为不安。他被无数次地警告此人身份地位的重要性。作为一个痛恨政治的人,他在意的是盛典是用药人中第一个年龄最接近50岁的人,他很不确定在他身上会不会出现未知的异常反应。
好在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他依照多年来的习惯,秘密存下了一份病人的肝脏标本。从陈怡竹手中讨回的占满冷库的标本,既是他的命根子,也是随时足以让他毙命的把柄。
他把盛典的那一份编号之后,放入“继续观察”那庞大的一组里。角落里则有好几架子几乎被废弃的标本,均采自于“宣告失败”的样本。
他的两个女儿各自占据两方中的一粒小小位置。
处理完盛典之后,他继续带着他的标本库辗转在全国各地的荒郊野外。他深知这项工作的危险性,他现在甚至不被容许同任何外界的人联系,罗孚也不例外。他们把他塑造成一个神秘失踪的老人,警察也已放弃对他的搜索,再过个一年半载,法院就可以正式宣判他的死亡成立。
他比所有人更渴求第三代新药的问世,只要没人干涉他的实验,别的一律不重要。
朱政敏这次被转移到一个新的地方,偶尔从阳台上越过树林遥瞻远方时,他判断出这儿比以往的实验室更接近于居民区,因为他常能听见不远处传来阵阵轮船的汽笛声。
朱政敏亲手毁掉大女儿的健康后,做起实验来不仅没有更加谨慎,反而越发放手胆大。他不在乎个人的得失,也不在乎其他人的得失。陈怡竹的手下运过来一批又一批新的黑户灵芝人供他任意使用,这才以超乎寻常的速度有了新成果。朱政敏不是一个急功近利的人,实际上他对于新药是否署他的名毫不计较,他只想独自畅游在突破人类极限的欢愉之中。
新药一出,除了能延长老一批灵芝人的寿命之外,他正忙着观察它在新一批“绝症患者”身上的试用效果,以得到第一手的重要数据。
陈怡竹下令朱政敏在这一批女孩子中选出生命力最旺盛的,她要选几个留作养女。
一个月后,他把陈怡竹要的人送上前来迎接她们的专车。
按照陈怡竹的要求,朱政敏拿出老本行提前为她们进行了思想教育,使得她们对他和陈怡竹感恩戴德,发誓要如再生父母般一生侍奉、忠诚于扶翎会的首领。
等她们上了飞机,朱政敏的任务也告一段落。他急急忙忙重新返回实验室,就在他全神贯注地观察剩下来的几十个样本人时,他感到了一阵头眩眼花,刚一站起又跌落回地上。他以为一定是自己工作过度导致了脑供血不足,而下一刻,他听见了震耳欲聋劈里啪啦的破碎噪声。
“地震!”
来不及逃了,实验室里的巨型设备和仪器集体跳着舞,这场地震的威力不小,他只能选择抱头爬进桌子底下。就在天崩地裂的前一秒,他听见喇叭里传出困在观察室里的样本人绝望的呼救和悲鸣。
可惜这次谁也救不了谁。整栋楼在短短数十秒之中,像装进真空收纳袋的羽绒被一样被压缩成了一块皱皱巴巴的薄毯。
搜救队历经千辛万苦到达时,看到的是一潭深不见底的堰塞湖。
明知一定无人生还,搜救队仍旧必须冒着大雨按照流程搜寻一遍方可上报情况。
队长拉着脸派一名队员把话带回大本营:“把文件交给连长,请示他我们是继续还是折返。”
那名队员本就筋疲力尽,现在要他冒着泥石流的风险在黑夜里翻山越岭,他是真不想接下这任务,可是身为军人,他除了服从命令别无选择。他脑瓜一转,大着胆子要队长多派一个人给他。
“万一路上有什么,我们也好互相照应。”
队长想了想,道:“张龙门,你跟着他去。立刻出发!”
张龙门高声应答,立正用力行了一个军礼,背上又大又沉的背囊踏上了满是泥泞的山路。
“妈的,到底什么时候手机信号才能恢复啊?否则我们两个也用不着当人肉邮差了。你信不信,连长还得让我们再跑回来传话。”队友怨屈冲天地怪怨道。
西明市发生大地震以来,全国各地派出天量军队前往救灾。然而除了余震不断,这里还天天下着暴雨,导致进市的水陆空交通全盘停摆。军人们除了救人,更多的是清理被地震和泥石流摧毁的公路。
张龙门每天都在失去重要的伙伴,有人被卷入洪流中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人被埋进突发的塌方里,有整辆卡车直接滚下悬崖的,还有□□在极端天气执行任务被大风刮进山中下落不明的。
这群二十岁左右的青年男子在行军路上见到的是破碎的山河,听到的是大自然和人类发出的震慑灵魂的声响,闻到的是植物和肉类**的恶臭。许多年轻的战友因精神崩溃或是被悄悄流行起来的瘟疫感染而无法继续前行,张龙门和他的队友孔羽是少数能够深入灾区的精英,亦或是幸运儿。
“我要活下去,不能让姐姐小视我。”张龙门原本没被选入这支搜救队,他是在临出发前突然被换上去的。他非常珍惜这个机会,在无数次的气馁中,他悄悄用姐姐为榜样来鼓励自己。
身心疲倦、饥寒交迫和上级的冷酷命令让年轻人们的意志力消磨得所剩无几、敢怒不敢言,只能以摧残心智的方法凌逼自己硬吞。
在摸黑中赶路,为了节约仅有的两节电池,他们说好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使用手电筒。张龙门摔了多少次跤已无从细数,有时候似乎是自己没踩实,有时候似乎是被队友拽倒,他无暇去追究。
“只要能前进就好,管他是爬着去还是滚着去,只要活着把资料送到连长手上就好!”
张龙门不是没想过哭,他很想念妈妈、很想念姐姐,也很想知道爸爸有没有也想念过自己,可是他已经哭得够多了,每次连长沉痛地通报战友的失踪和死亡名单时,他都揪下帽子遮住脸哭个不住。
男人们的哭声此起彼伏宛如兽哮,他在这哭声之中找到了团结的安慰。
张龙门再次摔倒时,已经饿得直不起腰。深山老林里目之所及一片黑暗,只听见雨点没完没了砸在树叶上的轰轰声。
他泄气了:“我的肺好像吸进了脏的雨水,好难受。我们会不会得肺炎死在路上?”
孔羽凭着他优于常人的夜视能力,一路连拖带拽把张龙门拉到这里,他其实也瘆得发慌:“我不怕肺炎,我更怕山里有野兽。你再不起来,等会儿被它们闻到我们的肉香就死定了。”
“一个饿死鬼有什么好吃的?说起吃,我真想我妈妈做的红烧肉啊……”
孔羽拿他没办法,在这里待久了会失温,只好同意他吃一小点压缩饼干,然后催逼他继续走。在曙光初现的时候,两名战士终于到达目的地,把资料交到了连长手上。
连长也不敢擅自做决定,他叫张孔二人出去等一等,自己则又派人向上级请示下一步的行动。
张龙门和孔羽被安排去帐篷里休息,换上干衣服吃点东西。孔羽看着帐篷外的人来来往往一刻不停歇地跑来跑去,忍不住向炊事班打听起消息。战友告诉他,这几天进西明市的主要公路已经清理得差不多,虽说随时都在发生新的滑坡,不过政府已经冒险把全国赶来支援的医疗队和壮劳力源源不断地运进来了。
张龙门一边狼吞虎咽一边问:”通讯恢复了吗?“
”还没有,恐怕再过一个月也难,我也想给家里报报平安啊。“
“你做的饭真好吃,我简直都要饿死了。“孔羽赞道。
炊事兵笑道:”也就剩这么点儿了,你们赶上了最后一口。要是再不送物资进来,大家都得挨饿挨冻。“
”受伤的人多吗?“
”比之前好多了,挖掘机来了,进度快了不少。可是死的人太多,根本救不过来……搞外科的军医什么阵仗没见过?就算是他们,见了堆成小山一样的尸体也一概吐个不断,天天晚上都做噩梦呢!“
说到这儿大家都沉默了,张龙门和孔羽一齐放下筷子,为死去的灾民和战友默哀。
”对啦,你们进山去找的究竟是个什么单位,为什么修在那么偏僻的地方?“
孔羽道:”我比你更想知道!不过队长说这些是绝密信息,不告诉我们。可惜啊,人都死光了。要我说,还不如撤回来帮帮外面的人。“
“你不来也好,你在里面累的是身体,在外面可不光……你知道他们忙忙碌碌在干些什么吗?“炊事兵瞅了瞅篷外,压低声音,”都在忙着挖万人坑。你要是去了,保管三天三夜吃不下饭。“
”很恐怖吗?“孔羽睁大眼睛道。
”不光恐怖,还特别臭……“
孔羽蒙住耳朵哇哇乱叫:“别说了,我害怕!”
炊事兵还要继续吓唬他,这时连长派人来叫他们两个过去。
孔羽嘀咕道:“我可不想再折返跑了。”
“那我一个人去吧。”
“不行不行,我不想去埋尸体,我怕死……死人。”
连长得到的指令是:潜入堰塞湖中确认情况。尽管他曾极力反对,可是上头说这是一条死命令。
“潜水装备只带了一套进来,没想到居然还真用上了。你们两个给我小心点儿,千万别损坏了。这份资料亲手交到你们队长手里,具体任务都写在上面,全部都要执行到位。确实完不成,至少也要用水下相机拍照证明,否则谁都别想回来。”
张龙门和孔羽两个纵然惊诧,脸上却不敢流露出任何情绪,只能乖乖服从命令。他们两个除了来时的背囊,还无端端地多了一套沉重无比的潜水装备以及全队的饮用水和干粮。两人懊丧的脸比行李还要沉重,孔羽死气白脸不发一语,张龙门却宁可他破口大骂,也不想看见他甩着一张马脸。
重新往山里走去时已经临近中午,雨已经停了,笼罩在民居上雾气也渐渐散开。
张龙门在不经意的回头间,看见了震颤一生的画面。他疾走几步拉住孔羽的背囊:“喂喂,你看,你看那边!”
孔羽了无生气的瞳孔登时缩成针尖样小,灰黄的脸皮转瞬变为惨白。
离居民区不远的一片荒地上,几台挖掘机正在奋力作业挖出一个约五六米深,十几米宽的大坑。
用于装载军人和物资的卡车背对大坑而停,身穿迷彩服的战士们蒙着口鼻,像码头工人一样排成一串串,自车斗延申到坑边。他们熟练地运用古老的方式,一个递一个地把尸体从车斗里送下坑底,旁边另外有人在周围喷洒着消毒液之类的东西。
”你自己看就好了,干嘛非让我看?“孔羽是真的生了气。
张龙门不懂孔羽为什么这么激动。孔羽是连里十项全能的战士,代表着勇敢和力量的他,竟然会对死亡如此反感和怵惧,教张龙门好生地意外。
孔羽怒气宣天地往山里走去,张龙门忙不迭地跟在后头,两个人一路无话,只顾暗自较劲看谁走得快。倒是因祸得福,他们在天黑之前就和救援队汇合了。
队长打开资料时,脸色比天色更加阴沉。队员们偷偷观察队长的表情变化,一个个地惆怅不安、暗自叫苦。
队长抿嘴思索着要如何执行好任务才不会让队员们满怀怨言。他采取了一种既强硬又安抚的方式来宣布上级的指令。
”连长要我们明天就开始潜水作业,务必亲眼确认水下是否有一处实验室,看看里边儿还有没有生命迹象。这项任务完成不了,我们谁也不能返回大本营。我知道你们心里一定在抱怨,可是你们别以为在这里就是苦差事,我听孔羽和张龙门汇报了,外头的形势比这儿恶劣十倍!你们在这里尚且有休息的机会,后面还有人给我们送干粮进来,现在在外边,谁不是通宵通宵地干救援工作?“
队长要张龙门把他见到的埋尸画面讲给大家听,小伙子们皱着的眉头逐渐低垂,心里的不服气全部转化为了哀悼。
“潜水装备只有一套,有执照的举手。“
大家你瞪我我瞪你,十几个人之中,只有孔羽一个人的手缓缓升起。
队长叹一口气:“我本来想几个人互相轮着来,这下没法了,慢慢做吧。“
孔羽当晚没有吃饭,每个人都看得出他心情不好。半夜时分,张龙门看见孔羽偷偷拉着队长去到湖边,他们尽管全力低抑声音,但争执声仍然依稀可闻。
孔羽说他死也不愿意下水,并列举了好几条强有力的理由要队长认清现实:“湖底除了鱼和虾,不可能有其他活物了!”
队长磨破了嘴皮,可命令和煽情对孔羽均不奏效,因为孔羽告诉他他愿意就地退伍。
队长被他气得七窍生烟,在这种非常时期不可能再向上级反复请示汇报,既然要执行命令,那么违反一点保密原则也是无奈之举。
他把关于实验室的来头告诉给孔羽知道,最后暗暗地加了一句:”你的档案我看过,否则也不会让你加入救援队。你也是灵芝人,不认识朱政敏吗?我虽然对你们这个群体不是很熟悉,可是我从文件上看出这个专家对你们的重要性……我希望你能慎重考虑,为了国家,也为了你自己。“
队长离开了好久好久,孔羽还站在湖边发呆,眼睛探向已经和黑夜融为一体的湖水。波浪“哗哗”地拍打着岸边,平静的夜晚分外映照出他焦灼的内心。最终,他以微弱的力气勉强克服了在这个陌生又危险的地方潜水的骇怯。
朱政敏,这个被灵芝人奉为神明的男子,拯救了无数在青春年华即将凋谢生命的人,现在轮到自己去救他……不,如果他在里面,必然已经长眠,上级对此心知肚明。交给孔羽最重要的任务,是找到一种黑色的小匣子,据说下面有几十只,哪怕有一只能被找到,就算他完成任务。
天亮后,孔羽红着脸向队长表明态度,队长心情极好地交了底:”我们有三天时间,三天后匣子里的东西过了效期,也没有上交的必要了,所以请你一定要加油。“
在队员们的协助下,孔羽开始探路。他首先确认了湖底确实有一座看起来和照片里很相似的建筑,不过因为塌陷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全凭打捞上来的残破门牌才得以辨识。
他在上岸休息的间隙说:”我找到几个玻璃全碎的窗户,打着电筒往里面看了看,有一间房子里面似乎埋了好多人……“
队员们一齐陷入了沉默,在队长的带领下,他们肃寂地向着堰塞湖敬了一分钟的军礼。
第二天,后续的粮食补给和氧气瓶由另外的战友从连里送了进来,孔羽的水下作业却再无所获。
第三天,他本打算无功而返向队长请罪,但他在水底转身的一霎那,在电筒的光束照耀之下,看见房子外面的空地上有什么东西在反光。他游过去撇开尘土,也不知它和队长所说的匣子是不是一样的,氧气即将用完,他不及细看,打算拾起来带上去再说。
战友们围拢上来殷切地期望孔羽满载而归,眼见他果然掏出一只黑色盒子,全体人员爆发出了阵阵欢呼。
队长冷静地拿起它观摩了好一阵儿,仍旧不放心。
孔羽已经筋疲力尽,在战友的帮助下才脱掉了潜水服。他瘫伏在地上,气息奄奄地对队长说:“没有别的了,只剩它。照片可以证明,不可能有活人。”
张龙门道:“我们分头去林子里搜过,也没有发现有人逃出来的迹象。”
战士们已经倾尽全力,能上交的只剩下照片和这只盒子,队长当机立断要派一名队员加急把资料送到连长手上。
孔羽是当之无愧的大功臣,这份荣耀理当由他亲自去领,可是他已然连坐起来的力气都不剩,只好另外指派人选。就在这时,孔羽叫道:“队长,让张龙门去吧!”
队长和张龙门都不明白他的意图,孔羽道:“张龙门陪我送信,帮了我很多,而且他知道回去的近路,走得快。”
队长本也无可无不可,于是遂了他的心意,派张龙门跑这一趟。
张龙门不负所托,当天傍晚便把东西交到连长手中。
连长的帐篷里另外还坐着几个来历不明的人,他们一个个白白净净的,不像是普通军人,而像是坐办公室的长官。几人听他讲述完搜救队三天以来的艰苦工作之后,便要张龙门出去休息。
连长道:“各位首长,要不要我回避一下?”
专家们聚首耳语后,同意让连长去外面守门。
待连长一走,几个人拿起照片叽里咕噜讨论起湖底实验室的情况,他们一致推测里面的人全部都死了,而那只盒子,看起来和曹先生提供给他们的样品有一半相似,却又不完全一样。
专家们各自就这个问题持有保留意见,因为轻易作出定论只会惹祸上身。
“时间紧急,只能打开看看了。”一名专家建议。
他的提议立刻遭到反对,理由是必须在符合环境标准的清洁实验室里打开才行,否则标本离开盒子的保护会立刻**,就没有留存的意义了。
“荒郊野地,去哪里找实验室?打开是死,不打开也是死,还不如就打开了,向上面也有个交代。”
“是啊,棠小姐这回突然越级提拔,她新官上任三把火,在这个节骨眼上乖乖听她的,对谁都好。”
大家各持己见,只好以投票来决定。最终,赞成打开的比反对打开的多出一票。在紧张不安的氛围中,胆子最大的那位专家按照说明开始拨动密码条。
不知是因为损坏,还是根本不是同一种盒子,总之用尽了千方百计也打不开盖子。眼看时间飞快地流逝,每个人的额头和脊背都是一片濡湿,心脏的跳动也混乱了节奏。
一名女专家建议叫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拿军刀撬开它,余人计无所出,只得召来连长。
连长不敢多问,立即去找士兵。正巧张龙门刚吃完饭,过来请示连长搜救队是否可以返回,连长顺手逮住他要他进去帮忙。
张龙门一个人乖乖地走进帐篷,按照专家们的要求拿出军刀正要开动,无意间瞥见那名女专家拨弄长发露出的左耳下的翅膀纹身,他惊喜地叫道:”你也是灵芝人?“
在这个不合时宜的地方被陌生人撞破身份,女专家不免有些诧异和不愉快:”你怎么知道……你也是?“
”我不是,我姐姐是。“
女专家沉下心来,在张龙门认真地撬着盒盖的时候试图套他的话。张龙门涉世未深,又一向看重军队里的真情,不到三句便把蔺桷的底细抖搂出来。
蔺桷虽然已经销声匿迹五年,不过在场的人对她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女专家笑道:”那可真是巧了,要是你能打开这只盒子,就是帮了你姐姐的大忙!“
张龙门信以为真,更是小心细慎了。过了半个小时,盖子终于被撬开了。
女专家道:”你停下,我来打开。“说罢她接过盒子小心地掀开。另外几个专家围上前来,个个拉长下巴眯缝眼睛,仿佛窥探宇宙奥秘一般切迫。张龙门也被他们的神秘所吸引,好奇地跟过去看看究竟是个什么稀奇玩意儿差点送了孔羽的命。
“咦?怎么不是标本?“女专家在盖子完全翻开之后大失所望地喊道,”这是什么东西?这盒子……这不是培养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