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山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蔺桷成为了灵芝人群体新一代的代言人。

人们拿她同郭子聪作比较，还有人提出要她接管灵芝人关爱基金会。提议越炒越烈，基金会理事居然真的找上门来，蔺桷从推三阻四到严词拒绝，方才暂且挣脱掉了这个“神圣”的使命。

各路各方趁热往她身上施加各式新名头和新任务，她无时不刻像一具被绑得严严实实的木乃伊，该做什么、该去哪里、该说什么都有人替她设定好。左右蔺桷行动的决定权，全看“五匹马“之中谁的力气更大。

蔺桷为了消解越来越浓的惧忧，尝试在夜深人静之时拿起久违的笔和本子涂涂写写。她根据观察和听闻到的种种琐事细节，以推理的形式将身边的人分门别类。从朋友到同事，从访客到记者，还有找上门来请她参加高校讲座的教职人员，都被她按照自己的理解划入五类人群之中。等她写满了四五本，便慢慢地把它们誊进电脑里存档。日积月累，她练就了一身见面就地给人贴标签的功夫。

蔺桷从这种自己都觉得奇怪的行为中获得了极大的安全感，这令她觉得她是一个有能力保护自己的人，也希望藉此随时保持警醒。

蔺桷一直在暗中寻找谁是发短信给她的人。能挂靠得上的只有朱霄灯，可是这个常年居无定所的女人早不知躲到地球上哪个度假胜地去“体验人生”了。

她一直都打探不到曹迩遐的消息，几度怀疑他真的死在了那场大火里，毕竟当年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数不胜数，无人认领的比比皆是。

至于朱字水，蔺桷最后一次打电话给她，是她老公接的，之后她再也没有打回来过。直至今日，因为心中疑惑实在难解，蔺桷才腆起脸皮重新和她联络。

“你是字水？我怎么听着声音不对？“蔺桷疑道，“你是不是捡了她的手机？”

“小桷，真的是我，我嗓子坏了。“朱字水慢悠悠地解释，连续说了好几件蔺桷的私事，才终于让她相信对面是朱字水本人。

“字水！真的是你？你感冒了吗？“

”不是的，说来话长，我这把嗓子以后就是这样了。不光如此，我的相貌只怕你见了也要吓坏呢。“

”你生病了吗？是不是癫痫控制得不好？“

“不是癫痫的原因……小桷，我离婚了。”

“为什么？他对你不好是不是？上次我打电话过来是你老公接的，我就觉得不对劲！”

“不是他的问题，是我的问题。小桷，你知道我爸现在去哪里了吗？”

“朱叔叔？我听人说他去了一家私人企业的实验室，不确定是不是真的。他怎么了吗？”上回听见朱政敏的消息，她就很想问问朱霄灯是怎么了。这个疑问，或许能在朱字水这里得到解答。

“事到如今，我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而且我有求于你，求你帮我救救他！”

朱字水的声音听上去比七旬老妪还要沧桑，蔺桷心中无限悲凉，难以想象她的容貌是否也同声音一样垂垂老矣。

“字水，你有什么困难尽管说，我虽然是个无用的人，但是我受了你们家这么多恩情，只要是在我力所能及范围内的，我一定替你做到！”

“你知道我爸爸一直致力于研究新一代的阿刻索吧？他是一个对医学很狂热的人，当年出于家庭责任感，才含悲放弃了科研之路。后来他重新回到导师的团队开发新药，却被卷进政治斗争中成了一个可怜的牺牲品。我很为他可惜，我预计只要再给他两年时间，他就可以成功了！他被陷害时，实验的数据也被偷窃和销毁了，而作为他手下最后的一个试药员——也就是我——失去了应当继续使用的药物。我因为身体遭到半成品新药的严重耗费，现在成了一个废人。爸爸失踪了三年，我费尽了人脉还是找不到他，我很怕他会受不了打击自杀！”

蔺桷早已泪干肠断：“字水，你受了这么多苦！为什么霄灯从来没提起过？朱叔叔不会死的，他是对你太愧疚，所以想要逃避。他有可能去了陈怡竹的实验室，我一定帮你找到他！”

“小桷，谢谢你。你只要能打听我爸爸在哪儿就够了，我不想勒逼他和我联系。”

“可是为什么你会突然当他的试药员？霄灯说你当初不愿意去雀研所的呀。”

她嘶哑的嗓音时断时续，每吐出一个字都要耗尽全身气力：“如果不是身体糟到现在的情况，我是万不愿意告诉你的，除了我前夫，你是第二个知情人，也希望你是最后一个。这件事是我自愿的，我单纯想为爸爸做一点事，没有别的。”

蔺桷为她大鸣不平：“你真是轻拿轻放啊！这哪里是一点事？为了你爸爸的事业，你现在健康也没有了，家也没有了……对了！你老公不是医生吗？为什么他不理解你、支持你？”

“他已经做得很好了。离婚是我要求的，不离婚，只会害得他和孩子永远痛苦……小桷，我和我爸爸是同一种人，像我们这样不把伴侣和孩子放在人生第一位的人，不配拥有家庭。“

“霄灯知道吗？”

朱字水惶急地嚷道：“你发誓，绝对不可以告诉她，也不能告诉任何人，你发誓！”

“好好，我发誓，我绝对不告诉任何人，如有违背，我必遭天诛地灭，永世不得超生。“

“你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我当年没有看错。“

”别这么说，当年没有你，我现在又会是什么样子呢？字水，我想来看看你。“

”不必了，我现在什么人也不想见。“

”你不上班了吗？“

”早就不去了。聂君每个月会按时给我赡养费，我过得很好，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我爸爸的下落。“

蔺桷本心也不忍亲眼目睹好友的病容，她能做的就是立即着手暗查朱政敏的去向。

接下来的几个月，她在飞往全国各所高校演讲的同时，见缝插针想尽办法打听朱政敏的消息。然而她次次扑空，终于只剩下容沙这条路子一试。她谎称自己很满意当前的地位和荣誉，很舍不得人上人的感觉，想知道新药究竟研发到哪一步了。

”蔺部长是稀客啊！你也有空来找我？你最近是咱们灵芝人圈子里最炙手可热的名流，真难为你还记得我这个老朋友！“

“容哥，真是抱歉，是我疏于问候了。但这也不能全怪我，还不是因为你们在幕后给我安排了这么多工作，我就是有三头六臂也应付不过来啊！“

容沙冷笑道：”是，初期的确是我扶你上去的，可是我也没有料到你这么不听话，翅膀硬了就做出背信忘主的事。现在要打听事，就想起我来了？“

”容哥，这话我听着不对，我什么时候做出背叛扶翎会的事了？你是了解我的，我有那个本事和背景吗？你要我下台，不比捏死一只蚊虫更容易？“

“我不管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你是老灵芝人了，单说去高校演讲的事，你就没有怀疑过是滴翠那边安排你去的吗？“

”哎哟！容哥你不说，我真的没有想到这一点！我这么笨的人哪能想到那么深呢？“蔺桷急忙撇清。要说没起过疑心当然不可能，蔺桷在自己的本子上，早把大学老师划入了滴翠帮一派，今天碰巧间接从容沙口中印证了她的猜测。

“他们真的没有明着告诉你？“容沙的心情很不好。

”当然没有！我就奇怪为什么容哥好久不联系我了。“

”哼哼，上头看到你膨胀成现在这副模样，早就想出手收拾你，可你福大命大，滴翠那边有人直接跟我们办交涉要保你。你说你是该感谢他们，还是该感谢我们？“

蔺桷双腿发软跪倒在地道：“容哥，你是生我的气开玩笑的吧？我一直老实做事，怎么会引起这么大的误会？“

”现在由得你怎么说，我都不会信。不过，我看不惯你却拿你没招儿，你以后走路给我小心着点儿！“

那一晚在她的梦境里，“五马分尸”的剧情栩栩如生地上演了。她惊醒后，起床再次翻开她的秘密笔记本，打开电脑逐行逐句梳理那些人名，焦慌地想要核实他们的真实身份。她的精神面临崩溃，在看到曙光照至她肩上的时候，她对人世间的厌倦之心也达到了顶峰，只求找出一条逃生之路。

几日后，被容沙证实来自滴翠帮的某教育委员会干部，如期邀请蔺桷回到她的母校香医大做演讲。蔺桷和这个干部已经合作了好几次，突然生硬地拒绝行程必定会引起他们的怀疑，为了不被觉出异常，她只好假作愉快地接受了。

通过频繁的演讲，蔺桷练就了一身虚假的翩翩风度。这种隐藏内心惧怯的伪装，让她时时想起小时候讨厌的那种人，回到阔别已久的母校，则更是感叹恍如隔世。

作为本校颇有知名度和社会影响力的毕业生，学校为示重视，由已经高升为校长的罗孚亲自前来接待她。

罗孚见到蔺桷，满脸欣慰地说：“你恢复得很好呀，上次跌下山去，一点疤痕也没留。”

蔺桷笑道：“多亏罗校长救命之恩！我一直没来拜谢，真是失礼，还请罗校长大人大量别同我计较。”

“这都是小事，学生有难，我岂能袖手旁观？哎，要是当初我能救下戴青叶，就不会遗憾至此了。”

蔺桷笑容一僵，他陡然提起故人，对她其他的事又知道多少？

蔺桷的演讲稿素来都由教育委员会派专人为她撰写，她只需要照着念即可。这次回到母校，蔺桷按照自己的想法添加了对医学事业的歌颂和对师妹师弟的鼓励。结尾，她照例违心地以自己为例，带头吁请所有人帮助和关爱灵芝人。

会后，罗孚携几名老师和学生在台下等候她，陪她重游校园。

学校的变化不大，蔺桷以前住的宿舍还在，不过已经被改造成了动物实验室。

“我对灵芝人的感情可是很深的，我手下的学生就常常来这里做实验。“罗孚指了指动物实验室：“现在全国有七八个团队在研究阿刻索的新药，要是这个药能被我抢先研发出来，你又要来谢我一次了。”

蔺桷怕说错话，只能呵呵赔笑。

“我有一个很重要的灵感来自于戴青叶。他当年在上我的课时，提出了一个关于阿刻索的新创意，那时听起来真是天方夜谭，现在却成了引导我们前进的指南针。“

“他知道阿刻索？为什么他从来没有提起过？”

“我也不得而知。我多次找他讨论他都闭口不谈，说自己不过是胡诌罢了。你是他的女朋友吧？“

蔺桷一怔，在这种情况下，她开不了口否认。

罗孚频叹天妒英才：“要是他还在，我相信我们一定是最早有突破的团队。太可惜了！”

蔺桷知道他的意思是对她也很可惜，可她实在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只好道：“我有一个好朋友叫朱霄灯，她的爸爸也是研究阿刻索的专家，他很有本事，我想他会有办法的。”

这下轮到罗孚态度大变，他摒开跟随的人，叫上蔺桷跟他去办公室。

蔺桷惊悸不安，以为自己冒冒失失提到他的竞争对手惹怒了他。

罗孚确认锁好了门，招呼蔺桷在沙发上坐下。蔺桷生平从未进过校长办公室，仿佛自己是犯了错的学生，很有点胆丧魂惊。

虽然办公室里没有第三个人，罗孚依然把声音放得极低：“你说你认识朱政敏和他的女儿？”

“是，我当初去雀研所的时候朱叔叔在那儿工作，我和他的双胞胎女儿是很好的朋友。“

“那你知道朱霄灯现在在哪里？“

“她呀……去外地旅游了，暂时联络不上。“她不知道罗校长究竟了解朱家多少内情，于是隐瞒了朱霄灯长期违规出境的行为。

“你和朱字水也经常来往？“他的声音更低了。

蔺桷警惕心起，在不知道对方是敌是友的情况下，她防慎地答道：“我这几年忙于工作，她成了家要照顾小孩，我们好久没有联系了。怎么，罗校长你也认识他们？”

“他们没有跟你提过我吗？我和朱政敏是老朋友了。”

电光火石间，蔺桷突然想起十几年前上大学的时候，听朱霄灯提起过她有一个在学校里当官的叔叔可以照拂她不挂科，这个人不就是那个叔叔？对了！她和他还一起吃过一次饭！

蔺桷心想既然如此，何不反客为主：“罗校长和朱叔叔是好朋友真是太好了！霄灯几年前有一份生日礼物要送给她爸爸，她曾托我转交。我因为去外地工作耽搁了，等我去找他的时候，雀研所说他已经辞职了。罗校长知道朱叔叔现在去哪里了吗？”

罗孚的脸色由严肃转为讥笑，一双老成的眼睛盯得蔺桷浑身发毛。

他端起茶杯啜了一口，缓缓道：“要是朱霄灯真的有这么孝顺，我倒能少操点心。”

蔺桷在心里暗叫不妙，**不离十这死妮子为了长寿出卖了自己的父亲！

她扮作听不懂罗孚的话，支支吾吾地说：“罗校长，你知道朱叔叔现在在哪里吗？字水挺想他的。”

罗孚把脸一板，突然间猛地起立：“你还想撒谎！我还当你是我们学校培养出来的有用之才，没料到居然是个江湖骗子！你不必再说了，请走吧，学校不再欢迎你！”

蔺桷被吓得不轻，肚子里的算盘珠儿掉了一地。面对这位头发花白的校长，她学来的种种伪装之术顷刻间土崩瓦解，又缩回成了那个懵懵懂懂的呆瓜学生。

蔺桷舌头打结，连告辞的话也说不出，灰溜溜地开了一丝门缝退出了校长办公室。

蔺桷在办公大楼里慢慢地走，她实是因为惊吓过度而走不快。下楼的空档，她的内心仍在激刺交战：究竟要不要信任罗孚？

她越想越没有头绪，最终只得打电话给朱字水，问她这个人值不值得托付。

朱字水的电话始终没有人接，蔺桷打朱霄灯的电话也是一样，姐妹两个都不知道躲去哪里了。

蔺桷在办公楼外急得兜圈子，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朱字水终于来了回电。蔺桷赶紧把今天的奇遇告诉给她。

“我看他似乎很知道你爸爸的情况，你有没有联系过他？“

“我找过他，可是他始终守口如瓶。怎么，他现在肯说了？”

“我看有戏，要不要试试？“

“去吧，反正我也没什么可损失的。“朱字水一通剧烈的咳嗽之后憋出这句话。

“怎么了？又严重了？有没有去医院看看？“蔺桷很担心她的健康，她之所以这么着急，也是怕朱字水撑不到自己成功的那天。

“我可以的，你去吧。”

有了朱字水的许可，蔺桷信心大增，一路小跑回到罗孚办公室的门口，沉着地叩响了门。

“请进。“罗孚眼睛一瞪，”又是你？”

“罗校长，我是来道歉的。我刚才不该骗你，其实我受朱字水之托，一直在秘密寻找她爸爸的下落。她非常担心他的安危，却又不希望其他人知道这件事。我刚才那样说，都是为了不违背对她的承诺。”

“你坐下说。”

“我刚才说朱霄灯托我给她爸爸带生日礼物也是假的，我已经好长时间找不到她人了。按她以前的习惯，应该是出国旅游了。“

罗孚点点头，对蔺桷姿态稍微缓和了些。

“朱字水现在身体情况很差，虽然我没有和她见面，可是我知道她的，她是个很坚强的人，不会轻易告诉别人她的病痛。尤其……这还是她爸爸带给她的……“

“你知道得的确不少，她都告诉你了？“

“嗯……请恕我大胆猜测，朱叔叔现在的去向，是不是朱霄灯一手安排的？“

罗孚赞许地看了她一眼：“你为什么会这么想？你们不是好朋友吗？”

“就因为我和她是多年好友，才敢说了解她的性格。如果这件事是真的，我也要负一点责任。几年前朱霄灯因为对人生十分灰心，想去我老家找巫师看命，我受她之托带她去了。巫师说她有长寿之相，只要肯努力，一定能长寿。打那之后，她似乎就对研制新阿刻索表现出强烈的兴趣，甚至愿意不择手段实现这个目标。我听说民间有不少黑实验室在做这件事，而朱霄灯和扶翎会的陈怡竹很熟稔，她爸爸这样的人才得不到重用，她很可能会把他举荐给陈怡竹。一来一往，等到大功告成之日，她必然是第一个受益的人。“

“你很聪明。”

蔺桷三生有幸能得到罗孚的肯定，便趁着这股劲儿乘胜逐北：“罗校长可以体谅朱字水爱父心切的心意吗？我不知道朱叔叔是怎么跟你说的，总之我敢保证朱字水绝对没有一丝一毫埋怨他的意思。对于在她身上发生的失败，和她爸爸的不辞而别，她全部坦然接受和体谅。”

罗孚的眉头攒作一堆，多年来的习惯性动作让他的额头出现了旁人难以忽视的道道沟壑，哪怕不做表情，肌肉也早已定格在那里，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印象：“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字水的情况。她爸爸去之前只交代我不能告诉任何人他的去向，否则会和我断交。而这孩子给我打电话的时候也没有说实话，我因为工作繁忙，忽略了她的感受，她现在一定很不好过吧？”

蔺桷不知道他指的是朱字水的情绪还是□□，为了不打断他的思路，只是微微颔首。

罗孚道：”是她的前夫打电话告诉我的，我在学术会上见过他两次，一个刚毅的男人能哭成那样……“

蔺桷心头一紧，原来他没有遗弃字水！

”老朱这次太不像话了！连我也瞒！“

蔺桷小心地试探：”那么，朱叔叔现在的确是在帮陈怡竹做事了？他过得好吗？“

“你告诉字水叫她放心，自私的人不会过得不好的。不过以科学家的角度来说，对家庭的割弃，很可能是成就人类大爱的必经之路。”

蔺桷告别罗孚之后，马上一字不漏地复述给了朱字水知晓。她也再度问出心中所惑：“字水，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你爸爸要选你来做实验？霄灯说你不愿意和她一起去雀研所，为什么你又甘愿抛夫弃子去冒这个险？“

朱字水因为病痛，每一颗肺泡都在剧烈颤抖，她只顾大声喘息，没有余力回答蔺桷的问题。

罗孚和蔺桷的联系渐渐增多，除了业务上的接洽，他还多次委托蔺桷代替他去探望朱字水。可惜朱字水一直不肯告诉蔺桷她的住址。

“哪怕你找得到我，我也会立刻搬家。你就不要折腾我这个缠绵病榻的人了吧。”

实际上蔺桷也分身乏术，她的日程越排越满，称得上是“空中飞人”了。一身精英打扮，乘坐商务舱往返于全国各地的高级会议，下榻豪华酒店的梦想在今天统统实现，然而对周遭的疑神疑鬼，令她常常蹲在卫生间里歇斯底里狂叫怒骂。

她尝试请假休息，但每次上级都说“反正你孤身一人，这时候不拼搏，还剩多少时间呢？”“我们好羡慕你永远不会生病，又总是这么精神饱满，你不能让领导和民众失望啊！”

这样的话听得多了，蔺桷很难不推测这究竟是扶翎会还是滴翠帮的阴谋，抑或是他们两家合力促成的？

她很清楚自己扮演的“偶像“的重要程度，只怕谁也料不到她能达到现在的“成就”。既然是倾注了心血打造出的“代言人”，幕后黑手们怎么会轻易放手？

借着郭子聪的歌曲安抚情绪时，她学会了站在他的角度去思考作为巨星的不易之处。

“幸好他比我自由。”

怎样从这场闹剧之中全身而退，是她当下最迫切想知道的。苦苦思索了几年，她终肯承认不可能有毫发无伤的办法，脱一层皮已是最理想的结局。

蔺桷把自己比作一个深陷泥潭的人，面对五湖四海扑涌而来的暗敌，唯一能做的是少一点挣扎、多一口喘息。

一天，她正在前往机场的途中，妈妈从老家打电话来说她想搬家。

”为什么要搬家？搬去哪里？“

”我想带着你弟弟回泥井坎市老家。“

“怎么了？家里出事了吗？”蔺桷立马坐正，“是不是又有人找你们麻烦？”

王露珍犹豫半天，似乎很难开口的样子。蔺桷见状更是心急如焚，口气也严厉起来。

王露珍见女儿动怒，终究是要说的，便和盘托出：”你叔叔他好像疯了。你上次带同学回来之后，他就说找到了发达的好办法。也不知他从哪里搭上了线，整天和一帮神神秘秘的人混在一起，我问什么都不肯说，问急了就打人。“

”他敢打你？“

”不止我，连你弟弟也打。他帮村里剩下的几个巫师搭桥拉客，可是来的客人看起来都不像正派人。我不常出门，都是听你弟弟说的。你叔叔现在在村里的地位很高，能挣钱，可是我怕他继续下去会毁了你弟弟的前途，所以我想回老家避一避。“

蔺桷心若刀绞，她本能地将张波的客人归类为了灵芝人，她自己还没逃脱得出这张天罗地网，家人竟又在她的影响下被牵连进来。她脱口埋怨道：”妈，你怎么由着他去呢？“话音未落她便后悔万分。妈妈现在难以自理，很大的原因在她这个不孝女身上，既然妈妈为了保护她而舍弃了那么多，现在她更加应该体谅她保护弟弟的慈母心愿才对。

”妈，我不该这么说，都怨我带了同学回去，可是我也不晓得会发展成现在的状况。张叔叔知道你的打算吗？你们是暂时分居，还是离婚？“

“我没考虑那么多，只想着带你弟弟走。我跟张波说了，他不同意。”

“他又打你了？”

王露珍的沉默替她作了回答。

蔺桷压住把张波脑袋割下来踢的冲动道：“妈，你放心，我不会再给他打你和弟弟的机会。以后有这样的事你要早点告诉我，知道吗？既然你决定了，我立马给你在泥井坎市找房子，弟弟转学的事情我也一并安排。我会派人接你过去安顿，你收拾收拾随身物品。嗯……我再想想，到时候我给你和弟弟一人一个手机，千万别让张波知道。这几天你先忍一忍，我尽快安排人去找你。”

蔺桷厘清思路，赶在登机之前把所有事务交给一名得力下属去办：“我已经给柄夕市和泥井坎市的政府官员都打过招呼，这是他们的联系方式，遇到麻烦直接找他们负责人。这张卡里是安顿我家人需要的钱，不够再告诉我。“

有钱有人果然好办事，短短三天之内，王露珍和儿子已经置身泥井坎市最好的中学附近一所清幽雅静的民居之中，张龙门随时可以去学校上课。

据下属汇报，张波除了吹胡子瞪眼之外，在警察的包围之下屁也不敢放一个，只能丧魂潦倒地抱头坐在院子角落里，和失去女主人的鸡鸭鹅们作伴。

蔺桷本想把这个家暴男扫地出门，毕竟那是她爸爸留下来的房子。可是她已经习惯于不把事情做绝，三十七年的人生经验告诉她，将来很可能会发生更多惊掉眼镜的境遇。她少女时期从小说里获取的未来构想，不管是甜蜜的爱情还是平凡稳定的事业，一样都没有实现。反观现在，如若她能想得开，呼风唤雨的痛快和满足，何尝不能抵消虚无飘渺的情感寄托？

一个人的本性很难通底改变，就算在权利和金钱的侵蚀之下，从山里出来的蔺桷始终保持步步拘慎的态度。最近她常常回忆少时在火车站被骗的惊险一晚，以此告诫自己绝不能像当年那样再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他们越是把她捧得越高，越是她如临深渊之时。

若非迫于无奈，她万不想动用所谓的人脉去帮助家人脱离苦海，如果有人突然跳出来向她索取过命的代价，她又拿得出什么来回敬？

她放心不下家人，然而多次向上级要求休假都被当场驳回。蔺桷又气又恨，终于和会长一场大闹，又用辞职要挟之后，才请到一周的假赶去泥井坎市探看母弟。

见到王露珍之后，蔺桷松快了许多，这里的生活环境比她想象的还要好，花掉她一半积蓄很是值得。

和妈妈闲话家常时，弟弟也放学回来了。男孩已上高二，见了蔺桷又是欣快又是腼腆，话不多说直接进厨房炒了几个好菜给姐姐洗尘。

弟弟的懂事教蔺桷满足又心疼。饭后王露珍如常早早睡下，蔺桷和弟弟坐在沙发上谈天，她对这个18岁少年的内心不甚了了，弟弟也觉得这个常常在电视和网络上出现的姐姐身上罩了一层神秘面纱。

姐弟年龄差距太大，能聊的很有限。蔺桷过问完他的学习，逐渐将话题引导到张波身上。

弟弟听她提起父亲，神色一凝，垮下肩膀沉默一阵，害羞地说他和爸爸不太合得来，父子俩争吵是家常便饭。

“他除了打妈妈，还会打你，是吗？”

弟弟的眼皮一跳，羞愧地点头：“是我没用，保护不了妈。”

蔺桷抚了抚他的后背，手掌触感之下，他已初显成年男子身形的宽厚。难以想象当年初次见到他摇摇摆摆朝自己走来的时候，还是那么小的一个孩童。

蔺桷以大姐的身份宽慰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不能陪在你们身边也很内疚。”

弟弟知道爸爸和姐姐之间的矛盾，他因立场尴尬不便出面调解，一直以此为憾。今天见姐姐似乎对爸爸并无憎恶之心，对自己又这般关爱，他大受感动，精神放松后笑容也多了。

隔日，蔺桷见弟弟心扉开启，便帮他一起去厨房做饭。两人聊着聊着，蔺桷装作随意的样子问他：“妈说你见过有客人去找你爸，你还记得那些人的样子吗？”

弟弟忙碌在灶台之间，听蔺桷这么一问也不多想：“我见过好几次呢，可是他们的相貌我记不太清楚了……车子我倒是很有印象，每次来的车子都很大，玻璃黑黑的看不见里面，每回车里都下来好多人，真能装！最好笑的是，有一次我骑了自行车在路上，有一辆那样的车从我后面冲上来狂按喇叭，差点把我撞下田里去，太没有素质了！哦！那辆车子的屁股上还贴了‘阿弥陀佛’四个字，太讽刺了。”

“是小巴士吗？”

“不是，是方方正正的，像……像加大号的面包车，一身黑漆，看起来挺贵的。”

“那些人去巫师家里待多长时间？”

“我没特别观察过。不过他们只要一来爸爸就全程陪同，一般在两到三天左右。”

蔺桷惊道：“去这么久？”

“是呀，先前客人少的时候半天就走了。后面来的人越来越多，刘嬢嬢还特意在后院加盖了小楼供他们过夜。”

“她倒是很有生意头脑。”蔺桷小声地说，“那你爸应该也挣了不少吧，钱都去哪儿了？”

弟弟专注地炒着锅里的菜：“他只给妈一点生活费，其他的我们也不敢问，问了就要挨打。有邻居告诉我他天天都去镇上打牌，还只打最贵的，我猜那些钱都被他输光了。”

“干嘛要去镇上？那么远，他又没有车。“

“每次要送他们走的时候，司机都会叫爸爸一起坐车去镇里消遣。”

“真是狠毒啊。”蔺桷默想。但凡张波需要钱，就不得不继续与他们合作，想必赌局也是专门为他设好的，能赢钱才有鬼了。怕只怕这件事是冲着她来，张波虽然只是她的继父，两人又多年不往来，可他若犯了事，与她终究脱不了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