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桷的身份从无名小卒转化为政府基层干部比想象中容易太多,以她的社会经验来推断,一切全要拜容沙所赐。平日里的势利眼和老油条以她唯马首是瞻,绝不敢造次,她布置的工作没有任何阻力就开展了,完全用不着效仿其他新官咋咋呼呼烧上“三把火”来立威。
她日夜谨小慎微地等待容沙传达指令,对于蔺桷这样一生安分守己又寡闻少见的普通人来说,实在不太好过。但也并不都是坏事,当她月底惊诧地发现竟然能领到此般高额的薪水,也不能免俗地躲起来偷偷地笑。她切切实实感受到同事从眼神、肢体、语言上全方位散发出来的尊重和敬畏,权利带来的满足感让她差点忘乎所以,好在很快地,她既担心又期盼的“另一只靴子”终于落了地,把飘飘欲仙的她拉回了现实。
政府拨给福利协会一幢专属的办公楼,短短一个月,人手从最初的四五个人迅速扩充到了二十多人。协会里的几个部门也各司其职进入正轨。最为核心的调解部任务最重,蔺桷作为副会长分管了调解部的业务工作,她暂且抛下伤春悲秋,白天黑夜里想尽办法看书学习,其目的是为了找出容沙给她挖的陷阱在哪里。
除去调解工作,福利协会作为正式的政府机构,还需要做好本市灵芝人的人口统计。蔺桷让下属向最近的雀研所寻求帮助,对方以保护患者**为由,拒绝了他们拷贝花名册的请求。统计工作变得无从入手,蔺桷灵机一动,以私人的名义向吴简文打听,得到的答案是一致的。
“或许是你们这个福利协会还没有在全国范围正式运行,很多单位不熟悉你们,不愿意配合也是常事。反正你们也是试点,何不向上级反映困难寻求帮助?”吴简文道。
蔺桷谢过后,向会长提出了这个建议,会长想也没想就否决了,理由是大家都还没有掏出全力,遇上一点小困难就劳烦领导,只会让上级批评他们工作能力太差。
蔺桷两头碰壁,天天被下属追问到底要从何做起,磨得她是筋疲力又尽。
这头的任务还没想好怎么交差,那头调解部又来向她汇报新情况了。
“副会长,今天早上来了两个年轻女孩子,左耳后下没有纹身,但服装打扮又很拮据,看起来既不像扶翎会的也不像滴翠帮的。“工作人员丁航是福利会里较有经验的老调解员了,在蔺桷的科普之下,身处小城市的他对灵芝人内部的帮派划分有了一定的认识。
“她们今天来的诉求是什么?”
“她们两个都有工作,可她们不想在那里干了,但是老板不放她们走,只能偷偷跑来这儿求救。“
来这里寻求职业救助的灵芝人可谓少之又少,既然陈怡竹积极包揽了社会各个阶层灵芝人的就业任务,那么出现被老板强行留人的情况,百分之九十和她脱不了干系。
“她们是做什么职业的?”
“说是在一家鞋厂工作。”
在鞋厂打工的回忆如潮水般涌入蔺桷的脑中,她自觉代入进了两个求助人的处境,关切道:“我下去和她们谈谈。”
两个女孩子见来了领导,眼睛一亮,然而甫一听见蔺桷自我介绍,刚刚还散发光彩的脸庞瞬间转为防备和疑虑。她们两个和蔺桷互相端量,就像野猫相逢一般,要闻一闻对方究竟有没有威胁性。在看见蔺桷没有羽毛纹身的时候,她们明显舒了一口大气。
蔺桷明白她们的心思,耐心地解释道:“你们两个一定是通过扶翎会找的工作吧?“
”你怎么知道?“
”好歹我也是灵芝人呀,又比你们大这么多,知道也不算奇怪吧?你们是换工作遇到阻碍了吗?我多问一句,你们已经另外找到稳定的工作了吗?“
两人相顾无声,拿不定主意要怎么回答。
“我们灵芝人最大的忌讳就是失业,你们很清楚吧?虽然我很想帮你们,可是不得不提醒你们注意这一点。“
”是,我们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哪怕少活几个月也不想待在那里受虐待了!请你们一定要帮帮我们!“她们回避了蔺桷的问题。
“其实,我上大学之前也在鞋厂打过工,很能体会你们的辛苦。”
“真的吗?你……也在鞋厂打过工?”
“当然,我没有必要骗你。我那时候一穷二白,不勤工俭学是活不下去的。如果你们需要协会出面去帮你们做调解,我们当然义不容辞。你们的纠纷具体体现在哪里?不结算工资,还是扣留身份证?”
“我们入厂的时候什么也不懂,全怪那时我们太着急,被骗签了霸王条约,这个条约就是一张卖身契。我们当初刚一出雀研所就被外面的人拦住介绍工作,承诺终身不解雇。我们虽然没多少文化,力气却是有的。进厂两年,我们任劳任怨、加班加点地干活,虽然辛苦,心里却很安稳。可是几个月前,有工友被陆续带出厂,说是去分厂帮忙,去的人越来越多,但没一个回来的。我们厂的工作任务越来越重,厂长不准我们踏出厂门一步,也不准给外界打电话,连电视报纸都不准看,比坐牢的犯人还惨!要不是我们两个想办法逃出来,等不到明年复查,就已经给累死在里面了!“
丁航怒道:“这不是把你们当奴隶吗?”
蔺桷眨眨眼示意他收声,她继续问道:“听你们的描述,这件事的内情相当复杂,可能需要联系警察一起过去谈判。你们两个有地方住吗?如果没有的话,我们值班室有一个上下铺,你们要是不介意的话,可以在那里住两天。”
“可是……我们厂长是扶翎会的人。我们来之前打听过了,外面都知道你和陈怡竹是很好的朋友,谁知道你会不会把我们送回去?”
蔺桷正色道:“你们放心,我虽然和扶翎会的创始人在一间病房里住过,可是我和她并无来往。我们协会是代表政府专门为你们提供帮助的,你们可以信任我。”蔺桷话已至此,也是笃定了不可以再像以前一样打着陈怡竹的幌子招摇。失去了这架保护伞,将来还会遇见什么样的麻烦,也只能到时候再出谋划策了。
丁航在一旁帮腔道:”你们把政府当成什么了?政府会参与你们灵芝人的拉帮结派吗?“
求助人低声密谈了几句,其中一个狠吸一口气道:”如果你们说的是真的,那我们也实话实说。我们今天之所以能逃出来,全靠其他工友的掩护。我们两个来,不光是求你们帮我们从鞋厂逃出来,还要你们也救救其他的灵芝人工友!其实我们也没想好出来要去哪里上班,你们能不能帮我们帮到底,解决我们的下一个去处?钱多钱少没关系,只要老板不和扶翎会有关系就行!“
两人给他们拉来这么大的业务,丁航讶道:”你们一共有多少人要出来?“
”三十几个。“
”乖乖!有这么多?我一直以为我们小小的泥井坎市没有群居的灵芝人呢!你们都是得了什么病才去雀研所的?“
”我们村子里有个老头因为挖水井的事和村民起了矛盾,非说全村联合起来欺负他一个孤寡老头,所以在井水里投了剧毒的农药,害得年纪大的和年纪小的人死的死、残的残。我们年纪合适的三十几个人被送去雀研所捡回一条小命,一起治病,出来又一起到鞋厂上班。现在有五个老乡去了分厂,剩下的在这里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哎,也不知道去分厂的人过得怎么样。“
丁航被哭得梨花带雨的年轻女孩打动,热心地给她们端茶递水、好言相劝,屡番暗示蔺副会长一定会为她们做主。
蔺桷这时已经嗅到事件不单纯的气味。如果只是她们两个,她还或许可以大言不惭地打包票帮忙,牵扯到三十几个人就很不好办了。蔺桷多年来深深体会到做事情就像炒菜,在小灶上烹饪出色的厨师,突然有一天要他把食堂大锅菜也炒出一样的水准,难度远远不止翻上几倍,因为其中的不可控因素都是呈几何增长的,它们堆叠在一块儿,不可能像小数量那么易于掌控。
调解纠纷的经验还告诉她,成年人的嘴里有百分之七十的真话就已经称得上“老实”了。她委婉地提醒求助人是否还有其他“需要补充的内容”。果然,她们对视了几秒,嘴角动了一动,似乎达成了某种决策上的一致。
“没有了,都说完了。“
两人细微的表情被蔺桷尽收眼中,后面一定还有惊喜等着她,只是职责所在,不管她愿不愿意,这档子棘手的事她是接定了。
她带着丁航亲自跑遍了可能与此次事件有关的政府部门。从劳动局、警察局到工商局,蔺桷掏出协会的公函和介绍信次复一次地解释此行的目的以及福利协会的工作性质。可惜别人对于这家闻所未闻的协会并不买账,拒绝给予配合。空跑了几天,蔺桷和丁航灰溜溜地回到办公室,不谋而同地躲闪着两个暂住在值班室里的女孩子。
本想多搬几个救兵壮壮声势一起去鞋厂办交涉,既然四处求助无门,蔺桷只能和丁航先去厂里探探虚实,看看她们说的话到底有几分可信。
厂子面积不大,只一栋三层楼房加一个小小的院落。他们在厂门口苦苦纠缠了四天,终于在第五天被叫进收发室,由一个看起来级别不高的主任出来接待。
蔺桷小声给丁航打气,叫他不要焦躁不要气馁,和善地说出他们此次前来的目的。
姓蔡的主任道:“你说的是申玉、时镜吧。闹了大半天,她们两个死丫头还活着呢!她们可安逸得很嘞,在你们那里天天大鱼大肉,哪里知道我为了找她们在外面跑了两三个通宵,上天入地地打听她们的下落,生怕她们出事。哼哼!”
丁航道:“蔡主任,她们说想离职,你们是出于什么理由不让她们走呢?”
“她们要走?她们自己可从没跟我说过。这倒好笑,她们要离职,谁还绑了她们不成?“
丁航看了看蔺桷,蔺桷接着道:“那看来是一场误会,既然是误会,那我明天带着她们的委托书过来替她们办理离职手续,你看行不行?”
蔡主任脸色一耷:“办什么手续?我什么时候同意她们离职了?”
丁航嚷道:“哎?刚才你不是还说她们要离职你不会拦着吗!”
“我是不会拦,可是这事也不归我管啊!她们要离职,自己回来当面找管人事的说去!“
蔺桷道:“我可以代表她们去找人事,还劳烦蔡主任指个路。”
蔡主任指着蔺桷的鼻子喝道:“你算什么东西?你既不是我们厂里的人,也不是那两个工人的直系亲属,凭什么对我们厂子里的事指手画脚?”
丁航怒从胆边生,也站起来和蔡主任对骂:“我们刚才说得很清楚,我们是政府机关的公务员,是来这里救助灵芝人的。我看你三番九次推脱,一定是心里有鬼。我们不可能把她们两个送回虎口,她们来了还能有命再出去吗?”
蔡主任被丁航激得火冒三丈,立刻打电话叫保安把“这两个冒充公务员的骗子”给他轰出去。
丁航年轻气盛,趁乱强闯进院子和厂里的人拉扯争吵,蔺桷则在一旁劝说他们坐下来好好说话。保安不客气地架起他们两个就要往外拖,整个院子闹得乌烟瘴气,闻声的工人集体停下手中的工作拥到车间的窗户边儿看热闹。
瞧见那么多工人的脸,丁航胸前一热,浑身上来一股牛劲,扯起嗓子就吼:“工友们!我是来帮你们灵芝人脱离苦海的!我们不是坏人……”话音未落,一只臭烘烘的粗手用力捂住他的嘴,教他再也无法继续“妖言惑众”。
蔺桷在鸡飞狗跳的间隙之中回头偷看工人的反应,令她失望的是,他们的脸上自始至终一脸漠然,一分也没有为丁航的话所打动。她不禁怀疑被骗了,难道这些人全不是灵芝人?又或者灵芝人被囚禁在另一个隐秘的车间?
带着这些疑惑,她点头哈腰地求保安下手轻一点,不要弄伤丁航。最后,丁航满腹怨恨地被蔺桷塞进出租车,回到了办公室。
“副会长,你瞧!他们把我的脖子都抓破了,这儿,还有手臂,我的小腿也被踢了一大片淤青!”丁航仍在气头上,不免对蔺桷唯唯诺诺的处事方式诸含不满,“他们就是做贼心虚,要是你不拉我走,我一定能把工人们发动起来。”
蔺桷替丁航的伤口消了毒,点了外卖让他冷静一会儿。
她当着丁航的面给会长打电话,请求他出面与警察局的领导协商支援警力帮忙调查此事。会长也没有说一定就能办成,只答应去试一试。
蔺桷对丁航说:“小丁,我不是说你做得不对,可是我们两个势单力薄,去那种情况不明的地方硬碰硬是很吃亏的,结局不仅仅是事情没做好,反而惹出乱子。你今天也看见了,和这种人讲道理是讲不通的,还是要靠警察才行。”
“要是警察不管我们怎么办?平时灵芝人有什么麻烦找他们,他们不也是找理由推给我们办吗?”
“所以这次不得不靠会长去沟通了。你先回去好好休息,明天等会长的消息吧。”
丁航下班之后,蔺桷单独去找申玉、时镜。她们正在房间里偷偷摸摸打电话,蔺桷突然推门进来,吓得她们“啊”一声叫,忙把手机藏在身后。
蔺桷蔼然可亲地拉过凳子坐下和她们聊家常,关心她们在这里住得舒不舒服,吃得好不好,有什么需要添置的尽管告诉丁航。
申玉笑道:“谢谢你,蔺副会长,我们在这里挺好的。我们什么时候去办离职手续?还有还有!我们在这里的几天会不会被算作失业状态,我们好担心啊!”
“别紧张,你们的情况特殊,我这边已经向雀研所提交了情况证明,暂时不会算你们失业。至于鞋厂那边,我们这几天一直想找你们厂长当面谈一谈,可惜忙了几天只见到一个姓蔡的主任,你知道他是什么级别吗?”
申玉道:“他啊?就是一个小小的车间主任,管我们灵芝人车间的。”
“灵芝人在厂里占多少比例,你知道吗?”
“我想一想,我们灵芝人现在一共三十八个人,有七个被带走了。全厂大概有一百五十多个工人吧。”
“灵芝人的车间是单独的吗?有没有窗户?看得见大门口的院子吗?”
“以前不是单独的,最近几个月被分出来了。我们的车间在顶楼,就是三楼,可以看得到院子。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提前掌握到他们的位置,到时候有警察去找他们的话,可以不走弯路。”
“啊!警察会帮我们吗?我们从来都不敢去找警察,听说警察很讨厌我们呢!如果他们肯帮忙,那我们就有救了!“申玉拉着时镜的手欣喜地说。
蔺桷道:“事情不是这么容易解决的。我希望你们还有什么线索和信息可以早一点告诉我。今天丁航为了你们,被保安打伤了。”
惜字如金的时镜开口了:“他伤得严重吗?”
蔺桷本想往糟了说,可是想起厂里站在窗口的工人和刚才她们两个藏电话的动作,只能如实道:“他运气好,只受了些皮外伤。虽说是小伤,可他全身上下是疼得不得了。”
时镜道:“请你代我们谢谢他。”
“我也是灵芝人,你们对我不必有那么大的戒备心。我这边除了联系警察,还向劳动局替你们三十几个人申请了就业救助,等这事儿一解决,你们能在离职当天去新岗位入职是最好的。这边岗位有很多,但需要面试,你能提供工友的花名册给我吗?要是能够提前交给雇主看,就可以节省面试的准备时间了。“
申玉的脸色犹疑不决:“我只能提供我自己的,我代表不了其他人。”
蔺桷无奈极了:“你们不配合我的话,就算警察来了也帮不了你们。雀研所的规矩你我都清楚,难道你们真的愿意白白损失几天乃至十几天的寿命吗?“
蔺桷的劝告对她们没有起到任何作用,这让她大为惊奇。但凡来她这儿的灵芝人,没有谁不把就业视作人生头等大事来对待,这也是陈怡竹可以轻松收买驱策他们的主要原因。
究竟是什么缘由让她们两个能够异于他人?
蔺桷从小到大都不善揣测他人心思,现在迫于工作,不得不学习起察言观色。她见今天是问不出什么了,而且也担忧掌握不好度量。万一惹恼她们,还不知如何收场才能不被会长和下属看轻。
她这个副会长完全是赶鸭子上架,而这件事如此地棘手,她很难不联想到容沙。可是既然容沙没来找她,她是断然不肯主动送上门去的,能装一天傻就装一天傻也好。
隔天会长给了蔺桷一个电话号码,絮聒了好半天他是如何赔笑卖人情才替她请到警察局的协助,要她一定要对警察语气好一点,宁可自己吃亏也不要得罪他们。
蔺桷听牢骚听惯了,早已学会左耳进右耳出。她满心欢喜地照着电话号码打过去,对方极不赏脸地怏怪一通,说最近警力紧缺,最多只能派一个警察过来。蔺桷哪里肯答应,死缠硬磨好久,对方最终才肯再拨一个人给她。
蔺桷马上约了两位警官过来沟通情况,把申玉和时镜也一起叫了来。年长的大林警官很是能言会道,年轻的小韩警官似乎初出茅庐,只拿个小本子专心奋笔疾书。
大林警官一脸和蔼,态度亲切,没一会儿就和求助人拉近了关系,他趁机直言要她们提供出另外三十一人的花名册。
申玉面露难色:“我不是不相信警察,可是我做不了主,还得打电话商量商量。”
一直保持缄默的小韩警官突然发话:“你不是说他们都被软禁了吗?怎么还能打电话?”
申玉被猝不及防的讯问弄得有点慌张,急忙辩道:“他们藏了一个手机在车间,大家都掩护着呢。“
小韩警官道:“不用商量了,我现在怀疑你们说的都是假话。根据蔺副会长亲眼所见,三楼的工人既然能够好端端地站在窗户前面被外人看见,证明他们根本就没有被软禁,我说得没错吧?”
申玉急了:“我对天发誓,真的没有撒谎!”
“那你现在把花名册给我,我立刻回警局联系你们老家的警察,一查便知道是真是假。如果是假的,你们是要负刑事责任的,到时候就不是软禁这么安逸了。“
申玉究竟是第一次和警察打交道,她被逼得毫无招架之力,只得拉着时镜去墙角又一通咕叽。
这时正逢丁航进来,他的脖子上贴了好几块创可贴,露在外面的手臂也青一块紫一块的。
蔺桷道:“小丁,你怎么来了,不放心工作吗?”
丁航笑道:“我放心工作,可是不放心她们。”他说话时,眼神恰巧和时镜的眼角对上,时镜耳朵一红,缩了头去。
蔺桷虽不擅长勾心斗角,却对少女情怀知之甚笃,她见此场景,明白接下来决定成败的关键人物就是丁航了。
蔺桷道:“要是那天你们二位警官能和我们一起去鞋厂,小丁就不会遭这份罪了,哎!”
大林警官笑道:“你们两个确实大胆,既然人家人多势众,为什么还要鸡蛋碰石头呢?“
”哎,做我们这行,心里不存点儿正义心是不行的。小丁初生牛犊不怕虎,遇上黑恶势力哪儿肯服输让步?人一冲动起来,哪里管得了是生是死?要是换了我受伤就好了,反正我也恢复得快!我最怕抓伤他的人有传染病,要是染上了可就糟了……“
蔺桷一席话说得丁航浑身发冷,忙不迭问道:“副会长,那我怎么办呀?“
蔺桷面色为难道:“我是很想你现在就去医院做详细的检查,可是现在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
“我改天去吧……等花名册拿到了再去也不迟。“
蔺桷侧耳倾听,申玉和时镜早就没再窃窃私语了,她虽然没有回头确认,心底却很肯定她们在偷听自己和丁航的对话。
踏破铁鞋无觅处,时镜走过来脆声道:“我们商量好了,等会儿就把工友的名字抄给你们。“说完飞快地瞄了一眼丁航。
申玉补充道:“丁大哥,你为我们受了伤,我们很感激你,你还是早点去医院看看吧,别让她……我们过意不去。“
丁航不作他想,急急慌慌地去了,剩下他们几个围在电脑面前誊录申玉写下的名字。
小韩警官做事言出必行,真的拿着那份名册去村里核实。村长证实了投毒一事,至于年轻人是不是去了那个什么研究所他就不太清楚了。平时他们这些人就算回村子也不和村民们说话,久而久之都被视作为怪人。
大林警官听了小韩警官的汇报,叫上蔺桷和丁航开碰头会:“蔺副会长,我们以前和灵芝人也打过一些交道,据我们所知,他们拉帮结派的行为似乎很常见。“
蔺桷承认:“是这样的,因为灵芝人在社会上的处境很艰难。第一,他们不能没有一份稳定的工作,第二,要面对来自各方的歧视,他们只能团结起来互相帮助。”
大林警官道:“虽然我们这里灵芝人不算多,可是我也处理过两件□□的案子,灵芝人之间相互利用陷害的例子可不少啊!”
丁航插嘴道:“对啊,不然怎么会有我们这个机构存在的意义呢?”
蔺桷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发自本能地想为自己所在的群体说句话:“千军万马,各有各法。放在哪里都免不了。”
大林警官道:“是啊,一颗耗子屎坏了一锅汤。我女儿正在上高中,她听了我的话气得和我大吵一架,说我目光狭窄,还说社会上每个人都应该尊重和帮助灵芝人。”
蔺桷笑道:“真是个好孩子呀,我很感动,我真想当面谢谢她。”
这边丁航的体检报告显示身体无恙,便照旧回来上班。他负责向劳动局申请就业援助,那边虽然答应了,然则效率绝其低下,不断地找借口拖延时间。这给蔺桷出了一个大难题,如果迟迟联系不上有意向的雇主,她也不敢空着手去鞋厂捞人。
就在蔺桷大伤脑筋的时候,容沙现身了。
当晚蔺桷按他的要求赴约,就算知道这是白雪公主后妈送的毒苹果,左右逃不开,不如早死早超生痛快点。
仍旧是甸哥出马来接她,他开着车子左冲右撞地在小城中快速穿行。
蔺桷来了一年多,这是她第一次得空看看街景。
此时正值初春,是百花齐放的季节,道路两旁的绿化做得很不错,间隔五米一棵的行道树每棵少说都有一抱粗细,久未修剪的,冠幅甚至达到了十几米。树木们粗壮的枝干张牙舞爪像蒙古摔跤手一样枝打枝叶顶叶,密匝的电线只能委屈地在半空的间隙之中趁虚出入。寻常的风动它们不得,仅能使树梢微微抖一抖车来车往留在叶尖儿上的灰尘。若是道路两旁有民居的,平整的断枝则表明有人定期修枝,否则它们早就一头入侵进人们的巢穴了。条条公路被它们层层盖住,天光被它们遮去了一半,简直像驶进了一条长长的隧道。
树木们奋勇争先地绽放新叶,显得生机勃勃。奇异的是,有一段道路两旁间或有几棵树遍体的枯叶,随风飘落铺了一地金黄,让人仿佛置身于秋景之中。
“怎么会有春天落叶的树?”蔺桷虽感古怪,但因她心事过重,疑问一晃即逝。
容沙在一所不起眼的住宅接待了她,蔺桷刚一进门就看见熟悉万分的半屋子的法器。
容沙见她皱头,先一步解释道:“这是我们为一名大师新租下的办公室,我借来用用。对了,你和大师的师父还是同乡呢。”
蔺桷尽量控制自己不露出厌恶的表情:“我听说他们现在很受重用,却料不到他们连泥井坎市都看得上。”
容沙从一堆法器里拿起一只崭新的大铜铃摇了摇,震得蔺桷耳心嗡嗡作响。他笑道:“还不是因为总统提拔。要是我再年轻一点,一定也要跟着他们拜师学艺。”
蔺桷心眼一动,故意问道:“听说他们是为官员服务的,和你这么熟,等同是做了你和官员的中间人?”
容沙放下铜铃慨然一笑,邀她坐下喝茶:“蔺副会长真是一点即通,和以往大不一样了。看来做领导确实把你历练出来了。”
蔺桷客气道:“我想你们选错人了,我是个没本事的人,你不会不知道吧。你今天是不是来告诉我,有人会来接替我的工作?”
“怎么会?恰恰相反!你若不是表现得这么好,我会专程飞来指示你下一步的行动?”
蔺桷心里突突直跳,暗叫一声“来了!”
她勉笑道:“其实我这人真的挺笨的,对你们没什么用处。”
容沙不耐听她东拉西扯:“我们要找的并不是什么聪明人,你聪不聪明都无关紧要,只要乖乖听指令就够了。我对你的过往心里有数,你只要不擅自玩花样,将来有的是权利和财富。”
“像我们这样的人,要那么多身外物来做什么?还不是到点儿就死。”
“你这么悲观?看来你对我们陈董很没有信心呐!不怕告诉你,只要你替我们办好这件事,延长寿命的愿望很可能不再是一纸空谈。”
蔺桷不想再绕弯子:“那么请你告诉我,鞋厂这批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具体的我现在不能告诉你。你要记住,不能向我打听任何消息,要你知道的,我自然会主动让你知道。”
蔺桷侧目:“那请问接下来,你要我做什么?”
容沙从衣袋里抽出几张纸递给她。蔺桷接过来一看,纸上的表格里全是一家家的公司名称,企业经营范围之广,几乎包罗了社会生活所必需的方方面面。
“你知道这是什么吧?”
“我知道,我代表鞋厂的灵芝人谢谢你雪中送炭。”
容沙松松领带,专心品味杯中新茶:“倒也不是要瞒你什么。总之你的求助人现在需要就业机会,我这个大善人也不过是举手之劳。没有别的,只有一个要求,就是他们必须在这张单子上的公司入职。”
“所以,这些公司和鞋厂的背景是一样的?”
“我说过,不该问的不要问。”
“好吧。”蔺桷叹了一口气,“可是如果他们不愿意去,或者中途要离职,不是我能管得了的。”
“这些不需要你操心,你只需要做好分内工作即可。”
这时甸哥进来通报有客人到了。
进来一女一男,年纪四十多岁模样,刚进门就对着容沙一个劲儿地拱手作揖。蔺桷觉得他俩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他们把蔺桷抛在一旁腻歪了半天,容沙才想起要给蔺桷牵线。
他指着那名女子道:“这是泥井坎市公安局的蒋局长”
再指着那名男子道:”这是泥井坎市劳动局的王局长。两位领导,这是我之前给你们提过多次的蔺副会长。“
蔺桷终于知道为什么觉得他们两个眼熟。她弯腰和他们一一握手,口中打着官腔:“蒋局长好!王局长好!我前段时间经常打扰贵单位,正苦于没有机会求见二位领导,想不到我们这么有缘!“
容沙道:“蔺副会长,你以后有什么问题就直接打他们的电话,当然,前提是服从上级给你下的命令。“
蔺桷笑着频频点头,心中的疑惑和不安越来越强烈。
四个人坐上饭桌吃了一顿愚蠢至极的马屁晚餐。蔺桷倒尽胃口,出于小小的报复心理,仗着酒量好,把两个狗官灌得趴下,顺便还测出了他们两个不可能是灵芝人。
临走前容沙给了她一个电话号码:“左湾是我的手下,也是扶翎会在泥井坎市的负责人,今后你有什么事多向他请示汇报。“
左湾为人傲慢,只肯与蔺桷通电话,不屑与她当面交流。蔺桷猜到自己正被左湾监控着,这个人不是她得罪得起的。
她按照他的指示,联合林韩两位警官再次造访了鞋厂。警察出面仍旧无济于事,这次他们连脚趾头都没伸进大门一根。
蔺桷不知道扶翎会耍什么花活儿,她犹如一个不分白夜的盲人,表面上镇定自若,实际上心惶肉跳。
蒋局长和王局长答应分批次给她添派增援,他们说到做到,每天跟着蔺桷去鞋厂办交涉的警官和劳动局职员确实越来越多。
到了第四天,大林警官拿了一张搜查令向蔺桷报喜:“上头终于批下来了,我们终于不用跟他们废话了!“
看着这张搜查令,蔺桷有一种想放声大笑的冲动,仿佛这是一张马戏团的演出入场券。
有了这张纸的帮助,警察们荷枪实弹地突破了鞋厂大门,不到半个小时便把三楼车间的工人带到院子里集合,按照花名册点好了名。
丁航机灵,知道今天有重大进展,提早把申玉和时镜也带到现场指认。在她们两个的帮助下,三十一个工人被大巴车一起运送到了一家宾馆住下。
厂方在营救过程中多加阻挠,但今天来的警察和平时的气势态度甚为不同,慑于武器的威力,他们只能瞪大眼珠在一旁上蹿下跳、哭爹骂娘。
蔺桷在哄闹的人群中暗暗搜寻。左湾是否藏混其中?她很想见一见这位总导演的真容。
在丁航的催促下,蔺桷坐上出租车跟着大巴一起到了宾馆。里面已经安排好了一间会议室,由蔺桷上台向所有工人说明情况。
“各位工友大家好,我是雀峡生命研究所福利协会的副会长蔺桷。我和大家一样,既是一名灵芝人,也曾是一名鞋厂女工。我们协会自接到申玉和时镜的求助,这半个月来想尽了一切办法,但还是耽搁到今天才把大家解救出来,让你们受苦了。我看各位都很疲倦,我今天只简单说说接下来为大家规划的就业安排,等大家回去吃饱睡好了,明天再详细……“
“我们不等明天,我们不累,你现在就说!“一个工人粗鲁地咆哮道。
蔺桷尴尬地笑道:“既然大家都很着急知道下一步的安排,那么我马上就告诉你们。“
丁航见势,连忙取出提前印好的资料挨个发给每一个工人。
蔺桷接着说:“想必申玉已经和你们通过气了,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在劳动局的帮助下,在三天之内和鞋厂签署劳动关系解除协议书。在这三天之内,大家可以看看你们手上的这份用人单位目录,这是我们劳动局通宵加班为大家争取来的就业岗位,请你们在这几天考虑考虑,根据自身情况,好好把握住这个难得的机会。“
工人们还没听完,便站起来围作一堆打商量。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无论丁航怎么劝他们坐回原位,都只是白费唇舌而已。蔺桷见他们无心听讲,便要丁航给时镜打招呼说他们先回去了,明天再过来。
第二天,劳动局的王局长亲自莅临宾馆,大拍胸脯说代表政府给他们排忧解难来了,并再三保证那张就业岗位清单上的企业都是劳动局慎之又慎筛选出来的,要他们大可放心。
工人们对此并不买账,七嘴八舌地提出质疑。但追问原因,他们又一副遮遮掩掩的模样,不肯把心里话摆上台面。
面对这群难缠的人,王局长的耐心很快被磨光了,他当众宣布把这件事全权委托给蔺桷,然后借口还有会议要参加便溜之大吉。
蔺桷年纪尚轻,缺少一种长者独有的威信和圆滑,她自己深知这点。王局长一走,她不免失了底气。
果然,立刻就有人问:“蔺副会长,听说你也是灵芝人,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究竟是来帮我们的,还是来害我们的?“
“我们协会当然是来帮你们的呀,为什么你会这么问?“
“我不是说协会有问题,我是觉得你这个人有问题。“
”我能有什么问题?“
“你别说你不认识陈怡竹吧?听说你和她是老朋友,这一点你承不承认?“
蔺桷不知道他们想从她嘴里套出什么,总之,和鞋厂作对也就是和容沙作对,和容沙作对,归终还不是和陈怡竹作对!她深悔当初贪图便利营造出和陈怡竹是好闺蜜的假象,被谎言反噬的一天终于来了。
”我和她确实认识,不过仅限于在雀研所同住一间病房的关系罢了。“
”你撒谎!你明明亲口对好多人说过你们经常一起吃饭。“
蔺桷僵笑道:“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你既然这么了解我,你觉得像我这样的打工仔,何德何能攀得上她那样的高枝?”
“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难保你不是惺惺作态,帮着他们一同来害我们!“
既然越描越黑,蔺桷简直懒得和他辩驳:“你就算不信我,也总该信政府吧。”说完她的整颗心脏直坠高崖,如果容沙真的是借她之手来伤天害理,那她该如何抵抗?她良心的不安,该如何才能得到平复?
双方来回说着车轱辘话,一天又混过去了。到了第三天,蔺桷只能怏怏地告诉他们,所有企业的人事代表已经请过来了,要选择就业的可以依次排队面试,如果放弃这次机会,之后劳动局将不再提供帮助。
蔺桷本以为这是一个杀手锏,换作是她,早就抢在最前头去面试了。这三十一个人之中,只有五六个吊甩甩地像逛菜市场一样,在人事代表跟前走走看看,哪有一点儿求职者的样子?
两个小时后,劳动局的工作人员来告诉蔺桷有好些企业代表气愤地提出要撤场。蔺桷如遭雷轰,如果真的让他们走了,这三十一个苦主该如何处置?
她只好再次招来丁航,把利害关系告诉了他,并派给他一个艰巨的任务:从时镜口中套出他们的真正意图。
“要是她死也不说,我又怎么办?”
蔺桷给予他满分的信任:“我说你行你就行,你长得这么帅,又屡次英雄救美,时镜对你很有好感!小姑娘看着闷声闷气,我倒觉得她是这群人里最能做主的,你要是循循善诱,她有什么不能告诉你的?”
丁航涨红了脸:“副会长,你别打趣我了,她怎么会……”
“我不是要你牺牲色相。你要讲究方法,时刻谨记身份,不能做出有辱政府的事,也不能违法。“
丁航愁苦地抓抓头皮:“我真不知道怎么跟她说。”
“你就关心关心她的个人想法,问问她为什么不急着和其他灵芝人一样找工作。一切从她个人着手,全凭你自由发挥。“
“领导的命令我会执行,但能不能成功我不敢保证。“
“去吧去吧,你一定会成功的。“蔺桷在背后推了他一把。
看着丁航彷徨不决的背影,蔺桷也为他捏了一把冷汗。她对时镜的心意是不是高估了?万一丁航失败了,她要如何安慰这个可怜的孩子才好呢?
她假装和劳动局的人聊天,斜眼里却紧密关注着丁航的动作。当她瞥见丁航和时镜一同走出会议室的时候,她掩住嘴暗暗喝彩一声,为丁航,也为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