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馆风波平息,看热闹的人群也逐渐散去,只剩下一些真心前来求医或抓药的百姓,以及仍在帮忙收拾整理的沈家人。
沈微晚正欲吩咐学徒将苏清瑶带来的担架等物清理出去,却察觉到一道存在感极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微微侧首,只见医馆角落,一道修长挺拔的玄色身影,不知何时已静立在那里,仿佛与角落的阴影融为一体,却又让人无法忽视。
是摄政王萧玦。
他今日未着亲王蟒袍,只一身玄色暗纹锦袍,腰束玉带,墨发以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少了几分朝堂之上的凛然威仪,多了几分清贵疏离。只是那深邃如寒潭的眼眸,依旧带着洞察世事的锐利与久居上位的压迫感。
见沈微晚看来,萧玦缓步上前。他步伐沉稳,落地无声,却自带一股无形的气场,让原本还有些嘈杂的医馆瞬间安静下来,连正在收拾的学徒都下意识地放轻了动作。
他走到沈微晚面前,距离不远不近,恰好是既不失礼又能清晰交谈的范围。深邃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欣赏。
他并未多言,只从怀中取出一物。那并非金银,而是一枚通体剔透无暇、雕刻着繁复蟠龙纹的羊脂白玉佩。玉佩质地温润,光泽内蕴,一望便知是传承多年的罕世珍品,更是亲王身份与权力的象征。
“听闻沈姑娘医术通神,有起死回生之能。”萧玦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因旧伤折磨而特有的微哑,却依旧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本王身有旧疾,缠绵数载,太医院众太医束手无策,天下名医亦寻访无数,皆言难治。不知姑娘……可否屈尊一试?”
他将那枚象征着无上权柄与信任的蟠龙玉佩递到沈微晚面前,语气平静无波:“此玉佩,权作诊金。无论成与不成,皆归姑娘所有。”
话音落下,满室皆静。
连一旁原本大大咧咧的沈惊寒都倒吸了一口凉气,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气声对身旁的沈砚之道:“大哥……这……这礼也太重了吧?亲王玉佩,等同身份印信,这……”
沈砚之亦是面色凝重,微微颔首,示意弟弟稍安勿躁,目光却紧盯着妹妹,看她如何应对。这不仅仅是求医,更是一种试探,一种非同寻常的信任。
沈微晚却只是平静地看了一眼那枚足以让无数人疯狂的玉佩,目光随即坦然迎上萧玦深邃的视线,不卑不亢,声音清越:
“王爷言重了。医者本分,救死扶伤而已,不敢受此重礼。王爷若信得过小女浅薄医术,请随我来内室一诊。诊金之事,容后再说。”
她既未因对方身份而惶恐,也未因那贵重玉佩而动容,态度从容得体,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萧玦深邃的眸中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微光,从善如流地收回玉佩,颔首:“有劳姑娘。”
内室更为安静雅致,只设一榻、一桌、两椅,窗边小几上燃着一炉清淡宁神的安息香,青烟袅袅。
沈微晚净手后,示意萧玦在诊榻坐下。她并未因对方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而有丝毫紧张,神色专注,如同面对任何一位普通病患。
“请王爷解开上衣,容小女查看旧伤之处。”她语气专业而平静。
萧玦依言,动作略显迟缓地解开锦袍衣带,褪下半边衣衫,露出精壮却布满了新旧交错伤痕的上身。那些伤痕,有刀剑利刃留下的狰狞疤痕,也有箭矢造成的深坑,无声诉说着主人曾经经历过的惨烈厮杀。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左胸下方,一处颜色深暗、微微凸起、形状不甚规则的旧伤疤,周围肌肤的颜色也与其他地方略有不同,透着一种不健康的青灰色。
沈微晚目光落在那处伤疤上,神色愈发凝重。她伸出纤长的手指,指尖微凉,轻轻按在伤疤周围的肌肤上,细细探查其硬度、温度,以及皮下的细微状况。
她的指尖触碰到皮肤的瞬间,萧玦几不可察地绷紧了背部肌肉,呼吸有刹那的凝滞。
沈微晚恍若未觉,全部心神都沉浸在诊断之中。她探查完体表征象,又示意萧玦伸手,三指搭上他的腕脉。
室内静得只剩下彼此清浅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嚣。
沈微晚闭目凝神,仔细感受着指下那复杂而紊乱的脉象。沉、弦、涩、数……几种矛盾的脉象交织在一起,显示着主人身体内部正在进行的激烈斗争。良久,她缓缓睁开眼,收回手,神色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王爷,”她声音沉静,却字字清晰,如同玉石相击,“您这伤,并非简单的刀剑之伤,或者说,刀剑只是表象。”
萧玦眸中寒光乍现,如同冰原上骤然卷起的风暴,锐利地看向她:“哦?姑娘看出了什么?”
“伤口深处,残留着一种极为阴寒歹毒的慢性剧毒。”沈微晚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避讳,“此毒名为‘附骨疽’,并非一次侵入,而是经年累月,通过某种媒介——或许是每日熏香、饮食、或是药浴,缓缓渗入心脉附近,如附骨之疽,蚕食生机。若非王爷内力深厚无比,强行以霸道内力压制,恐怕……早已毒发攻心,神仙难救。”
萧玦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微微收紧,眸色深沉如夜:“果然如此。本王亦有此怀疑,只是太医院那群废物,皆诊不出所以然。姑娘……可有解法?”
“有。”沈微晚回答得干脆利落,带着绝对的自信,“需分三步。第一步,以特制金针,渡穴通络,逼出沉积于经络表层的毒素,此过程极为痛楚,且需精准无误,稍有差池,毒素反噬,后果不堪设想。第二步,辅以我特制的‘拔毒汤’内服,化去深入脏腑的毒根。第三步,待毒素清除大半,再以温和药力滋养受损心脉,固本培元。只是……”
她顿了顿,再次直视萧玦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凤眸,语气凝重:“尤其第一步金针渡穴,凶险万分,可谓九死一生。王爷,您……可愿信我?将性命交于我手?”
室内陷入了短暂的沉寂,只有安息香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萧玦看着她。看着她清澈如秋水般的眼眸,那里没有畏惧,没有谄媚,没有对权贵的巴结,只有医者的专注、自信,以及一种磐石般的坚定。他沉寂多年、冰封已久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滚烫的石子,漾开了一圈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信你。”
三个字,重逾千斤。
治疗开始。沈微晚取出那套师父传下的、非同寻常的金针,在烛火下细细消毒。她凝神静气,周身气息变得空灵而专注,仿佛与外物隔绝。
出手如电!
第一针,直刺心俞穴!萧玦身体猛地一颤,额角瞬间渗出细密冷汗,唇色褪尽,但他紧咬牙关,硬是一声未吭。
第二针,第三针……沈微晚指尖飞舞,一根根金针带着微不可闻的颤鸣,精准刺入膻中、巨阙、神封等要穴。每一针落下,萧玦的身体都会不受控制地剧烈震颤一下,那紧握的双拳上青筋暴起,显示出他正在承受着何等刮骨剜心般的剧痛。他身上开始渗出带着腥臭气的黑色汗液,那是被逼出的表层毒素。
沈微晚全神贯注,鼻尖也沁出了细汗,但她下针的手,稳如磐石。
就在她准备换取更长的一根金针,刺入最关键的一处穴位时,不慎衣袖带翻了桌边一盏刚刚煎好、准备后续使用的辅助药汁。滚烫的黑色药液,眼看就要泼溅到她来不及收回的手上!
电光火石之间,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和些许黑色污迹的大手猛地伸出,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稳稳地挡在了她的手前。
“嗤——”一声轻响,滚烫的药汁大半泼在了那只大手的手背上,瞬间红了一片,甚至冒起了细微的白烟。
沈微晚一惊,抬头:“王爷!”
萧玦却仿佛感觉不到那灼烫的疼痛,只皱紧了眉头,目光落在她只是被溅到几滴、微微发红的手背上,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可有烫到?”
不等沈微晚回答,他已自然而然地用未受伤的手,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白玉浮雕药瓶,用牙咬开瓶塞,倒出些莹白清凉的药膏,然后不由分说地、动作略显笨拙却异常轻柔地拉过沈微晚的手,小心翼翼地替她涂抹起来。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以后小心些。”他声音依旧低沉,却似乎少了些许平日的冷硬,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温和。
手背上传来他指尖粗粝的触感、药膏的清凉,以及他掌心因运功逼毒和忍痛而异常灼热的温度,几种感觉交织在一起,让沈微晚心头莫名一悸,一股陌生的热意不受控制地窜上耳根。她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
“别动,药还没涂匀。”他头也未抬,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霸道。
内室里,药香、血腥气与淡淡的异香混合在一起,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微妙而静谧,仿佛连时间都放缓了脚步。窗外喧嚣远去,只剩下彼此近在咫尺的呼吸声。
沈微晚看着他低垂的、线条冷硬的侧脸,看着他专注为自己涂药的神情,心中某个冰封的角落,似乎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