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微晚被安置在府中位置最佳、景致最妙的“晚晴轩”。轩名取自“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寓意历经风雨,终见晴光,足见家人拳拳爱重之心。院内遍植兰草翠竹,清幽雅致,回廊下悬挂着精巧的鸟笼,里面是沈玉衡搜罗来的珍稀画眉,正啁啾鸣唱。屋内陈设更是极尽精巧,紫檀木雕花拔步床,琉璃水晶屏风,博古架上摆满了奇珍异宝,连窗纱都是寸锦寸金的云雾绡。
然而,沈微晚只是淡淡扫过,目光中并无多少惊艳与留恋。十五年的民间生活,师从性情古怪的神医师父,悬壶济世,见过太多的贫病交加与世态炎凉,这些富贵荣华于她,不过是过眼云烟。她更在意的,是这府中潜藏的秘密,以及……那份血浓于水的亲情。
是夜,月华如水,透过雕花窗棂洒进室内。
沈微晚正凭窗望着院中在月光下摇曳生姿的竹影,思索着日间苏清瑶那充满怨毒的眼神和其体内那颇为蹊跷的寒症,门外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
“微晚,歇下了吗?”是大哥沈砚之温和的声音。
“大哥请进。”沈微晚转身,点亮了桌上的莲花座烛台。
沈砚之推门而入,依旧穿着那身深青色官袍,眉宇间的愁绪比白日更浓了几分。他手中拿着一卷明显经常翻看、边缘已有些磨损的泛黄卷宗。
“这么晚打扰妹妹了。”沈砚之在桌旁坐下,接过沈微晚递来的热茶,道了声谢,却并未饮用,只是摩挲着温热的杯壁,叹了口气,“实是心中有一疑难,辗转反侧,想起妹妹白日展露的洞察之力,特来请教。”
“大哥但说无妨,兄妹之间,何须客气。”沈微晚在他对面坐下,烛光映照着她沉静的侧脸。
沈砚之将卷宗推到她面前:“这是……十五年前,你被拐一案的卷宗副本。我反复查阅推敲无数次,总觉得其中有些关窍不合常理,仿佛有一层迷雾遮挡,却始终找不到拨开迷雾的那根线头。”
沈微晚眸光微凝,伸出纤长的手指,缓缓展开卷宗。就着跳跃的烛火,她一行行、一字字细细阅读起来。她的目光沉静如水,不起波澜,仿佛看的并非关乎自身命运的案卷,只是一份寻常的医案。
卷宗记载:天启十二年,上巳节,时年三岁的镇国公府嫡长女沈微晚,由乳母并四名护卫陪同,前往京郊大慈悲寺上香祈福。归途中,于人流中与家人失散,自此杳无音信。乳母当场投井自尽以谢罪,四名护卫三人追查不力被杖责后发配边关,一人于追查中坠马身亡……
她的指尖划过那一个个名字,最终,停留在那名“坠马身亡”的护卫信息上——赵奎,籍贯:湖州清溪县。
沈微晚的指尖在“清溪县”三个字上轻轻敲击了两下,抬起眼,看向沈砚之,声音平稳无波:
“大哥,你看此人,赵奎,籍贯湖州清溪县。”她顿了顿,似乎在回忆,“若我没记错,日间那位苏姑娘,她那对如今在京中经营着一家小绸缎庄的养父母,似乎……也是湖州清溪县人?而且,据我所知,他们恰巧是在案发前不到一个月,才举家从清溪县迁入京城的?”
沈砚之浑身剧震,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天灵盖!他猛地从沈微晚手中夺过卷宗,几乎是扑到烛光下,死死盯着赵奎的籍贯信息,又飞快在脑中调阅关于苏清瑶养父母苏旺一家的调查记录!
清溪县!没错!正是清溪县!而且确是案发前迁入京城!如此明显的关联,他之前竟因苏旺一家身份低微,未与国公府护卫直接关联,而完全忽略了!
“清溪县……苏旺……案发前入京……赵奎……坠马身亡……”沈砚之喃喃自语,眼中瞬间爆发出如同发现猎物的锐利光芒,之前的凝重愁绪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属于大理寺少卿的精明与锐气,“微晚!你……你真是……”
他看向妹妹的目光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与狂喜,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形容。这个妹妹,不仅医术通神,观察力竟也如此敏锐惊人!她只是随意一看,便点醒了他这个困扰多年的迷局!
“大哥只是当局者迷。”沈微晚神色依旧平淡,仿佛只是说了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若能由此查明真相,慰藉祖父父母多年伤痛,便是微晚之幸。”
“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沈砚之霍然起身,激动地在室内踱了两步,“我明日……不!我即刻便去调阅苏旺家当年入京的路引存档,并秘密提审那三名尚在边关的护卫!清溪县这条线,必是关键!”
就在这时,院外突然传来一阵极其慌乱的脚步声、惊呼声与哭泣声,瞬间打破了夜的宁静。
“不好了!不好了!老太爷!老太爷突发心绞痛,晕过去了!”
“太医!快请太医!”
“老爷!夫人!快去荣禧堂!”
沈砚之和沈微晚脸色同时骤变,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骇。沈老爷子虽年事已高,但向来身体硬朗,今日更是精神矍铄,怎会突然……
两人再无暇多言,立刻起身,疾步冲出晚晴轩,朝着沈老爷子所居的荣禧堂飞奔而去。
荣禧堂内,此刻已是乱作一团。丫鬟婆子们哭哭啼啼,手足无措。沈老爷子面色呈现出一种骇人的青紫色,双目紧闭,牙关紧咬,捂着胸口倒在榻上,气息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沈国公和柳夫人守在榻边,面色惨白,浑身发抖。两名被连夜请来的太医署太医,正围着床榻,又是施针,又是灌参汤,额头上满是冷汗,脸上却是一片绝望之色。
“太医!父亲如何了?!”沈弘毅见到太医停下动作,急声问道,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为首的张太医摇了摇头,面带愧色,拱手道:“国公爷,夫人,恕下官无能……老公爷这是白日情绪过于激动,引动心火,加之年高体衰,心脉本就有旧疾,如今急火攻心,导致心脉瘀阻闭塞……下官……下官已用了金针疏通,灌下了吊命的独参汤,可……可脉象依旧若有若无,只怕……只怕是回天乏术,准备……准备后事吧……”
“放你娘的屁!”随后赶到的沈惊寒恰好听到这句,眼珠子瞬间赤红,如同被激怒的雄狮,一把揪住张太医的衣领,几乎要将他提离地面,“我祖父方才还好好的!你们这些庸医!治不好我祖父,我拆了你们太医署!”
“惊寒!不得无礼!”沈弘毅虽心如刀绞,却还保持着一分理智,喝止了次子,但那双虎目中的绝望,却浓得化不开。柳夫人更是直接软倒在丫鬟怀中,泣不成声。
一片混乱与绝望的哭嚎声中,一个清冷而镇定的声音,如同冰泉击石,清晰地响起:
“让我试试。”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沈微晚排开众人,缓步走到榻前。她面色沉静,眸中不见丝毫慌乱,只有一种属于医者的绝对专注与自信。
“微晚你……”沈弘毅有些迟疑。
“父亲,信我。”沈微晚只说了三个字,目光坚定。
她不再多言,迅速净手。随即,素手一翻,不知从何处已取出一个古朴的羊皮卷,展开,里面是长短不一、细如牛毛、闪烁着寒光的银针。她凝神静气,目光落在沈老爷子青紫的面容和胸口,出手如电!
只见她指尖飞舞,一根根银针带着微不可闻的破空声,精准无比地刺入沈老爷子胸前的膻中、巨阙、心俞等几处关键大穴,深浅、角度、力道,妙到毫巅,仿佛演练过千百遍。那手法,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
施针完毕,她又从随身的荷包里取出一个白玉小瓶,倒出一粒龙眼大小、色泽碧绿、异香扑鼻的丸药,小心翼翼地撬开老爷子的牙关,将丸药置于其舌下。
整个过程中,室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着沈微晚每一个动作,看着榻上面如金纸、气息奄奄的老太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漫长的一炷香。
忽然,一名紧盯着老太爷面色的丫鬟惊喜地低呼出声:“变了!变了!老太爷的脸色……好像没那么紫了!”
众人精神一振,凝神细看。果然!沈老爷子那骇人的青紫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褪去,虽然依旧苍白,却不再是死气沉沉的紫金。他那微弱得几乎断绝的呼吸,也开始变得明显、平稳起来。
又过了片刻,在众人难以置信的目光中,沈老爷子长长的白色眉毛颤动了几下,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他眼神初时有些迷茫涣散,随即渐渐聚焦,第一眼,就看到守在榻边,额角渗着细密汗珠,面色却依旧沉静的沈微晚。
老爷子反手,用尽刚刚恢复的些许力气,紧紧抓住孙女那只还带着药香的手,老泪纵横,声音虽虚弱,却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激动与无比的自豪:
“乖囡囡……祖父的……救命星……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沈惊寒见状,狂喜之情难以言表,猛地一拍大腿,冲着那俩早已目瞪口呆、面红耳赤的太医吼道:“看见没?!这才叫神医!起死回生!你们那点三脚猫的本事,给我妹妹提鞋都不配!以后少在那儿充大爷!”
两位太医呐呐不敢言,看向沈微晚的目光,已从最初的惊疑,变成了彻底的敬畏与折服。
沈砚之看着沉稳施针、眸光坚定、生生将祖父从鬼门关拉回的妹妹,心中激荡不已。他这个妹妹,哪里是简单的福星,分明是能定乾坤、挽狂澜的沧海明珠!有她在,沈家之幸!
沈微晚轻轻回握了一下祖父的手,唇角泛起一丝浅浅的、安抚的笑意:“祖父安心休养,有微晚在,您定会长命百岁。”
荣禧堂内,劫后余生的喜悦与对沈微晚精湛医术的惊叹,交织在一起。而沈微晚经此一事,在这镇国公府的地位,已不仅仅是归家的嫡女,更是毋庸置疑的、不可或缺的定海神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