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时节,京城已是繁花似锦,暖风醉人。
然而今日,镇国公府门前的肃穆与热闹,却比那满城春色更引人注目。
朱漆大门洞开,门下披彩挂绸,连那两尊惯常威严的石狮子颈项间,也滑稽而又郑重地系上了崭新的红绸花,平添几分不合时宜的喜庆。以当朝一品镇国公沈擎苍老爷子为首,沈家主子仆从数十人,按品阶大妆,肃立于门前,引颈长望。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焦灼的期盼,压过了春日花香。
沈老爷子年逾花甲,一身象征超品爵位的国公朝服熨帖挺括,银发梳得一丝不苟,精神矍铄。只是那双历经沧桑的眼眸,此刻却难掩激动与忐忑。他手中那根先皇御赐的紫檀木龙头拐杖,今日并非支撑老迈身躯的倚仗,倒更像是一杆即将为归巢雏凤扫平一切障碍的旌旗,龙头微昂,隐有龙吟之势。
他身侧,是现任镇国公沈弘毅与其夫人柳氏。沈弘毅面容刚毅,此刻紧抿着唇,虎目之中情绪翻涌,有愧疚,有欣喜,更有难以言喻的紧张。柳夫人早已泪湿罗帕,一双美目死死盯着长街尽头,纤纤玉指紧紧攥着衣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一松手,那期盼了十五年的梦就会破碎。
长子沈砚之,官拜大理寺少卿,年纪轻轻便以断案如神、心思缜密闻名朝野。他身着深青色官袍,长身玉立,眉宇间却锁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凝重,似在思索着什么悬而未决的疑案。次子沈惊寒,禁军统领,一身劲装勾勒出挺拔健硕的身姿,剑眉星目,气势逼人,此刻却像个不安分的豹子,时不时踮脚远眺,按在腰间佩刀上的手,显示出他内心的不平静。三子沈玉衡虽远在江南打理家族生意,未能亲至,但早已快马加鞭送回了无数珍玩奇宝,堆满了为妹妹准备的“晚晴轩”。
此外,府中几位有头脸的管事、嬷嬷,并数十名丫鬟小厮,皆垂手侍立,大气不敢出。这般阵仗,引得路过行人纷纷侧目,窃窃私语。
“听闻是国公府十五年前被拐走的嫡长女找回来了?”
“可不是嘛!当年这事闹得满城风雨,国公爷差点把京城翻过来!”
“也不知这流落民间的小姐,是何等模样性情……”
“瞧这架势,国公府是把她当眼珠子疼呢!”
就在这窃窃私语与焦灼等待中,长街尽头,终于响起了清脆而规律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队护卫精悍的骑士,簇拥着一辆看似朴素、实则用料做工极为考究的青帷马车,缓缓驶来。
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之一窒。
马车最终稳稳停在府门前。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带着些许薄茧的手掀起,随即,一个身影轻盈落地。
没有想象中的环佩叮当,没有锦绣华服的堆砌。少女仅着一身月白色素面罗裙,料子是上好的苏杭软缎,却无半分绣纹点缀。乌黑如瀑的长发,用一根通体莹润、毫无杂质的羊脂玉簪松松绾起,再无他饰。然而,就是这样一身近乎僧袍的素净,反而衬得她眉眼愈发清丽绝俗,肤光胜雪,宛如昆仑山巅初融的雪莲,遗世独立。
她站定身形,微微抬首,望向那高悬的“镇国公府”鎏金匾额,目光清澈如水,坦荡如砥,没有丝毫初入高门的怯懦与惶惑,只有一种历经世事沉淀后的通透与淡然,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般的锐利。
这,便是沈家流落在外十五年的嫡长女,沈微晚。
沈老爷子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浑浊的老眼瞬间蒙上一层水雾。他拄着拐杖,几乎是踉跄着上前两步,颤抖着伸出布满老年斑的手,声音哽咽沙哑:“乖……乖囡囡……是祖父的乖囡囡吗?回来了……可算回来了!” 那龙头拐杖顿在地上,发出沉闷而激动的“咚咚”声。
沈微晚看着眼前这位情绪激动的老人,心尖像是被最柔软的羽毛拂过,酸涩而又温暖。她依着嬷嬷路上紧急教导的规矩,敛衽,屈膝,行了一个标准而又不失风骨的礼,动作流畅自然,仿佛自幼便浸润于此。声音清越,如同玉磬轻击,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不孝孙女微晚,拜见祖父,拜见父亲、母亲。女儿……回家了。”
这一声“回家”,如同打开了闸门。柳夫人再也抑制不住,呜咽一声,挣脱了丫鬟的搀扶,疾步上前,一把将日思夜想了十五年的女儿紧紧搂入怀中,泪如雨下,语无伦次:“我的儿!我的心肝!娘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啊……” 温热的泪水浸湿了沈微晚肩头的衣料。
沈国公亦是虎目含泪,上前轻轻拍着夫人的背,目光却牢牢锁在女儿脸上,重重重复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回家了,以后再没人能欺负你!”
沈惊寒咧开嘴,露出雪白的牙齿,想说什么,却只是用力拍了拍身旁大哥沈砚之的肩膀,激动之情溢于言表。沈砚之亦是面露欣慰,眼中凝重稍减,对着妹妹微微颔首。
就在这感人至深的骨肉重逢时刻,一个穿着鹅黄色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容貌秀美婉约的少女,从人群后方挤上前来。她眼中含着恰到好处的晶莹泪光,脸上带着温柔得体的笑容,上前便欲亲热地握住沈微晚的手,语带哽咽,声音娇柔:
“妹妹!这就是微晚妹妹吧!一路舟车劳顿,定然辛苦极了!快别在门口站着了,姐姐早已命人将你院子收拾妥当,备好了热水和你爱吃的点心,快随姐姐进屋歇息……”
此人正是当年因一枚相似的长命锁而被误认、在国公府锦衣玉食养了十五年的假千金,苏清瑶。
在她手指即将触碰到沈微晚的瞬间,沈微晚却不动声色地侧身半步,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只是为了让开母亲一些,好让她站得更舒适。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交错瞬间,她的指尖若有若无、轻如蝶翼般拂过了苏清瑶的手腕。
仅仅是刹那的接触,沈微晚秀眉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随即展颜,目光平和地看向苏清瑶,语气温淡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笃定:
“苏姑娘客气。微晚初归,不敢劳烦。不过……”她话锋微转,声音依旧清越,却让周遭瞬间安静下来,“观苏姑娘面色,虽敷粉掩饰,仍可见唇色偏淡,缺乏血色;眼下微青,显是眠浅多梦。方才无意碰到姑娘腕脉,脉象濡弱,尺部尤甚。可是常年脾胃虚寒,湿气内阻,每每子夜时分,脐周便会隐隐作痛,甚或绞痛难忍,如坠冰窖?且每逢阴雨天气,或心绪不宁时,症状便会加剧?”
她顿了顿,在苏清瑶骤然僵住的笑容和瞬间煞白的脸色中,继续淡然道:“恕微晚直言,姑娘这体质,先天不足,后天失养,郁结于心。需得格外注意,少碰一切寒凉之物,无论是饮食起居,还是……心中思虑。否则,这腹痛之症,日积月累,恐非寻常药石能愈,终成沉疴。”
话音甫落,满场皆寂。
方才还弥漫着的感人气氛仿佛被冻结。所有人都惊愕地看着沈微晚,又看看那脸色由白转青、嘴唇哆嗦、如同白日见鬼一般的苏清瑶。
苏清瑶确有常年腹痛的隐疾,发作起来痛不欲生,国公府为她遍请名医,甚至惊动过太医署,汤药不知喝了多少,却始终时好时坏,未能根除。且她极好面子,此等难以启齿的隐痛,除了贴身心腹丫鬟和几位长辈略知一二外,从未对外人说起!这刚回府的沈微晚,不过与她指尖轻触,甚至连脉都没正经号,竟能如亲眼所见般,将她这隐疾的病症、发作时辰、乃至诱因,说得分毫不差?!
“你……你胡说什么!”苏清瑶强自镇定,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却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尖利了几分,“我……我身体好得很!妹妹莫要为了显摆……便信口开河,咒我生病!”
“嘿!”
一声沉喝,如同惊雷炸响,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早就看苏清瑶那副惺惺作态样子不顺眼的二哥沈惊寒,一个箭步上前,高大挺拔的身躯如同一座铁塔,直接挡在沈微晚身前,一手按在腰间的佩刀刀柄上,眼神锐利如鹰隼,冷冷扫向苏清瑶,语气森寒:
“苏清瑶!我妹妹刚回家,累得很!没空听你在这儿哭哭啼啼、阴阳怪气!显摆?我妹妹用得着在你面前显摆?她这是医者仁心,指点你!你不感恩戴德,还敢反口污蔑?一边待着去!别在这儿碍眼!”
他转头看向沈微晚时,瞬间从煞神切换成了憨厚可靠的兄长模式,挠了挠头,声音也放柔了许多:“妹妹,别理她!走,二哥带你进去看看你的院子,就在娘亲院子旁边,景致最好,三哥送来的好东西都给你摆上了,保你喜欢!”
沈老爷子此刻也彻底回过神来,看着苏清瑶那心虚气短的模样,再对比孙女方才那笃定从容的神医风范,心中哪还有半分疑虑?他重重一拄拐杖,声若洪钟,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惊寒说得对!都堵在门口像什么话!乖囡囡,跟祖父进去!你这孩子,在外头定是吃了不少苦,竟学了这一身通天医术回来,是老天爷开眼,佑我沈家!以后啊,有祖父在,看谁敢给你气受!谁再拿些鸡毛蒜皮、上不得台面的小心思来烦你,祖父第一个用这龙头拐敲碎他的脑袋!”
说着,老爷子还意有所指地、恶狠狠地瞪了面色惨白、摇摇欲坠的苏清瑶一眼。
苏清瑶站在原地,感受着四面八方投来的或惊疑、或了然、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如同被当众剥光了衣服示众。那常年折磨她的、阴魂不散的腹痛,仿佛也在沈微晚那清冷的目光注视下骤然加剧,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死死咬着下唇,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几道血痕,看着被沈家众人众星拱月般、小心翼翼拥入那朱红大门内的沈微晚的背影,眼中终于控制不住地迸射出怨毒至极的光芒。
沈微晚!你为什么要回来!凭什么你能轻易夺走我苦心经营的一切!
国公府厚重的大门在身后缓缓合上,隔绝了外界的窥探与喧嚣,也仿佛将苏清瑶那淬毒的目光隔绝在外。沈微晚在家人簇拥下,踏着青石板路,走向她未知又注定不平凡的国公府生活。她的回归,如同一颗投入看似平静湖面的石子,必将在这座百年勋贵府邸,乃至整个京城,激起千层浪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