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裴世完全反应过来陆云笺是什么意思时,那缕无形无状的风已经逼至眼前,无边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渐渐成形。他虽目力过人,却仍不能完全看清黑暗中的事物,陆云笺却将那只直逼自己双眼的利爪看得一清二楚。
她坐在蒲团上,静静盯住那只利爪,一动不动。
那只利爪在离她的双眼不过寸余时倏然停住,而后缓缓抬起一指,指尖渐渐汇聚起白色光芒,那光芒极为浅淡,更像是云,或者雾。
陆云笺在那团浅淡的光芒里晃了一瞬神,恍惚间看见母亲正在那儿笑着唤她“云笺”,光影闪烁间,又看见母亲血肉模糊,涕泪俱下地嘶喊着“跑”。
她闭上眼睛,云雾一般的光芒自身边飞速流淌而去,再睁眼时,眼前已经没有任何幻影,只有一个高瘦的长影,俯身在她面前,利爪还没有收回去。
陆云笺抬起一手,抓住了那只利爪。
“你们这些东西设置的幻影从来都只有这些,我已见得多了。”
长影猛地挣扎起来,咆哮如同啸叫的风,一时林樾震颤、地动山摇,陆云笺微一用力,手中擒住的利爪便猛地炸开,那东西痛啸一声,“轰”地撞在一旁的石壁上。
陆云笺收了手,微微侧身给裴世让开路,顺手解了他身上的幻形法咒。
几乎一瞬之间,裴世已经逼至长影身前,拔剑击出,石壁轰然炸开,夜间的冷气自洞穿的石壁中钻出,凉意阵阵。
陆云笺抬手拨亮供桌上的灯烛,上头没有放置供品,神龛里也是空空如也,并没有什么山神像。
供桌上没摆供品倒还好说,毕竟供品被放在了桌前的蒲团上,可神龛里没有神像便奇怪了。
陆云笺正欲走近细看,忽听裴世道:“是个不完整的魂魄。”
陆云笺收回目光,果然见黑影的碎片在半空飘浮,却没有彻底化作飞灰。
“速度挺快,这剑还好使么?”见裴世不说话,陆云笺也不在意,只笑着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又在怀中摸出一个纸包,将纸包里最后一块糕点塞给他,“看起来是个人,不是山鬼。”
陆云笺将那几片破碎的黑影收了,又将纸包重新折好,塞回怀中:“神龛里好像写了什么东西。”她说着正欲上前将神龛壁上的黑灰抹干净,裴世却将她一挡,先她一步伸了手:“你别碰了。”
只有裴世站在她身前时,陆云笺才会恍然意识到,原来这个总跟在她身后的小弟子,要比她高出这么多,挡在她身前就像一座山岳,阻断了她的视线。
陆云笺莫名有些不痛快,微移视线,见神龛壁上的灰尘已经被擦净,露出上头的图画来。
壁上画的是一只涅槃的神鸟,携着万丈金光,一旁绘着的万千飞禽都像是光芒里点点金色的尘埃。
陆云笺微微一怔:“照灵鸟?”
后人总会把照灵鸟和凤凰的形象相混淆,在壁画与塑像中尤其如此,但陆云笺几乎是毫不犹疑地便肯定了壁上绘的就是照灵鸟。云间世专藏经史的地方绘有记录修真界诸事的壁画,这幅图所绘的照灵鸟图案,与云间世的壁画一模一样。
这也就证明,打造这个神龛的人,既与云间世有关,也与照灵鸟相联。
陆云笺当即拽了裴世就往殿外走:“去找村长。”
神殿大门不知何时已经再次严丝合缝地合上了,陆云笺上前一推,大门却纹丝不动,仿佛万钧巨石拦在前方。
陆云笺没有再试图推第二次,裴世上前一推,并未使什么力气,大门却“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
陆云笺通过缝隙朝外看了一眼,只见绕山起了一道结界,虽并不是什么厉害结界,但她立在殿内,却能清晰感受到来自结界之上拒斥与压制的力量。
陆云笺没有太多意外,转头对裴世笑道:“怎么办,你要不要先回去搬救兵?”
“要搬救兵,通讯符也不是不可以,更何况,如果你都破不了这个结界,我还真想不出还有几个人能破。结界的压制和拒斥作用是针对你,因为你只写了自己正确的名字和生辰八字,还念了献祭咒。”不同于陆云笺,裴世的脸色很不好看,“现在还想把我支走,你是想强行打破结界,还是想和它同归于尽?”
“想什么呢。”陆云笺转身走回大殿内,重新在蒲团上坐了,开始认真打量四周的环境,“这种东西,还不至于让我和它同归于尽。”
见裴世还是一脸不悦,她又补充道:“强行打破幻境和结界也都是坏习惯。”
裴世背对着殿门,自门缝间溜进来的夜风吹起他一片袍角,他却毫无反应,只一动不动地堵在门口:“随便把生辰八字告诉这种来路不明乱七八糟的东西也是坏习惯。莫说是生辰八字,就算只是名姓,也大可施展厌胜之术了。”
这话像是提醒了陆云笺什么,她缓缓收回目光,视线聚在裴世身上,逐渐变沉变冷。
是啊……厌胜术。
厌胜术不是什么稀奇术法,只是民间用得多,仙门不常用,因此陆云笺起初并没有想到此法,此时裴世提起来,她便忽地灵光一现——
是否可以借鉴厌胜术,通过一个人的生辰八字压制其灵力,或诱导其献祭呢?
这样一来,尝试发挥裴世体内照灵骨的难度与风险就都要小得多了。
裴世没有发觉陆云笺所思所想,径直走向她身边的另一个蒲团,盘膝坐下。
陆云笺下意识开始构思阵法,原想给日日夜夜思索的断界阵又添上一笔,但笔悬在半空却又顿住,迟迟没有落下。
陆云笺将凝在裴世身上的目光挪到地上:“这不是怕这位山神大人不肯来么?至于献祭咒……我还不至于那么蠢,他让我念,我就真老老实实地照着念。”
“如果是要引它出来,你大可以写我的生辰八字,完全不必——”
“你没告诉我你的生辰啊。”陆云笺托腮笑着瞧他,“要不你现在告诉我?”
裴世蓦地住了嘴,半张脸映着灯光,半张脸隐在黑暗中,看不出什么情绪。
外头的沉沉夜色似乎透过屋顶压了下来,殿门轰地一声再次闭合,灯火微颤,“噗”地一声熄灭了。
无边寂夜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潜滋暗长,试图攀住人的手脚、撕扯人的血肉。
陆云笺在黑暗中静了一会儿,道:“没想到还有幻境。”
想来这幻境也是针对陆云笺的,裴世除了觉得有些喘不过气以外,并没有发觉太多异样。
黑暗中一簇火光亮了起来,仿若泼墨,徐徐洇染开来,图画渐成,俨然是火光中的眉阳村。陆云笺没有去看那团火光,只转头对裴世笑道:“怎么不说?我又不会拿你的生辰八字去扎小人。”
裴世沉默良久,忽然孩子气般地道:“如果是这样,我会先你一步,给你扎满满一屋子的小人。”
“真的吗?可我看你缝缝补补的功夫不太到家啊,真的会做小人儿吗?”
“那不是正好吗?你还想要多好看的小人?”
“也行吧,”陆云笺像是认真思索了一会儿,“那我们现在交换生辰,看谁扎的小人更多更好看?”
火光逐渐蔓延到了眼前,陆云笺避开了火光中呈现的景象,裴世的目光却几乎不能从画面中身躯被撕裂的女子身上移开。如果这个幻境也是针对陆云笺的,那这名女子是……
裴世蓦地扯回目光,抬眼对上陆云笺的眼睛:“我的生辰,是十二月初一。”
“……”
陆云笺原以为,知晓裴世生辰的第一瞬间,会下意识思索脑中构思的阵法是否合理,可有不妥之处,可还需要修改,却不料第一时间,心中盘算的竟然是——
如果给他炼一把好刀作为生辰礼,他恰好能在年末的修真大会用上。
过了许久,陆云笺才蓦地惊觉自己的这个念头,她面上神色不变,只道:“那你的生辰才刚过没多久,要是你早些告诉我,就能多得一回生辰礼了。”
“我不过生辰,”裴世像是整副心思都放在了“扎小人”上,“你的生辰呢?”
“五月初十。”陆云笺倒也毫无隐瞒,说完未及裴世说话便又接着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想把你支开吗?”
刺目火光几乎已经笼罩了二人,嘶吼咆哮声振林樾,尖叫哭喊一刀一刀生剜血肉。裴世的脸在火光下明暗不定,他只定定看着陆云笺,没有回答。
“我养的妖狼,有些躁动不安。妖兽本性多残暴嗜血,”陆云笺不经意地舔了舔嘴唇,一双眼眸在火光下熠熠闪着光,“我现在想杀人,我怕我一不留神就杀了你。”
裴世没有怕,更没有躲,他还是不发一言地坐在原地,而后忽然倾身,捂住了陆云笺的眼睛。
陆云笺有些疑惑,没有顺势闭上眼,但也没有躲开:“做什么?”
裴世微微松了手,陆云笺还没来得及看清眼前景象,只觉光影微动,鼻尖便触到了一片微凉的布料,裹挟着熟悉的清冽气息,将她的视野遮挡得严严实实,透不进一丝光亮。
裴世的声音沉闷地响在她头顶:“别看了。”
陆云笺抬起手,指尖沿着布料上移,触到裴世的脖颈时,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一僵,也清晰地感觉到骤强的杀戮**。裴世几乎是严丝合缝地抱住了她,却不知脖颈露在外头,很像一只引颈就戮的羔羊。
陆云笺闭上眼,放下手。
隔绝了幻境的景象后,心绪果真平静了许多,心神也终于渐趋安宁。
“他们想要献祭的是我,我在想,这个村长到底是个什么人。”
前来神殿的“山神”魂魄碎裂,而陆云笺体内的妖狼碎魂被各式各样的东西时刻觊觎,无数人鬼妖魔想要这几缕碎魂,或修复魂魄,或增进法力。
如今看来,村长想要将她供奉给“山神”,想必就是为了修复“山神”的魂魄,可他也是修道之人,有什么必要和一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东西掺和?
裴世道:“如有必要,我可以借惟霜剑把幻境和结界打破。”
陆云笺道:“那多可惜呀,我看这结界设置得还不错,还想看一看这个阵法是什么样的呢。再说了,万一村长见势不好跑了怎么办?”
“……”
“这个‘山神’,没什么本事,不用管太多。倒是那个村长,我倒想当面会会他。”
“你别乱来,你现在灵力被压制着,不能轻易动用。”
“好,不用就不用。”感觉到裴世的力道丝毫未松,陆云笺又笑着补充,“骗你是狗。”
她将怀中装着“山神”的纸包塞给裴世,道:“待会儿结界破了,你先把它押回云间世,直接报给我哥。不过如果你有兴趣的话,也可以留下来旁观我把村长大卸八块。”
“……你要怎么破这个结界?”
半晌没等来陆云笺的回答,裴世微微松开她,却透过墙壁上的洞看见外头结界光芒大盛,怀中纸包也似是焦躁不安地剧烈颤动着。
裴世刹那便反应过来了——陆云笺方才念了献祭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