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及裴世缓过神,陆云笺鬼魅一般的身形已闪至门口,她抬脚一踹,神殿大门訇然中开,结界的图腾在黑夜中汇聚流光,直朝陆云笺的方向而来。
陆云笺扫了一眼结界的构造,了然于心,便轻描淡写地一抬手,一道刺目紫光闪过,数丈结界,轰然崩塌!
方才还说“不用就不用”的人,下一刻就用灵力强破了幻境与结界,破月得了指令,正在林间穿梭寻觅,而念了献祭咒的人却像个没事人似的,悠然靠在门边。
见裴世神色不妙,陆云笺解释道:“强行打破幻境和结界是坏习惯,你不要学,可我没说我有什么好习惯啊。而且也不亏,要不是献祭咒暴露了这个结界的阵眼,我还没这么快找到他。”
她说完便不再等待,或许也是怕裴世再说些什么,径直朝着山下奔去。一路奔至阵眼,裴世虽一直紧跟在陆云笺身后,但陆云笺行得极快,他只能勉强跟上,没有机会说别的什么。
村长伏在阵眼旁,似乎已经脱了力,一张脸庞苍白皱缩,眼神却清明,带着明晃晃的恨意。
陆云笺抬手收回破月,懒得和他拐弯抹角:“你认得我?”
村长“呵呵”地笑了起来:“云间世的陆小姐,我怎么会不认得呢。”
陆云笺微微眯起眼:“你谁?”
“陆小姐不会认得我,但一定认得罗聿。”
“……罗聿?”
云间世尊主与大长老如主如臣,历代大长老身后总是“贤良”之名,书于功德碑,载于修真史,唯有一人不同,那便是云间世第三代掌门陆成蔺身边的大长老罗聿。
罗聿因罪获刑,被陆成蔺亲手诛杀,掌门宽容,留罗聿后代一命,放归乡野。
陆云笺想起修真史上写的有关罗聿的种种罪名,一时没有说话。
“陆成蔺屠尽了照翎族,罪名却由我罗家先祖承担,我罗氏一族日日受梦魇所扰,代代受罪名污身,请问陆小姐,我该不该认得你陆家人?”
“……”
三百年前魔王为祸世间,陆成蔺开启法阵召唤照灵鸟残魂,引渡亡魂,助仙人镇压魔王,这是书在修真史卷首的一段美谈,但开启的是什么法阵,献祭的又是何物,没有多少人知晓。
千百年前照灵鸟助天神平息世间灾难后身死,骨骼破碎零落,残魂游荡世间,翎羽落于山谷,化作人形,是为照翎族。照翎族不过二十余人,天生灵力丰沛,却寿数不长,隐于山谷,匿迹销声。
陆成蔺带领天下诸门派开启的召唤照灵鸟残魂的阵法,叫做“照灵阵”。开启照灵阵需以照灵鸟部分残躯为引进行献祭,而陆成蔺献祭的,正是这二十个照翎族。
神鸟翎羽,却具人形,是人,是兽,还是法器?
漫卷功名,塑像金身,画中春秋,都不会给出答案。
世人只知,这一战中罗聿抓捕了所有照翎族,草菅其命,合该万世唾骂,而陆成蔺陆掌门拯救天下,深明大义,当为君子之首,此后三百余年,云间世稳立修真界第一大派不倒。
“所以这个碎魂是三百二十年前死去的照翎族聚成的,你希望通过供奉它来解除梦魇?”
“是也不是吧。”村长笑了笑,“这点魂魄游荡了数百年,近些日子不知怎么地汇聚了起来,但没办法吞噬成人的魂魄,只能吞噬孩童的。而陆小姐的魂魄如此之强,它吞噬之后,定然承受不能,会真真正正地魂飞魄散。”
陆云笺冷笑道:“献祭我,诛杀它。你倒是打了一手好算盘。”她说着正欲将他捆了压回云间世,又听他道:“陆小姐不想听听三百二十年前,陆掌门和大长老的渊源?”
“你为什么寻仇、寻谁的仇、怎么寻我一概不关心,但你若没本事,死在云间世手里,那也怪不得我。”
“那有关照翎族的消息呢?陆小姐也不关心?”
陆云笺操纵捆仙索的手一顿,抬眼看向他。
村长灰暗的眼珠微微转了一转,枯树皮似的面庞忽地皱缩成一个扭曲癫狂的笑容。
忽地一道银光直朝陆云笺的双眼刺来,她下意识闪避,又抬手召回破月。
没了破月的灵力供应,束缚村长的结界倏忽消散,然而他还来不及起身遁逃,便觉腹部一凉。
穿透腹部的那道银光,正是他召来攻击陆云笺的武器。
村长来不及思索陆云笺如何能如此迅速地打回自己的攻击,身体便自腰腹一分为二,上半部分“咚”地砸落在地。
陆云笺虽退了几步,但血飞溅得远,半边衣服仍是被溅上了些许,她见一旁裴世递来一块手帕,便接过来将脸上的血迹擦净,擦完将手帕叠了几叠,塞进了自己怀里。
衣服上的血迹擦不干净,陆云笺也就懒得管,绕到村长的上半身旁,微微弯腰仔细瞧了一会儿。
村长的脸庞已经全然没有血色,笑容却还未曾收起,就这么僵住了。
陆云笺直起身:“死透了。”
裴世扫了一眼地上断成两截的躯体:“……”
“应当还要一两个时辰才天亮,先把他稍微埋一埋,明日让我哥派些人来把九桥村的百姓都处置妥当吧。”陆云笺说着,指尖亮起一点紫色灵光,犬一般大小的妖狼自紫光中跃出,立刻便皱了皱鼻子:“好重的血腥味。”
“当然了。”陆云笺朝断躯一抬下巴,“你把他埋了,埋浅一点,吓不着人就行。明日还要挖出来的。”
妖狼顺着她的指示看过去,对这番景象倒是见怪不怪,但对陆云笺的命令却十分不满:“我不。”
“为什么不?”
“不想刨土。”妖狼说着抬起爪子瞥了一眼,表达了对一爪子泥土的不满,又把目光转向裴世,“你让他来埋。”
“这不行。”
妖狼气得龇牙咧嘴:“你偏心!”
陆云笺摊手无辜道:“没啊,他刨土没你厉害。”
裴世:“……”
妖狼到底是没拗过陆云笺的霸道无理和裴世的冷漠旁观,呜呜地刨着土,在飞扬的尘土中瞪着两人逐渐走远。
夜深人静,二人将动静放到最低,以免惊动村中百姓。
客房没上锁,屋内陈设还维持着二人离开时的模样。裴世跟着陆云笺进了门,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顿住脚步:“我去村长房里睡。”
陆云笺摊开被褥,头也不回道:“我看了,门已经锁上了,还施了法术,要破开动静有点大。”
“……那我再去找床被子,打个地铺。”
“就这一间客房没上锁,也没有别的被子了。”陆云笺像是洞悉他心意般地瞥了一眼床榻,“很挤么?”
“我……”裴世还欲说话,就觉陆云笺闪身到了身旁,轻轻拍了一下自己脊背,而后眼前一晃,视角再度矮了一大截。
陆云笺笑着按了按他的肩:“这样就不挤了。”
裴世侧过头,正见桌上立着一面铜镜,铜镜里头映出一张青涩稚嫩的脸,由于气闷而微有些发红。
他转回头,心情沉痛地闭上了眼。
此时夜晚已经过去了大半,二人却都毫无睡意,便都没有除外衣,合衣躺在榻上。
裴世解下腰间佩剑,先拔剑察看一番,确认佩剑并未随着身形变小而受到外形以外的影响后,才像是放心了些,正欲把剑放在一边,犹豫片刻,还是抱着剑躺下了。
陆云笺道:“哎,我怎么不知道你还喜欢抱着剑睡觉?”
“没有,”裴世的声音闷闷的,“这地方不安全。”
陆云笺没再说话,靠着墙躺下了。
她原本还有些担心一不小心把裴世挤下去,却不料这床榻似乎比看起来要宽敞不少,裴世离得很远,她要时不时转头瞥一眼,才能确定这个人确实是在榻上,而不是在地上。
前半夜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浓浓夜色不知何时似乎减淡了不少,一弯清月高悬,将浓黑墨色驱得更淡了几分。
陆云笺枕着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屋顶上浅淡的几条裂缝,不知在想什么,又或许思绪飘飘荡荡无定处,什么也没想。
半晌,陆云笺的声音在黑暗中轻轻响起来:“你不好奇陆掌门和罗长老的事么?”
“还……”裴世顿了一瞬,“挺好奇的。如果你愿意告诉我的话。”
“史册上写了那么多页的功业与罪状,其实几句话就可以说完。”陆云笺的声音很轻很淡,没什么情绪,“陆掌门为了平息灾乱,利用照翎族开启照灵阵,导致他们灭绝,罗长老当年奉命抓捕照翎族,于是罪名落到了他头上,功业却属陆家。”
裴世没有任何回应,周遭极静,仿佛连呼吸都销声匿迹。
陆云笺没有等他回应,径直问道:“其实我是想问你,如果是你,为救千万人而要杀一人,或是杀几人,你会怎么选?”
那头裴世还是没有说话,陆云笺转头,见他也睁着眼盯着屋顶,明知故问道:“你睡了么?”
裴世的眼睫在外头投进的一丝月光下颤了颤:“没有,我只是在想,但是没有想明白。”
“选不出来?”
“我没有想过‘救千万人’。”
陆云笺的目光一凝,几乎是茫然地停滞住了,半晌,她才从空白一片的思绪中缓过神来:“我也没有想过。”
只是在灾劫来临之时,身为云间世的修士,跟随父兄,以及凭借本能抵御妖魔而已。
就像知晓照灵骨的功用后,便一心一意地钻研,一刻不停地观察着裴世一样,她很少去思考正确与否,也很少去问自己所思所想。
“换个问题吧。”陆云笺道,“如果你在一场猎杀妖魔的赛事中取得了第四名,你会想要什么奖励?灵丹?灵石?还是武功秘籍?”
裴世疑道:“为什么是第四名?”
陆云笺道:“怎么,不满意?”
裴世道:“那么多名次可以选,为什么选第四?”
“我随便说的,”陆云笺道,“其实我更想看你拿第一。”
裴世那头静了片刻,答道:“若是非要选,那就秘籍吧。”
陆云笺轻轻一笑,心道这人无论是四年前还是四年后,无论是十七岁还是二十一岁,果真都没变一点。
“那秘籍、宝剑、钱两呢?”
“多少钱两?”
“很多,没准可以包下你在云间世十年的花销。”
裴世思考不过片刻便给出了答案:“钱两。”
“你很喜欢云间世么?”
这回裴世沉默了,久久没有做声。
陆云笺扑哧一声笑了:“你别回答了,我知道你的答案了。我也不喜欢云间世,我觉得它很没意思。就像,云间世从来不过节,从来不放烟火,除了无聊至极的宴会以外,大家从来不会聚在一起吃饭。”
“你喜欢过节吗?”
“还成吧,但我很喜欢看烟火,”陆云笺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忽然变轻变缓,“小时候会和我娘一起看。”
那头又是长久的沉寂,久到陆云笺以为他不会再说话,正欲翻身稍睡一会儿时,忽听裴世道:“那你呢?如果要选,灵丹、灵石、秘籍、宝剑,还是钱两?”
这话问得有些奇怪也有些反常,陆云笺倒也认真思考了片刻,虽觉得这些都不缺,却又觉得空空如也、一无所有,于是她诚实地回答:“我不知道。”
此时她才后知后觉,自己的生活是多么单调而漫无目的,空白而毫无意义。她此一身,活下去的信念就是诛尽天下妖邪,除了这件事,她竟再也想不出半点意义。
陆云笺知道这句话算是给这个话题画上了句号,可本能地觉得裴世还有话要说,便半侧着身,睁着眼等他开口。
裴世到底还是开口了,只是一句话在黑暗里浸润了太久,浸得阵阵困意翻涌了不知多少轮,才轻缓地吐出来:
“其实我是想说,下回若有机会,就一同去看烟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