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的妇人上下扫了他们几眼,道:“我男人不在家,你们有什么事?”
陆云笺佝偻了些许,显出几分疲惫的姿态:“请问大姐,你们这儿供奉山神的事儿是归谁管啊?是村长不?”
妇人掀起眼皮,又打量了陆云笺几眼,总算打起了几分精神,警惕着后撤半步,门也合了半扇:“你们要干什么?”
陆云笺不动声色地抵住门,将声音放低了几分:“我听说你们这儿收童男童女?这么大的成吗?”
陆云笺的声音压得很低,照常理来说这么点大的孩子是听不见的,因此裴世虽听得一清二楚,却也只能低头装傻,把脚下的石子儿碾碎了好几轮。
妇人于是又打量了裴世几遍,复又抬眼望向陆云笺,没说话。
陆云笺故作勉强地笑道:“前阵子刚满六岁,还不懂什么事儿,细皮嫩肉的,山神大人保准喜欢吧?”
许是这卑微又带着讨好的意味还真像那么回事儿,妇人把关上的那半扇门又推开了,不过仍然没有放二人进门的意思,只说:“这我做不了主,你们得去找村长。”
陆云笺笑道:“我们是外地的,不认识路,能麻烦大姐你带个路吗?”
村长年近古稀却丝毫不显老态,虽是面容枯瘦、眼窝深陷,却全然不减鹰隼般的目光里含着的冷意。
村长到底是村长,既没有仔细打量,也并未开口询问,只粗略地上下扫了两人一遍,面色不善地冷声道:“修道的?”
陆云笺面色分毫未变,道:“什么修道的?”
村长又沉着脸仔细观察片刻,终于放下了几分警惕,但仍没有什么好脸色:“做什么?”
陆云笺道:“我远房表姐是这儿的人,前些日子我爹娘走了,我走投无路,给她写了封信,她说实在不行可以来九桥村,你们这儿收孩童,把我弟弟抵给你们,能不能给我个住处?实在不行,给些钱两也行。”说着把裴世往前面一带。
陆云笺原本想要他配合做一个天真不知事的小孩儿,奈何他眼里那股子戾气实在是遮也遮不住,于是又不动声色地把他推回身后。
村长却道:“不收。”
他说完就要把门合上,陆云笺照例把门抵住,央求道:“求求了,我身上没什么钱两了,表姐夫也不肯留我们,我拿钱就走人成吗?”
村长道:“你表姐谁?”
“我表姐……”陆云笺顿了一瞬,似乎是在回忆,“我表姐叫李秀,三年前嫁到这村子里头来的,别的我也不大清楚,以前没怎么来往,最近也没联系了。”
听见这个名字,村长按住门的手微微松了松,目光移向躲在陆云笺身后、拽着她衣摆的小孩儿:“你弟弟?”
“是啊,”陆云笺张口就来,“长得不像是不?不是亲的,同父异母。”
村长扫了陆云笺一眼,心里默默打着算盘——看样子这姐弟俩不亲,没准也不睦,家里头没什么人,应当没什么麻烦。
盘算一番,村长微微侧身,算是默许二人暂留:“先说好,我们得先给他测生辰八字,合山神大人心意的才能供奉上去。”
陆云笺道:“怎么个测法?”
村长又冷冷扫了她一眼,带着些警示意味:“那就不是你要管的了。”说着要去扯裴世,陆云笺却先他一步将裴世又往身后带了带,看起来就像是裴世害怕得直往她身后躲。
陆云笺道:“他怕生,不肯一个人走。”
村长道:“到这份儿上了,还说什么怕生不怕生?”
陆云笺拽着裴世的手没松:“我听说供奉之前,要让他念段咒语恭请山神大人降凡?”
村长道:“是又怎样?”
陆云笺道:“可他是个哑巴。”
裴世:“???”
村长去拽裴世的手顿在半空,蓦地收回:“哑巴?”
陆云笺道:“虽然没法儿念咒,但是也有好处啊。我们那边也有供奉神明的规矩,虽然是供奉牲畜,但供奉前总要先把牲畜的眼睛戳瞎,是说看不见污秽之物,心里才干净,才能讨得神明欢心。”
这一段正是陆云笺有一回除祟时所见,也算是活学活用。
“这哑了不能说话也是一样的道理,不能说话,那就更不能说谎,也不能口吐污秽之言,不造口业,不也干净?没准山神大人一高兴,往后就免了供奉呢。”
村长听她如此说,似是觉得有些道理,隐隐有动摇之兆。
陆云笺又道:“我知道这供奉仪式严格,但我既然是他的半个血亲,代他念个咒语什么的,想必山神大人不会怪罪。”
村长道:“要参加供奉仪式,你的生辰八字也得一并测了。”
陆云笺道:“那是自然。”
村长便领二人进到院中,取来纸笔,让陆云笺写下二人的生辰八字。陆云笺抬笔欲写,却又顿住,迟迟没有下笔。
村长道:“怎么了?”
陆云笺指指裴世:“他没名字,就有个小名儿,写小名儿成吗?”
村长道:“没有大名?”
陆云笺道:“没有,他生下来身体就不大好,一直没起大名。小名儿据说是因为他娘生完他那段时间特别喜欢吃柿子,所以小名儿就随口取了个小柿子。”
裴世:“……”
见不是“狗蛋”“铁柱”一类,村长心中微微松了口气,在心里给山神大人磕了几个响头,道:“也成,小柿子就小柿子吧。”
陆云笺便提笔写了,写完又把纸折好递给村长。裴世本想去看陆云笺写的是什么,然而陆云笺存了心不让他看,他踮着脚瞧了半天,仍是什么也没看见。
村长收拾出一间简陋客房,领二人去后,自己便拿着写有生辰八字的纸出门了,不知去了何处。
陆云笺进了屋,先仔仔细细把门窗都关紧了,又施了个隐蔽的隔音法咒,这才把二人身上的幻形法咒都解了。
陆云笺在桌边坐下,想倒茶,然而茶壶里头什么也没有,又悻悻地把壶放下:“这个村长不简单,对仙门道法有一定的了解,或许也是修道的。”
见裴世抱臂在一旁不说话,陆云笺又道:“要我们写生辰八字应当没这么简单,你说,山神能利用一个人的生辰八字做什么呢?”
裴世还是不说话。
陆云笺一手撑着脸,笑道:“生气啦?”
裴世终于说话了:“生什么气?我前阵子才刚满六岁,不懂什么事儿,不知道什么叫生气。不说话是因为我是个哑巴,不会说话。”
陆云笺道:“小孩儿多可爱啊,而且我还说你细皮嫩肉的呢,是不是啊小柿子?”
这个称呼就像是捏住了裴世的七寸,他一时无话反驳,想闭嘴不说话,又免不住好奇,终于还是道:“所以你一早就想好了这套说辞?”
陆云笺道:“老实说,其实我一开始只是想和你装姐弟,借供奉之由来探探这个村子和所谓的‘山神’的。但你实在是……太好玩儿了,所以不免补充了些小细节。”
裴世避开她的目光,道:“所以……远房表姐也是你杜撰出来的?”
陆云笺道:“表姐的确不是表姐,不过九桥村确实是有这么个人的,我哥给我的那几张信纸上都写着呢,喏。”
裴世接过信纸,上头记录的是地方仙门查到的九桥村的情况,虽没有太多有用的信息,但事无巨细都写在上面,也算是阴差阳错地发挥了些作用。
上头写着,九桥村上一次供奉的是李秀的孩子,这孩子是村长骗去神殿的,等李秀夫妇发现时已进入了夜间,快到山神降凡之时了,李秀和她丈夫救儿心切,不顾阻拦冲进神殿,却和孩子一起送了性命。
这时候李秀的远房亲戚来访自然不是什么好事,无论是心中有愧还是心中有惧,村长想必都希望这个表妹快点走人。
“若是他不肯留我们,我就打算赖着不走,等他松口,没想到他答应得还挺快。”
裴世将信纸叠好,又递还给陆云笺:“你写的是真生辰八字?”
陆云笺眨眨眼:“是啊,你怕被山神大人吃了吗?”
裴世原本想问陆云笺是如何知道他的生辰八字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改口道:“九桥村供奉童男童女,那童女呢?”
陆云笺道:“晚上到了供奉的时辰,我会守在神殿外面见机行事。不过为了防止山神发现不对,半路逃跑,还是要麻烦你照看一下和你一起被奉上去的小女孩儿了。”
裴世几番欲言又止,但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只将目光投向了窗外阴沉沉的天空。
冬日的夜晚总是来得很早,村人们早早用过晚饭,进行了供奉仪式,在天彻底黑下去之前,用轿子抬着用于供奉的童男童女上了山。
今夜无月,山顶的沉沉夜色压得人险些喘不过气。村民又将轿子抬下山,一串灯火沿着山路蜿蜒,片刻后隐没在夜色里。
裴世在蒲团上静坐片刻,听着外头全然没了任何动静,这才动手开始解身上绑缚着的红绳。这绳绑得紧,又十分复杂,无端让人想起被五花大绑的蟹。
裴世三下五除二将绳解了,起身去解另一只蒲团上的女童身上的绳。不知为何,那女童既没有哭闹也没有恐惧,就静静地坐在一旁,仿佛一只木雕人偶。
莫非方才举行供奉仪式的神殿里的供香有迷幻效果?
裴世仔细感受了片刻,并未觉察出什么异样。他利落地解了女孩儿身上绑的绳,正欲察看一下她的状况,却听耳边传来一声轻笑。
屋内未点灯烛,女孩儿的脸隐在黑暗中,裴世也没有仔细去看,因此起初并未发现什么异样。此时那女孩儿微微倾身,靠近了些许,眉眼便更为清晰,裴世正欲往回撤的身形又顿住了:“……你不是说在神殿外见机行事?”
“这不是担心你么?”陆云笺支腮笑道,“供奉仪式上那句恭请山神降凡的咒语是献祭咒,可照理来说,既是你来献祭,旁人是不能替你念献祭咒的,可村长却同意如此,我觉着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就在供奉仪式结束后暗中把小女孩儿掉包了。”
裴世又坐回了自己的蒲团,闻言抿了抿唇,道:“就算不是献祭咒,你也会把她掉包的。”
陆云笺笑道:“果然唬不住你呀。”
裴世道:“……你就不怕那山鬼一口吞?”
“你别说,还真有这个可能。天生地长的妖怪似乎总喜欢吃生食,且不喜细嚼慢咽。”
裴世那头良久没有回应,半晌后他忽地压低声音,道:“好像有点不对。”
陆云笺道:“山鬼正在试图把这神殿或是整座山变成自己的法力场。这便怪了,吃个宵夜而已,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裴世道:“许是它发现今夜的宵夜有些扎嘴。”
陆云笺笑道:“也可能是它发现宵夜里有个格外细皮嫩肉的,所以要好好品尝一番。”
二人一句两句地打着趣儿,外头若有似无的风声不知何时完全消失了,无边寂夜中,二人噤了声,不自觉地放轻了呼吸。
静了许久,陆云笺忽然小声道:“其实我不知道你的生辰。”
裴世蓦地转头,看向陆云笺。
神殿之外忽地淅淅沥沥地下起了细雨,静默许久的风又丝丝缕缕沿着门缝钻了进来。
吱呀一声,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