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千机阵中心的云间世神树稳定繁盛,万里圣清结界便也安稳如初,结界之下,妖魔无处藏匿,如此半月,仿佛回到了灾劫降临前安平无恙的时日。
然而众仙门不敢掉以轻心,尚有余力的开始养精蓄锐、准备来日对战妖魔,遭受重创的都抓紧时间恢复元气。
麻痹大意了三百二十年的修真界终于在遍野尸骸中再度拿起了武器。
人人皆知,圣清结界不过是防御结界,终有一日会破碎崩塌,彼时妖魔出世,唯有刀剑相对。
防御结界,不过是延缓了修真界与诸多妖魔的死战,让修真界得有片刻喘息,尚能在覆灭之前去搏得一线生机。
天玑长老抬头望了望金蓝交错的神树结界,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复又低眸,继续拽着昏厥不醒的贺江年往弟子房走。
如今尚不能入世除祟的弟子都被遣散了回家去,能入世除祟的修士也有许多在外驻守,即便是在云间世内,攻伐、防御、疗愈系弟子也各有其责,因此弟子住所显得空空荡荡,全然没有往日的热闹。
天玑长老将贺江年扶上床榻,索性在屋内坐了下来,以防贺江年一醒来又哭着喊着跑去地牢。
他正欲将明澄剑放在榻边,忽闻窗户上传来“哒哒”两声敲击声,而后“咔哒”一声响,紧接着一道劲厉的风自窗缝钻入,裹挟着一枚银刃擦过耳边,钉在床柱上。
天玑长老蹙眉看了那道窗缝片刻,起身走到窗边,却见外头空空如也,并无人影。
扎在床柱上那道银刃看似来得凶猛,实际上却收着力道,床柱上的痕迹并不很深,更没有把贺江年吵醒。
天玑长老将银刃尖端的纸条取下展开,上头未书文字,是一张潦草几笔绘出的指引符。
天玑长老回头看了贺江年一眼,见他晕得正死,便放下明澄剑,合上屋门,又开了一道保护结界,才跟随着指引符下山。
指引符所指的地方是一处荒废已久的木屋,四面环山,荒僻无人。
天玑长老抬手推开几乎已经朽烂的屋门,积淀已久的沉重霉味扑面而来,他抬手扇了扇,刚迈进屋,身后便紧跟进来一人。
来人脚步与气息都压得极轻,几乎了无痕迹,因此直到她开口说话,天玑长老才觉出有人跟在身后:“劳烦天玑长老跑了一路,到这种地方相见,失礼了。”
天玑长老回过身,见来人将严严实实遮住面貌的黑色兜帽摘下,露出一张略显疲惫但仍只见笑意不见愁苦的脸。
天玑长老颔首:“陆小姐。”
“我哥刚当上云间世掌门,不知有多少仙门虎视眈眈,我不便使用通讯,也不能在云间世待太久,只能劳烦长老跑一路。”陆云笺道,“此来是想向长老请教几个问题。”
天玑长老道:“陆小姐但说无妨。”
陆云笺道:“半月前神树动荡,可是云鹤与贺昀二人造成的?二人如今如何了?”
天玑长老道:“是。二人似乎已被操纵,无法恢复神智,召唤妖魔的当日,江年亲手将二人……带回,如今二人俱被关押在云间世地牢中。”
“……”陆云笺顿了片刻,“贺江年怎么样了?”
天玑长老默然许久,没有开口,只摇了摇头。
陆云笺轻轻叹了口气,却没有时间再多问此事,于是直奔下一个主题:“我虽与长老相交甚少,但也知晓长老是云间世为数不多的可信之人。灾劫发生前,云鹤与贺昀曾告知我们,‘倘若云间世有难,寻天玑长老,或可得救’。”
天玑长老抬眸,静静地望着陆云笺。
“十九年前助反叛的乌麟卫逃出镜阳宗的人,就是身在镜阳宗的长老您吧。”
“如此看来,他二人十分信任陆小姐与归云仙君。”天玑长老将袖中的指引符取出,烧成灰烬,待黑灰随风飘散尽了,才继续道,“既如此,我也不必再隐瞒。
“师尊座下有两名弟子,即是我与兄长。兄长一心以继承云间世大长老一职为志,又时常疑心师尊偏心于我,我不愿与他争执,便去了镜阳宗。
“镜阳宗宗主季良衢看似为人爽朗,实则虚伪假意。陆小姐也知,三百二十年前,季家先祖与妖兽奇焳定下契约,灵力大增,自立一派,然而契约自然也有代价,代价就是季家一脉代代短命,不得好死。
“季良衢为摆脱诅咒,于古书上寻得一秘法——”
天玑长老言至此处,似乎很是嫌恶,强行压下恶心才继续道:
“他与奇焳修成人形的后代结合,生下一子,意欲在其长至合适阶段时将其献祭。
“献祭的方式是采用某种秘法改造这一只人与妖结合诞下的‘人’,而后生食其血肉,如若顺利,季家一脉仍可利用奇焳的力量,却不会再受到诅咒,可谓一举两得。
“但他失败了。上古秘卷残缺不全,改造失败,那‘人’失去了利用价值。
“后来奇焳的后代种族肆虐镜阳宗地界,镜阳宗控制不能,季良衢利用献祭阵法将他献祭给奇焳后代种族,这才躲过一劫。”
“‘常南之难’。”陆云笺道,“那一难中死伤百姓数千,镜阳宗力平灾难,从此稳坐天下第二大派之位。”
天玑长老闭了闭眼,不愿再去回想此事,道:“那时季良衢担心阵法出意外,自己会遭到反噬,于是派出一支乌麟卫为献祭阵法护法,但他不曾言明,参与献祭阵法的人——无论是献祭者还是护法,都无一例外会被奇焳后代吞噬。
“那支乌麟卫察觉此事,便怒而反叛,却被季良衢剿灭。我实觉季良衢恶心至极,便暗中助其中几人逃脱。
“那几人逃出镜阳宗地界,在云间世地界一处偏僻少人之处落了脚,最后却只活下来三人,云鹤与贺昀就此留在云间世地界,而另一人不知去了何处,杳无音讯。
“乌麟卫体内的毒唯有镜阳宗宗主可解,云鹤与贺昀不能解毒,待贺江年出生后,便将毒物转移到自身体内,但贺江年年岁渐长,余毒便又蠢蠢欲动——
“直至半月前,云鹤与贺昀将贺江年体内最后的余毒也尽数转移到自身体内,贺江年终于再不用受余毒所扰,而他们二人,却因此被幕后之人盯上。
“云鹤与贺昀原不想再与仙门多有纠葛,但贺江年自小便极想入仙门,二人终是不忍,便求我将贺江年收入门下……自他们逃出镜阳宗,如此竟也安平无事地过了二十年。”
天玑长老说到此处,又是一声叹息。
陆云笺抬起眸,即便理智提醒她不应当在这种无关紧要之事上停留太久,却仍忍不住默然,一时没有继续问下去。
天玑长老说“如此‘竟’也安平无事地过了二十年”。
世人皆知暗卫在仙门中不过鹰犬,银鹰卫是云间世的爪牙,乌麟卫便是镜阳宗的走狗。
藏身暗处、杀人无痕,这样如同一辈子躲在阴暗潮湿之处的虫豸的人,竟也能拥有称得上“平安喜乐”的二十年,他们的孩子,竟也长成了一个称得上“善良天真”的正道仙君。
天玑长老平复了心绪,继续道:“世人不知季良衢所行之事,只大力歌颂镜阳宗。然而季良衢虽获盛名,却未能打破诅咒,因此在宗主夫人病逝前,他担心诅咒延续,未曾有一子。宗主夫人病逝后,他未曾续弦,只将季公子与季小姐收入门下,既是亲传弟子,也是义子义女。”
陆云笺闻言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
天玑长老道:“还有一事,想来陆小姐与归云仙君也有所猜想——镇魔宝剑并不在兄长手中,不曾失落,也不曾被毁。”
“这就是‘倘若云间世有难,寻天玑长老,或可得救’。”陆云笺抬起头,“我此来,为的就是长老这句话。”
天玑长老道:“师尊逝世前,忧心兄长过于重视名利而不能助云间世镇压妖魔,于是将镇魔宝剑传与我。从此兄长与我形同陌路,我为避免节外生枝,便不曾将此事告知旁人,兄长为稳住其在云间世的地位,也不曾言明真相,如此阴错阳差,保得镇魔宝剑无恙。”
陆云笺道:“既是镇魔宝剑无事,那为何……”
“陆小姐有所不知,镇魔宝剑镇的并非是神树之下的所有妖魔,”天玑长老道,“镇魔宝剑,只镇奇焳。”
陆云笺微微蹙眉:“……只能镇奇焳?”
天玑长老颔首:“三百二十年前,罗聿被废去大长老一职,我尹氏先祖铸造镇魔宝剑献与陆成蔺掌门,助陆掌门镇压奇焳、打压镜阳宗,由此获得大长老一职,此后三百二十年,云间世大长老一职基本由尹氏一族担任。”
“尹氏先祖为获得大长老一职,谎称镇魔宝剑能镇压神树之下所有妖魔,”即便说起先祖,天玑长老的语调仍然平淡如常,“此后数百年,除我尹氏一族外,无人知晓真相。
“陆小姐也知,神树之下镇压的众多妖魔,最强的便是奇焳。如今奇焳沉睡数百年,如若被有心之人唤醒,必然会造成劫难。”
陆云笺道:“可奇焳既与季家先祖订立了契约,除了季家直系血脉,还有谁召得动?”
“的确,世上已无与奇焳订立了契约的季家直系血脉,”天玑长老道,“奇焳如今,可说是‘无主’,若是它再度出世,难免会有如季家先祖一般觊觎其力量的人,与它订立新的契约,成为它的‘新主’。”
而最有可能如此行事的,就是发动灾劫的幕后之人。
陆云笺思索片刻,道:“我倒认为,未见得就会是‘新主’。”
天玑长老微微蹙眉:“……陆小姐此言何意?”
陆云笺并未言明季良衢与季衡被附身之事,只道:“季良衢与奇焳后代诞下的‘人’,也是季家直系血脉。”
天玑长老一时默然。
虽说季良衢与奇焳后代诞下的‘人’早已身死,但如此看来,季良衢不见得没有别的子嗣,只是并未为世人所知。
陆云笺见天玑长老不言,转而问道:“长老可知,奇焳究竟是怎样的一只妖兽?史书所载不过寥寥几句,只说季家先祖与其订立契约一事,各个图录也只记载了奇焳的形貌,却并未提及其余特性。”
天玑长老摇头:“奇焳极少现世,其后代如寻常妖魔一般残暴喜杀戮,但奇焳似乎并非喜杀戮的妖兽。除此之外,我也并无所知。”
陆云笺道:“若是不能知其特性,长老有几成把握在其出世时将其镇压?”
天玑长老道:“只要镇魔宝剑无恙,九成。”
陆云笺闻言忽然笑了:“如此便够了,我们手中又多了一张足以压制幕后之人的牌。至于其余的牌……”
她抬眼望了一眼门外的天空,又收回目光:“过不了几天,圣清结界的灵力就会耗竭,届时妖魔出世,无可阻挡。
“不过如此庞大强劲的结界能撑将近二十日也实属不易,妖魔临世前,所有百姓应当都能迁移至各仙门的结界之内。
“那时修真界必然要刀剑以对,不过对亡魂厉鬼之类,我们还能用引魂之阵。”
天玑长老微微一怔:“引魂之阵?可引魂之阵不是早已失传……”
“若说失传也不尽然,怜生寺无津大师便知晓如何开启引魂之阵。他将引魂之阵传给他的一位故人,我与裴世碰巧得了这阵法。”陆云笺道,“圣清结界一破,三大门派便会开启引魂之阵。”
天玑长老看着眼前这个分明才二十,却一力担起守护修真界之责的年轻人,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陆云笺闭了闭眼,道:“届时便是一场死战,修真界必须取胜。因此还请长老,务必护好镇魔宝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