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方才陆稷只是暂时稳住了神树,不过短短时日,神树下镇压的妖魔便又卷土重来。
陆明周知晓陆稷在开启逆转时空之阵时灵力耗费巨大,以致一直不能恢复如初,也知五年以来他维持云间世结界、圣清结界与断界阵耗去了太多精力,可却不知竟到了如此地步……
即便是天下第一大派的尊主,亦不能彻底稳住神树,不能保全云间世的结界。
陆明周僵在原地,只觉遍体生寒,像是被埋入堆积了千百年的积雪里,往上往下都是白茫茫的绝路,而他别无所能,唯有慢慢窒息。
陆稷仍不住地咳着血,竭力拽住陆明周,像拽一个木僵人偶般将他往中孚殿内拖:“陆明周,今日我下一道死令,我死后,你必须遵我之令,撕裂时空,引渡妖魔,保全云间世。否则……你枉为我陆家子孙!”
陆明周茫然地看着神树,待反应过来,才猛然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已来到中孚殿内,而陆稷已然迈出中孚大殿,站在神树之前。
他猛地起身朝殿外奔去,陆稷却一挥手,中孚大殿殿门轰然闭合,殿内未点一灯,无尽黑暗霎时吞没了陆明周,光亮连同妖魔的啸叫一同被隔绝在了门外。
陆明周茫然无措地拍着殿门,声音却仿佛也被关在了殿内,无人听得见,也无人会回应。
什么叫“死令”?什么叫“我死后”?不能撕裂时空……不能罔顾人命……
他的思绪像是被这几个念头卡住不动了,明明应当有很多话要说,可话到了嘴边却又只剩一团混乱的空白,只能声嘶力竭地一声声唤着“父亲”。
不知唤了多久,喑哑的呼喊显得那样苍白无力,陆明周抬起手,这才发现手掌被殿门上的浮雕花纹磨出了道道血痕。
他怔愣地看了片刻,忽觉脸颊有些凉又有些痒,下意识用手去拂,才发现那是不知何时爬了满脸的眼泪,与手掌的鲜血混合,一片狼藉。
血混着泪,云间世的少主,怎么这样滑稽。
太滑稽了。
就算出了这殿门,他也保不住神树,保不住云间世结界,保不住圣清结界,阻不了父亲撕裂时空,阻不了妖魔归世,阻不了灾劫降临。
修真界众仙门众修士崇拜艳羡的风华五君之一,云间世的少主,原来竟是一个废物。
陆明周忽地觉得有些乏力,于是干脆坐在了地上,将脸埋入臂弯。
腰间却忽地啪嗒一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随着他的动作触到了地面。陆明周原当那是少主令牌,然而将目光投去,却一时被黑暗中那点极为突出的光芒晃住了眼。
那样粲然的银光,并非少主令牌所能有。
陆明周一动不动地盯了那块银光闪闪的事物片刻,才回过神来去拾起。精致的纹样在他眼里已是一片模糊,他无意识地摩挲了那事物几下,才骤然回过神。
……掌门令牌。
云间世的掌门令。
陆明周猝然起身,以灵力催动掌门令,毫无阻碍地解开了殿门上的结界,外头已是一片漆黑,唯独神树旁,一团蓝色灵光愈来愈盛,令人无法直视。
他从未见过那样强盛的灵光,像是千万朵焰火同在一处绽放,映得整片夜幕恍如白昼。
争相爬出的妖魔仿佛受到了什么感应一般,都狂乱躁动起来。
倒伏的神树被无数妖魔踏得陷入烂泥之中,土地龟裂,尘土飞扬,啸叫嘶吼排山倒海而来,数只妖魔往山下冲去,所过之处,草木屋舍,尽皆损毁,无一幸免。
不远处又间歇地亮起了不同的灵光,厮杀打斗之声不绝于耳。
混乱的喧嚷在陆明周耳中俱成了苍白的死寂,他竭尽全力也不能将神智拽回,只下意识朝着那团极盛的灵光奔去。
然而不待他看清被灵光包围的身影,那团灵光便骤然爆裂开来,像是轰然而至的惊雷,炸得他浑身动弹不得,周身筋骨血肉像是蓦地被扯紧,又猛地被松开,无形无状的力量将他斥飞数丈。
陆明周重重摔落在中孚殿前石阶之上,咳出一口鲜血。
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像是一阵滂沱血雨劈头盖脸地砸下来,陆明周含着一口咸腥,勉力抬头。
目光所及却是一片血红,血雾混杂着飞尘,模糊了人眼。
陆明周绝望而茫然地睁着眼,任由纷飞沙尘糊了满眼,又任由泪水将干涩的双眼冲刷干净。
耳边杂乱尖锐的声响消失了,这一回,真的成了一片苍白的死寂。
忽然一道璀璨金光照来,如同金乌跃空一般瞬时驱散了弥漫的血雾,陆明周怔愣地抬着头,看见一片完整如初、甚至还要强上数倍的结界,延伸出方圆百里,由其所生的圣清结界仍旧流光溢彩、坚牢非常。
唯一不同的是,神树的金色华光之中裹挟着冷峻的蓝色灵光,像是数日之前,妖魔不曾临世时,一个难得的晴好天气,日光自湛蓝天穹洒下,为云间世镀上一层金边。
陆明周恍然想起孩童时,父亲第一次带自己来中孚大殿,第一次带自己来看金光灿灿的神树,自己是那样激动,比见了任何一样新奇的小玩意儿都要更加激动。
尚是个六岁小孩儿的陆明周全然藏不住半点心思,不敢上前去摸神树,只好隔得远远地拍手笑道:“这棵树金光灿灿的,好神奇,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树。父亲,我可以再靠近一点看看它吗?”
陆稷道:“你若想看就去看,这神树是你的,云间世也是你的,云间世辖地内的每一寸土地都是你的,你想做什么,无人会敢有异议。”
陆明周听得一知半解,因此只听进了前半句话,小心翼翼地上前摸了摸如鳞甲般粗糙的树干,却被簌簌落下的白色花瓣扑了满脸:“唔,下雪了!”
“那不是雪。”
陆明周思维却跳得快,根本没听见父亲说了什么,只自顾自抬起头,而后被上方巨大的结界惊得瞪大了眼睛,连话都说不利索:“哇啊,金色的天空!好漂亮啊!那片天空也是我们家的吗?”
“是你的。”陆稷很耐心地纠正他,“那是云间世的结界。”
陆明周的眼睛被金色的结界映照得发亮,连带着整个人也像是被金光笼罩着一般:“父亲,我在书上看到过,好多结界都可以抵御妖魔邪祟的,云间世的结界这么大,我是不是可以把大家都叫来云间世,这样就没有妖魔鬼怪能害人了!”
许久未听到父亲的回应,陆明周转过头去看,见父亲的神色忽地又冷峻下来,顿时明白自己说错了话,赶忙紧紧闭上了嘴,忐忑而慌张地看着父亲。
陆稷道:“回去把《道庄玄籍》抄五十遍。”说完不待陆明周说话,转身欲走。
陆明周像是被一道晴天霹雳劈得傻站在原地,好容易缓过神来,追了几步,低声道:“《道庄玄籍》记载的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什么……”他原想举出一些句子,奈何一句也想不起来,便更加泄气,“我、我看不懂……”
陆稷转过身来:“我考你一问,你若能答对,这五十遍便免了。”
陆明周忙连连点头,眼睛再度亮了亮。
“如若有朝一日,妖魔临世或是众仙门叛起,保全云间世与救护旁人,你选哪一者?”
陆明周小心观察着父亲的神色,却始终猜不出父亲会更想听到什么答案,于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回忆着书上的道义之说,声音因为忐忑而微有些颤抖:“古、古人说,‘达人无不可,忘己爱苍生’,我……”
他才开口,陆稷面上便已有愠怒之色:“读书重在思索,你一味盲信,岂非随波逐流!既要担云间世尊主之责,便该继承祖业、复兴宗门,岂可因仁义之说葬送数百年祖业!”
继承祖业,复兴宗门。
不惜一切代价,保全云间世。
神树繁花几乎已经蔓延覆盖了整片天穹,雪白花瓣簌簌而落,像下了一场沉重而刺骨的雪,掩盖了土地的累累伤痕,遮去了尸骨零落、鲜血漫天的痕迹。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自山下急急奔上来,高声唤着:“尊主——少主——”
陆明周了无声息地伏在地上,像是由内到外、彻彻底底地死去了。
那弟子起初甚至不曾看见他,直到准备奔进中孚殿时,才骤然发觉伏在地上的人,忙将他扶起:“少主,你怎么了?少主?”
陆明周一动不动地盯着神树的方向,靠着本能问道:“云间世的情况如何了?妖魔都诛灭了吗?”
“是……原本数只百年长妖魔忽然袭击弟子住所,我们有些招架不能,好些弟子都受了伤,但不知为何,那些妖魔一瞬之间都灰飞烟灭了,我们看到中孚大殿这边有极为强盛的灵光,不知何故,所以上来看看。”
此时另外几名弟子也赶到了,七手八脚地都来扶陆明周:“是啊少主,刚刚山顶的动静太大了,结界都险些支撑不住……”
“山下呢?”陆明周的声音像是干瘪皱缩的白纸,“山下可有受到妖魔影响?”
“这……我们都在山上应对妖魔,暂且没有注意山下的情况……”
然而不多时便有镇守在山下的修士来报:“少主,方才云间世的圣清结界不稳,境内数家仙门的圣清结界都跟着出了纰漏,其中一字门掌门灵力不支、爆体而亡,赤霄庄、莲华寺、望月教圣清结界崩塌,吞象阁残部弃阵而逃,太玄庄、清净阁支撑多方结界,已然不支,请求尊主动用掌门令维持圣清结界……”
“少主,斩妖门、长春教随吞象阁残部弃阵而逃,兴云宗弟子死伤过半,掌门怒而摧毁圣清结界……”
“少主,圣清结界已修复完毕,但西北方结界仍然极不稳定……”
“少主,山下来了一批死伤惨重的门派,要求尊主出面……”
“少主,有数百修士与百姓要求开启山门,放他们入山避难……”
陆明周在混乱急迫而无休无止的呼唤中逐渐醒来,轻轻拂开来扶自己的众人,再度挺直了脊背。
众人这才发现陆明周的月白衣袍沾满了尘土,大片干涸的血迹结成黑红的块,显得往日里飘逸出尘的衣摆那样沉重而僵硬。
一如往日里朗月清风的陆仙君此时满面尘灰、血泪俱下一样狼狈不堪。
“云间世的掌门是我。”陆明周哑声道,“我会下山去见他们,稳定圣清结界。”
他自始至终如父亲所期望的那般紧紧攥着云间世掌门令牌,即便手掌被磨得再度皮开肉绽也不曾放开。
陆明周缓缓闭上眼睛,埋葬了过往二十三年背负宗门期许、众人艳羡的云间世少主。
再睁眼时,是云间世第九代掌门。
“传我第一道掌门令,云间世第八代掌门陆稷陆尊主竭尽灵力,保全圣清结界,众仙门当以其为表率。将吞象阁诸人缉拿回云间世,带兴云宗掌门前来见我。如有人再敢弃阵而逃、摧毁圣清结界,以叛道之罪论处,如有必要,就地格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