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玑长老又叹息一声,道:“你让我为它取字,我取了‘明澄’二字。来日如若神树倒伏,奇焳出世,只能由你携明澄前去镇压。”
贺江年的呼吸都像是停滞了,许久之后,他才哑着声嗓问:“为什么一定是我?明澄不是我的定契佩剑,谁来都……”
“只能是你。”天玑长老打断他的话,“贺江年,你记住了,断不能教明澄落入旁人之手,只能是你,绝不能是旁人,你给我记……”话尚未说完,身后结界便是猛地一震。
天玑长老面色一沉,转头望去,见又一片利刃如同密织罗网般覆压而下,正欲抬手召来灵弓,却忽觉腰间一轻,一道紫衣身影已然冲了出去。
再看腰间,分明只剩了剑鞘,明澄剑早不见了踪影。
天玑长老一惊,勉力起身,正欲追上,却见一道强劲耀目的白色灵光如同金乌跃空,刹那驱散了层层利刃——
贺江年的灵力源源不断地灌入明澄,白色光华照彻天幕,织出一张紫白灵光交错的罗网。
那蛛丝罗网分明轻薄透明如蝉翼,却又如同天幕沉沉下坠,无论如何矫健敏捷的身形,在这样一道缉拿压制的阵法之中都无所遁形。
天玑长老望着那片耀目灵光,没再追上去。
那样强劲的灵光,便是在定契武器上,也是极为难得的。
天玑长老的心忽地沉到了底,终于再度肯定,将镇魔宝剑传于贺江年,果真没有错。
即便不是定契佩剑,贺江年也能发挥出明澄剑的最强效力……他果真没有看错。
那两个永远站在贺江年身后,永远坚定不移地护着他、支持他的人已经离去了,而那个见到谁都傻兮兮地笑的孩童,终于长成了再不用他们护佑的青年仙君。
贺江年第一次见到天玑长老,还不待云鹤与贺昀提醒,便已经笑嘻嘻地唤了句“长老好”,还是云鹤在他身后用手肘捅他,他才又规规矩矩地行礼。
天玑长老为人潇洒随性,不常待在门派中,座下弟子也不多,骤然见着这么个看起来傻兮兮的小孩儿,有些莫名:“这是?”
云鹤笑道:“这小子非要进门派学艺,我们不让,他就夜里在床上打滚哭嚎,没办法,我们只能来寻长老了。长老若是愿意收他,就让他留在云间世,长老若是不愿意,那我们还是把他领回去,晚上要是再哭,就拿了绳索捆在床上。”
天玑长老上上下下打量这傻小子许多遍,到底卖了云鹤与贺昀几分面子,收了他为徒。
好在这孩子虽傻了些,但胜在勤学刻苦,也没沾染上别的弟子喜攀比、好打斗的恶习,算得上一位清清正正的正道仙君。
于是后来天玑长老将镇魔宝剑传与贺江年,又应贺江年所求,为镇魔宝剑取字时,取了“明澄”二字。
其心明澈,明似朝露;其志澄朗,朗若春风。
遮天蔽日的罗网缓缓落下,而后蓦地收紧,缚住了在林间奔逃的两个身影。
阵法消解,强劲灵力倏然回撤,贺江年蓦地咳出一口血,牵住蛛丝罗网的手一软,手中的明澄剑险些掉落。
不过这一回,他将明澄剑牢牢护在怀里,没有让它再掉落在地。
没了亮至白炽的灵光映照,贺江年这才注意到云间世方向,天边那一道有如岩浆火流的事物,初时遥远模糊,他一度以为是因灵力消耗过大而从自己眼中流出的鲜血。
直到天玑长老扶住他,替他将体内躁动的灵流平稳,他才真真切切地看清,那是一道猩红刺目的裂缝,无数灵体穿梭其间,似在缓缓将其撕裂。
……
陆明周一面击杀妖魔,一面用灵力支撑神树,神树虽终于不至崩塌,但地底的妖魔却止不住地翻涌上来,他苦苦支撑许久,已然筋疲力竭。
自山中各处赶来、一同抵御妖魔的弟子早已十分吃力,见妖魔不减反增,急道:“少主,根本杀不完啊,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
“少主,去请尊主吧,虽说尊主还在闭关,但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神树……”
“少主,我们快要撑不住了……”
更有人慌乱之下口不择言,高声朝陆明周道:“少主,和镜阳宗初代掌门缔结了契约的奇焳不是就被镇在神树下吗?现在奇焳无主,我们不如借奇焳之力……”
然而话未说完,一股鲜血忽地溅上半空,紧接着那名弟子整个人便飞了出去,重重砸在地面。
有弟子张皇地下意识要去察看他的伤势,却被一道强劲灵力斥出数丈。
陆明周面色苍白,双目视物都不甚清晰,正欲转头去看,却忽觉右肩被人往后一拽。他的灵力一时不稳,神树却不仅没有受到影响,反而以极快的速度恢复原状。
陆明周被拽得后退几步,抬头看清来人,惊道:“父亲!”
陆稷冷声道:“若还有人生出与妖魔勾结的心思,就地格杀勿论!”
众弟子面面相觑,再无一人敢上前去察看重伤的那名弟子的状况。
陆稷挡在陆明周身前,汹涌灵力不断涌向神树,神树树根暴长数倍,再度探入地下,将向外爬动的妖魔尽数按入地底。
神树复旧如初,一树几乎落尽的繁华再度盛开,补全了云间世高耸入云的结界。
陆稷转过身来,陆明周这才看见他额上青筋暴起,双目都有些混沌,鲜血已然染红了大片衣襟。
陆明周一惊,忙上前去扶:“父亲,您怎么样?我去寻侍药长老……”
陆稷一把抓住他:“不必了。”
云间世大批修士都驻扎在外,协助地方仙门维持圣清结界,此时云间世已不剩多少能入世除祟的修士,方才见云间世结界不稳,急急忙忙奔中孚殿而来的弟子大多经验不足,神树虽已稳定,他们却仍然乱作一团。
陆稷却没再理会旁人,只拽了陆明周往云间世禁地奔去,陆明周这才发现时空裂缝正不断扩张延伸,心中不由一凛。
前番陆云笺炸得断界阵一时不稳,却未能将其摧毁,而他后来也全然未能找到机会,更不知如何才能彻底毁去断界阵,如今裂缝扩张,开启阵法箭在弦上,他要如何才能阻止?
陆稷用掌门令打开禁地结界,那道横亘于天穹的猩红裂缝便彻底展现在眼前,如同岩浆一般流动,即将爆发出无尽力量。
只是不知这力量究竟会是新生,还是毁灭。
无数无形无状的灵体游荡在裂缝边缘,有的甚至直接穿越了裂缝,去往另一片天穹。
裂缝扩张至此,灵体几乎可以自由通过,若是撕裂得再大些,无论多少生人抑或是妖魔,便都能够通过无碍。
陆稷无视了四处流窜的灵体,领着陆明周,径直御剑攀上了裂缝边缘。
寒气刹那扑面而来,陆明周这才发现,原来看上去滚烫灼人的裂缝边缘,竟是凛冽如寒冬。
他站在裂缝边缘,不由自主地朝下方一望,却是骇然失色。
另一个时空……
果真如陆云笺所言,没有灵气,没有术法,没有结界,没有在修真界司空见惯的一切,也没有大批躁动的妖魔鬼怪,偶尔游荡而过的游魂精魅静得仿佛一阵风,吹过清平无恙的人间。
陆明周静静立在裂缝边缘,看着下方灰白的方块似的事物,不知看了多久,天色似乎有些晚了,那些灰白的方块之中亮起了星星点点的光。
夜幕降临时,点点亮光像是万丈星河落了下去,明明隔得那样远,听不见任何声音,陆明周却无端觉得那光亮很是热闹。
久违的万家灯火,清平人间。
如此截然不同的景象骤然闯入眼帘,不真实得仿佛身处梦中,直到陆稷准备御剑带他离去,陆明周才倏然回过神来。
陆稷的脸色极为苍白,冷峻却丝毫未变,陆明周在熟悉的忐忑里思索片刻,道:“父亲,另一个时空……并非修真界,没有灵气,也没有妖魔……”
陆稷御剑直朝与裂缝相反的方向而去,不再回头看一眼,闻言冷然道:“那又如何?”
陆明周微微睁大了眼睛:“……父亲?”
陆稷道:“周儿,你可还记得我们为何要撕裂时空裂缝?”
陆明周道:“……为了联合另一个时空共对灾劫。”
“为了应对灾劫。”陆稷侧过半张脸,眸中情绪仍如往常一般无波无澜,“即便并非修真界,也能助我们应对灾劫。”
陆明周心中震悚,几乎难以置信地问道:“父亲此言何意?”
陆稷不答反问:“周儿,云间世立派多少年了?”
“……五百年。”
陆稷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道:“上古之时,妖、魔、鬼、怪、精、魅等与人共存于世,起初人族不过其余种族腹中之食,后利用世间灵气,创立道法,方能保全人族,从其他种族的口腹之食成为世间主宰。
“五百年前,陆家先祖集修真道法之大成,创立‘道庄’,集结各方修士共对邪祟,护人间安宁。后来各方推举陆家先祖为修真界之首,‘道庄’更名云间世,是为修真界第一个宗门。
“时历一百八十年,世间纵生千百宗门,唯独云间世稳坐天下第一大派之尊位,众派来朝,无有敢逆者。
“三百二十年前,魔王出世,仙人与之大战,云间世第三代掌门助仙人平息灾劫,云间世遭受重创,副统领叛出云间世,自立镜阳宗,此后云间世虽仍为第一大派,各大仙门却虎视眈眈,少有忠心拜服者。
“时又历三百二十年,云间世传至我手,我不能振兴宗门,复归尊位,已觉愧对先祖,又怎能因一时动摇,放云间世毁于我手?
“即便另一个时空不能与我共对灾劫,我亦会撕裂时空裂缝,将妖魔尽数引渡至另一个时空,来保全今日之修真界。”
二人降落在中孚殿前,陆明周脚下不稳,陆稷伸手扶他,他却几乎恐惧地挥开了父亲的手,待后知后觉失礼,才扑通一声跪落,口中说的却是:“另一个时空并非修真界,妖魔一去,定然血流漂杵、民不聊生,还请父亲三思!”
陆稷闻言,声色冷了几分:“周儿,我问你,你的剑叫什么名字?”
陆明周道:“……云振。”
“所取何意?”
“……继承大业,振兴宗门。”
陆稷叹息一声,拍了拍陆明周的肩:“你既记得,就当照此行事。你如今也有二十三了,已是当得尊主的年纪,行事应当……”
陆明周道:“可父亲如此罔顾另一个时空,又和那些妖魔鬼怪有什么区别?!眼睁睁看着另一个时空的百姓流离惨死,只为保得云间世尊位,先祖若泉下有知,又怎会安心!”
话音未落,陆明周眼前灰影一闪,脸上挨了重重一击,整个人倒伏在地,嘴角渗出丝丝鲜血。
陆稷的手尚未收回,向来从容冷峻的人此时浑身剧烈颤抖,几乎站立不稳:“畜生!你说——你说什么?!”
陆明周眼前阵阵发黑,没有去擦嘴边血迹,只再度爬起,恭恭敬敬地垂眸跪着,脊背却挺得很直:“倘若云间世罔顾人伦道义,那空有尊位,又有何人会信服?这样来的尊位,又能坐得多久?”
“你——”
陆稷一时气极,然而刚出口一个字,便猛地咳出一口鲜血,藏蓝衣袍被染透,上头银丝所绣腾龙出云的纹样已然被染成了鲜红,恍若泣血。
陆明周一惊,下意识起身去扶,却先一步听到了身后的阵阵低吼。
聚在中孚殿前的长老弟子早便散去了,原以为神树已经安然无恙,然而不过短短片刻,神树竟连根拔起,无数妖魔自地下扭曲着嘶吼着尖啸着汹涌而出,而神树倒伏在地,一树繁花都作枯枝,几乎没了半点生机。
上方云间世的结界,以及云间世的圣清结界,正以惊雷破空的速度碎裂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