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圣清结界之上原本缓缓流转的粲然光华忽地毫无预兆地加快了流动,如同湍急河流一般朝着某处奔去。
陆云笺立在哀牢主山山顶,遥遥望着云间世的方向,面上虽不动声色,手却不自觉地一遍遍摩挲着破月匕首柄上的紫色灵石。
“陆云笺。”
身旁忽然传来一声唤,方才去送季瑶下山的裴世不知何时已经回来,甚至已经站到了自己身边,伸手握住了自己摩挲着破月灵石的手指。
“地底的妖魔再度躁动,圣清结界也不如往常稳定。镜阳宗与怜生寺的结界尚且无恙,是……”
“是云间世。”陆云笺道,“神树动荡,云间世的结界快撑不住了。”
她定定望着云间世的方向,指尖已不由自主地亮起一点紫色灵光。
裴世却一伸手将那灵光掐灭了:“就算云间世的结界撑不住,你也不能再把云间世圣清结界也转移至哀牢了。哀牢已经承担了镜阳宗的部分圣清结界,若再加一个云间世,你……”他说着却忽地顿住了,没有继续说下去。
即便是陆云笺,要强行打开如此强大的结界,也必然会灵力不支。思及此,裴世便打住了思绪,不敢再想下去。
他思索片刻,道:“神树与掌门心脉相连,陆稷不会让云间世的结界崩塌。”
陆云笺闻言收回目光:“……是。”
她默然片刻,待心绪平复,道:“如今灾劫的走向已然与逆转时空前不同了,逆转时空前,幕后之人只召唤了第一批妖魔,众仙门就抵抗不能,这一回我们多了圣清结界,一批妖魔不够,他就只能打出下一张牌。
“如此想来,或许他盯上贺江年的目的,就是希望能利用贺江年召唤出神树下的妖魔,只是云鹤与贺昀替他挡了一劫……
“比如,将贺江年体内残存的毒物,尽数转移到自己身上,也因此更易被幕后之人操纵。如此一来,神树动荡,应当就是此二人造成的。”
“或许不只是造成神树动荡。”裴世道,“你与我说过,大长老手里有一把镇魔宝剑,这一回镇魔宝剑也未曾现世,大长老应当也已经死了,而镇魔宝剑也不知所踪。”
“怪不得……”陆云笺喃喃,“逆转时空前,我们怀疑是尹旭被操纵,杀害了大长老,好容易将他抓住,还不待拷问,他便直接咬舌自尽。这一回尹旭早已被逐出门派,要在云间世掀起风浪怕是不易,幕后之人就转而盯上了贺江年。”
裴世道:“尹旭为何被盯上我们不得而知,但贺江年却极有可能是因为他体内的毒物。乌麟卫的毒,有两类人最为清楚。”
陆云笺抬眸看向他:“无非是中毒之人与下毒之人。要么是乌麟卫的人,要么是镜阳宗宗主,曾经的季良衢,如今的季瑶。但季衡不同,他虽并未正式担任镜阳宗宗主,却一直是季良衢钦定的继承人,与掌门无异,也能知晓乌麟卫的毒。”
贺江年第一次与他们一同出任务,是当初季衡与季瑶调查溟海,需要擅追踪的修士,陆明周便派遣了贺江年前去。
难道那时,季衡就已经被附身,就已经开始筹谋这一切?
或许更早,毕竟在那之前,她和裴世都与季衡、季瑶二人相交甚少,并不知晓季衡所作所为。
无津大师说逆转时空前召唤妖魔、发动灾劫的是照翎族,怕是并不完全,至少如若一切线索都指向季衡,那么附身季衡的东西,目的应当与那照翎族一致。
如此一来,一切就都能说通了。
就连二人一直没能想通的海妖之事也都足以推断完整——
为了利用溟海海妖发动海难,季衡屡次三番替海妖遮掩气息、干扰绝杀阵,又引陆云笺前往陆稷闭关修炼之所……
裴世能查到陆稷的闭关之所,季衡也一样可以。
陆云笺体内的妖狼碎魂是修复、滋养魂魄的最佳事物,若是引她前往灵山开启献祭阵,海妖便可修复魂魄,发动海难。
若是她袖手旁观陆稷被海妖“袭击”,那便几乎可以证明,她并未失忆,那么季衡便可猜测她是否会尽心尽力地去取出照灵骨,由此判断,她是能为他所用,还是与他为敌。
然而海妖却意外魂飞魄散,他不愿就这样放弃一张有力的牌,便保住海妖一缕残魂,又助它寻找肉身。
至于调查到她与裴世的过往,就更非难事了。
且不说裴世本只是云间世的一名小弟子,便是她,也曾在怜生寺幻境中被照翎族窥见过过往。
如此一来,他定与照翎族关系匪浅,那么她与裴世阴差阳错进入怜生寺幻境那回,应当也是他……
冬至时节,妖魔动荡,他或许是想借此契机放出照翎族,却不知因何缘由,原本应当在冬至日出现的怜生寺幻境推迟至第二日,意外将与季衡在一处的陆裴二人卷了进去。
那么伪造同渊阁放火烧毁溟海村假象的也就是他,见到偶人阵的人,也是他……
如此推断,顺利得近乎诡异,陆云笺的心也渐渐沉了下去。
逆转时空前他甚至未曾现身,只打出了第一张牌,修真界就抵御不能。
这一回,他有几张牌?
陆云笺道:“但云间世神树镇压的妖魔与地底之下的妖魔并无太多异处,为了召唤区区几只妖魔便如此大费周章,不太值当。他大可以耗着我们,等圣清结界一破,修真界必然大乱,那时再次召唤地底的妖魔,不是划算得多?”
裴世道:“除非神树之下有他想要的东西,这样东西他非要不可。”
陆云笺道:“逆转时空前陆稷尚能保住神树,如今他身体也受了重创,不知能保得神树几时。神树之下,是幕后之人最重要的一张牌,如果我们不能阻止,也没有能赢过他的牌,那要如何毁掉他手中的牌?”
她再度抬眸望向云间世的方向,却有一道猩红的火光映亮了她的眼眸。那道火光如同融化的旭日,自天边一路流淌,缓慢而无休无止,寂静无声,却又仿佛翻沸着滚烫的低吼。
裴世顺着陆云笺的目光望去,这才发现那并不是一道火光,而是天边的一条裂缝。
时空裂缝。
“妖魔出世,时空裂缝扩张……按照原计划,时空裂缝一旦扩张至足以撕裂的程度,云间世就当利用照灵骨开启断界阵,连通另一个时空。”
裴世闻言,仿佛被那道远在天边的火光烫着了,微微眯起了眼睛。
“时空裂缝就在云间世禁地,陆稷应当会按照原计划撕裂时空,山下那些吵嚷着要捉拿我们的修士又该有所动作了。”陆云笺收回目光,望向裴世,“如果陆稷真的打算撕裂时空,我会不惜一切代价阻止他,无论云间世结界抑或是圣清结界会否受到影响。必要时候,我会杀了他。”
……
贺江年避开又一道迎面而来的利刃,正欲飞身踏上一旁巨木的枝条,忽觉眼前一黑,原本来得稀稀疏疏的利刃忽地化作一道屏障,密密麻麻如同黑压压的蜂群,迎面朝他扑来。
他一咬牙,仍是想要竭力跃上枝条,好更清楚地找寻云鹤与贺昀的踪迹,然而尚不待他发力,喉间便是一紧,紧接着整个人便被按在了地上,又被拽到一块巨石之后。
天玑长老拽着贺江年衣领的手未松,将他死死按在地上动弹不得:“贺江年,你不要命了?!早知你如此冲动,我就不该放你自由行动——”
贺江年挣了几下,挣脱不得,终于安静下来,不再反抗,只抬头望向几乎被黑色利刃遮蔽的天空,以及天玑长老撑起的一方防御结界。
天玑长老不由更怒:“贺江年,你还不明白吗?他们对你动了杀招,他们如今已不是你爹娘了!”
贺江年如同一具死尸般躺倒在地,过了许久,才像是知觉重回般地喃喃:“师尊,我是不是在做梦啊……”
天玑长老闻言一怔,手上力道不由自主松了几分,终于看清贺江年脸上道道干涸的泪痕,块块糊在脸颊。
贺江年早已不再哭,也不再声嘶力竭,除却几分嘶哑,声音中便只剩了沉静,又或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死气沉沉:“为什么和我们玩得好好的小女孩儿会是溟海海妖,为什么我爹娘会突然不认得我,为什么突然冒出来这么多妖魔鬼怪……师尊,你不觉得太突然了吗?太假了……只有做梦,才会这么荒诞离奇。”
天玑长老心中一刺,一时没有说话。
太突然了,太快了,太假了……
他听过太多太多诸如此类的言语,此番妖魔出世,如同晴好天幕忽地被一道霹雳撕裂,偏偏这一道霹雳,足以摧毁一个繁荣安宁的世间。
所有人都在问,是不是梦,梦醒了,还是那个太平无事、安宁无忧的人世。
可分明所有人都知晓,这一回,绝不会再像一年前那次妖魔动荡一般轻易结束。
但无人知晓这一回妖魔动荡会持续多久,要何时、要如何才能结束,便惟能以梦境来逃避——
可灾劫残忍至此,从不会给人反应之机,也不会给人喘息之刻。
贺江年闭上眼,没有再去看层层叠叠的利刃,轻声道:“他们怎么可能不是我爹娘?
“小时候他们手把手教我追踪之术,我十岁的时候进入云间世,被别的弟子嘲笑来路不正,我被推了一把,摔断了腿,是我娘揍了那名弟子一顿,是我爹把我背回家。
“我得到明澄的那一天,他们在天上一刻没停地放了一个时辰的烟花,当晚就去杀了一只五百年大妖,夺了灵石为我淬炼明澄。”
天玑长老终于再也听不下去,沉声打断:“贺江年,你不要发昏,你记得,可他们现在还记得吗?你爹娘将你体内的余毒尽数转移到自己身上,是为了转移幕后之人的注意力,是希望你往后再不受余毒所扰,你如此,他们又怎会放心?”
贺江年忽地笑道:“不放心的话,那就恢复神智来盯着我啊。既是不放心,又为什么把我送回云间世后一声不吭地消失,为什么下一回再见面却不记得我!”
他忽地如同一条垂死挣扎的鱼一般翻身而起,尚不及天玑长老反应,便闪身至防御结界边缘,甩手放出数道蛛丝般的灵光——
然而尚不待那蛛丝游走出去,防御结界轰然破碎,万道黑色利刃疾风骤雨般直朝下方射来!
贺江年指尖一痛,手中灵丝蓦地被万道灵力所化的利刃弹回,汹涌灵力一路沿着手臂蔓至肩膀,所经之处,几乎要筋脉尽断。
天玑长老再度飞身上前,猛地将贺江年往身后一拽,一手点过贺江年的手臂,止住反噬,另一手以掌击地,再次升起了一道防御结界。
这一道防御结界上可通天,将二人严严实实护在其中,黑压压的阴云被隔绝在结界之外,嗡鸣声响一瞬之间消失不见,利刃尽数被天玑长老挡在身后,再也不会进入贺江年的双目双耳。
天玑长老瞬息之间撑起如此强大的防御结界,脸色微有些发白,倏然单膝跪倒在地。
贺江年一怔,而后几步奔上前,扶住天玑长老:“师尊!”
天玑长老没再去拽贺江年,也不再发怒,像是忽地有些疲累,不再有半分多余的力气。
他叹了口气,道:“你追上去又能如何?追上去,是劝两个再不会恢复神智的人回头,还是辛辛苦苦追上,又只能放他们走?”
“我……”
天玑长老轻轻摇头,道:“贺江年,即便不是为了让你爹娘放心,你也必须好好活下去。这世上唯一能镇住奇焳的镇魔宝剑,不在大长老处,而在我手中。”
贺江年蓦地睁大眼睛,下意识低头去看天玑长老牢牢佩在腰间的明澄剑。
下一刻,天玑长老便道:“而我将它传给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