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衡是何时被附身的?
陆云笺脑中闪过季衡所言所行所作所为,却并未发现明显的异样,一时竟真不知季衡何时被妖邪附了身。
那么,究竟是季良衢出于某种目的改造了季衡,还是真如季瑶所说,那东西先附身了季良衢,操纵季良衢改造季衡,转而又附身了季衡?
可季良衢并非能引妖邪入体的体质,什么东西能够附身他、操纵他?
若并非体质原因,那东西要想附身季良衢,就只能凭借一物——
血脉。
若是直系血亲,想要附身便容易得多,的确无需季良衢自身易招引妖邪。
可镜阳宗宗主夫人无所出,上一代镜阳宗宗主也早已逝世,即便假设其魂魄不知何故未曾前往转生,应当也没有理由附身季良衢。
陆云笺思绪翻涌,如何也想不出一个符合条件的妖魔,或是精魅,或是亡魂。
那东西附身季衡,又有什么目的?
难道仅仅是与镜阳宗有深仇大恨,只为杀了季良衢、废了季衡的灵力、毁去掌门令?
陆云笺兀自蹙眉苦思,季瑶却没有时间再多言,道:“至于何人与宗主有如此仇怨,此为旧事,还在进一步探查。二位,镜阳宗掌门令已毁,我需支撑圣清结界以及镜阳宗结界,不能离开镜阳宗太久。
“还有最后一事。
“二位应当知晓,镜阳宗有一暗卫组织,是为乌鳞卫,二十年前,曾有一支乌鳞卫反叛,被宗主剿灭,然而当时有几人得一位长老相助,逃出镜阳宗,自此下落不明。”
陆云笺默然听着,却已然明了季瑶接下来要说的话。
季瑶继续道:“在探查宗主旧事时,我查到一事……江年的父母,云鹤与贺昀二人,正是当年逃出镜阳宗的乌鳞卫其中之二。”
镜阳宗初代掌门脱离云间世、自创门派后,并非全然不受云间世影响,除了仿照云间世十二道长老设立六道长老以外,还依照云间世的银鹰卫,设立了乌鳞卫。
但乌鳞卫与银鹰卫不尽相同,镜阳宗操纵乌鳞卫的方式,是在他们体内种下毒物。
此毒终身难消,且能够传给后代,即便后代不受镜阳宗操纵,也会受毒物所限,若是有心怀不轨之人想要利用这毒操纵或加害乌鳞卫之人,也并非不可能。
是以陆云笺在觉出云鹤与贺昀的身份后,便有心提醒二人护好贺江年。
贺江年阴差阳错被卷入他们几人之中,即便并未接触太多灾劫相关,但想必没有如此巧合,即便是有,也不知幕后之人是否会发现乌鳞卫之事,是否会利用贺江年体内的余毒对其进行操纵。
贺江年既与镜阳宗乌鳞卫有脱不开的干系,又是云间世天玑长老的关门弟子,又与他们四人私交甚密,定然是个极易被盯上的对象,若是幕后之人要有所动作,怕是会先对贺江年下手。
云间世与镜阳宗都不能护好他,唯有云鹤与贺昀,会竭尽全力保护他。
陆云笺正欲询问贺江年的情况,却听季瑶道:“昨日我得了消息……云鹤与贺昀,失踪了。”
……
陆明周阅完当日各地仙门报上来的圣清结界与妖魔动荡的讯息,已时至酉时。
所幸结界稳定如初、未出纰漏,妖魔暂时也还算安分,各个受创的地方仙门在维持圣清结界之余,也能恢复些气力。
他将案卷整理好,起身离了中孚殿偏殿,远远地看见弟子们三三两两地走去饭堂。
云间世虽已停了课业,但仍有不少弟子留了下来,此时一番寻常的热闹景象,竟仿佛仍是岁月静好,人间安宁。
陆明周微微叹了口气,将目光投向神树。
神树仍如往常一般枝茂花繁,上达穹顶,云间世结界仍坚牢稳定;下接坤舆,树根深深探入地下,镇压着数只百岁千岁长的妖魔。
然而若细细看去,能够分明地看到土地正在隐隐震颤,仿佛有无数东西潜伏在地底,暗自观察世间之况,等待破土而出、重归于世的时机。
陆明周看了片刻,转身朝大长老的寝居走去。
大长老不喜与旁人往来,座下弟子又早已尽数出师入世、成为独当一面的仙君,因此住处总显得门庭冷落。
陆明周一路从人声喧嚷走至寂寥无声,走至山林莽莽、流水潺潺的另一座山峰,绕过繁复回廊,才终于到了大长老寝居门外。
然而敲门半晌,却无人回应。
陆明周在门外站了片刻,只好转身下山。正走出门庭,却见大长老缓步走来,见了陆明周,先慢悠悠地拂了拂衣袖,才皮笑肉不笑地行了一礼:“陆少主。”
陆明周躬身行礼:“大长老。”
大长老道:“如今世间妖魔动荡,少主怎地有闲心来寻老夫了?”
陆明周道:“大长老卧病多日,先前事务繁多,晚辈未得空闲前来看望大长老,是晚辈失礼。”
大长老摆手道:“少主何需如此,少主是这云间世的主人,原也不必为我们这些僚属费心。倒是老夫老眼昏花,双耳也不甚灵敏,适才才发现少主先前传来的通讯,不曾及时回复,还请少主恕罪。”
他虽如此说,却也没有去查看通讯的打算,只与陆明周错肩而过,上了屋门前的石阶,径自去推屋门。
陆明周远远地看着大长老的背影,没有追上去,只道:“不劳大长老费心去看通讯,晚辈此来,是因神树有动荡之兆,特来大长老处,借镇魔宝剑一用。”
大长老悬在门上的手微微一顿,并未回头:“镇魔宝剑之用,是助神树镇压山下妖魔。自师尊传我镇魔宝剑以来,我悉心看护宝剑,从不曾出错。至于何时动用镇魔宝剑、如何使用镇魔宝剑,那是云间世大长老之责,无人会比我更清楚,莫说少主,便是尊主,也未见得就能干涉镇魔宝剑之用。”
陆明周还欲再言,大长老却大步进了屋,反手将屋门一关,不再与他多论。
陆明周几步追上,忽觉脚下一震,忙抬头往中孚殿的方向望去。
神树与结界稳定无异,但陆明周知道,方才一瞬的震动绝非错觉,仿佛可见地下的东西正挣扎着翻腾而出。
陆明周再顾不得什么礼数:“那么大长老认为何时才应动用镇魔宝剑?如今灾劫降临,神树动荡,又一批妖魔即将出世,大长老还要等到何时?!”然而上手去推门却纹丝不动,他犹豫片刻,抬手以灵力轰开了屋门。
屋门洞开,却见大长老伏在桌边,脖颈被一道暗箭贯穿,正汩汩涌出鲜血。
陆明周霎时有如惊雷贯体,一时震悚在原地,无法动弹。
那道利箭来得狠且准,即便是对云间世大长老,亦能一箭贯喉,大长老甚至来不及反抗,门外的陆明周也没有发觉何时有人暗中蛰伏在此。
鲜血尚且温热,虽已停止喷涌,却仍止不住地顺着脖颈流下。
陆明周探了大长老的脖颈,一箭毙命,已然没有半点生机。
再抬眼,却忽然看见窗边蹲着一个鬼魅般的身影,袖口与衣摆上绣的波浪花纹在日光下映射出粲然光辉,倒是更像游蛇身上的鳞片。
那女子从上到下俱是沉沉的黑,双瞳却是一片沉寂无生机的死白。
陆明周与那双诡异的瞳眸骤一对望,正欲起身去追,那女子一挥手,一枚暗刃堪堪划过他的脖颈,他伸手一抹颈间,果有一道血痕,若非他躲避迅速,怕是也已如大长老一般被贯喉而死。
然而这一瞬空隙,窗边那抹黑影却已然消失不见。
陆明周飞身追赶,脚下却又是一震,这一回,上接天穹的云间世结界也跟着震了一瞬,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裂缝正逐渐扩张。
而那个黑色身影,也正快速朝神树的方向赶去。
陆明周抬手暂时封了大长老的住处,紧随那黑影而去。
盘虬卧龙的神树虽仍屹立不倒,树根所在土地却已然裂开了几道缝隙,那缝隙逐渐撕裂扩大,一面向着中孚大殿蔓延,一面朝山下延伸,似要撕出一道天堑,放地底的妖魔鬼怪尽数归世。
一树繁花簌簌下落,似是漫天大雪仓皇地想要覆盖裂开的大地,却如小小顽石妄想补天,全然无济于事。
黑衣女子捂着肩上不住渗血的剑伤,匆忙落在神树之下,那里立着一名黑衣男子,二人装束极为相似,死白的瞳眸也如出一辙。
陆明周几步跟上,又是一剑劈去,被那黑衣男子一挡,又是一道暗刃迎面而来。
陆明周闪身避过,正欲再出一剑,却忽闻不远处传来一阵急促仓皇的奔跑声。那奔跑声凌乱却仿佛竭尽全力,由远及近,陆明周终于听清了他撕心裂肺而几乎喑哑的呼喊:
“爹——娘——”
陆明周手一抖,一道剑光脱出,却偏了道,没有击中任何一人。
身旁一道紫衣身影闪过,却脚步不稳,先被脚下裂缝绊得倒地不起,而后仓皇忙乱地爬起,又极力朝那两人奔去。
那两个黑衣人却无动于衷,只甩出又一道暗刃。
陆明周待要去挡却已来不及,那道利刃猛地贯穿了贺江年的肩膀,他却仿佛无所感知,径自扑在那黑衣女子身上。
泪水与鲜血蹭了她满怀,那双毫无色彩、毫无情感的死白瞳眸微微一顿。
贺江年死命拥着云鹤,仿佛仍是多年以前那个天真不知事的小孩儿,受了委屈只会躲在母亲怀里嚎啕大哭,而那个会取笑他、挖苦他的讨人厌的娘亲,用利刃贯穿了他的肩膀。
贺江年的声音早已嘶哑难辨,也早已没有别的言语,只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娘……爹……为什么……”
云鹤茫然地垂着手,贺江年将她肩膀处的伤口攥得很紧,原当是疼痛的,她却毫无知觉,一切感知像是随着她一起死去了。
直到一道灵箭射穿了她,她的身躯飞出数丈,重重砸在一块巨石上,才后知后觉今夕何夕。
天玑长老持着弓箭几步奔上来,薅住贺江年的后领,将他从地上提起,喝道:“贺江年,你疯了?!你体内余毒方清,我让你好好待在房里……”
贺江年蓦地挥开天玑长老拽住自己的手,涕泪俱下地嘶吼道:“我没疯!什么毒不毒伤不伤,我就是明天死,今天也不想看到他们离开!那是我爹我娘!我爹我娘……”
贺昀定定朝着这边看了片刻,没有去扶云鹤,只抬起一手,手中漆黑的阵法旋转扩张,阵阵嘶吼啸叫随着阵法扩张而逐渐尖锐,从一开始有如窃窃私语,到后来有如利刃破空,贯穿双耳。
神树树根也缓缓破土而出,带起团团泥土,也或许并非泥土,而是几百年前被埋于树下、又被同化成泥的尸骨肉身。
陆明周猛然出剑,贺昀堪堪躲过剑光,手中的阵法却没有那么幸运,霎时被击碎成了飞灰。
天玑长老又是一箭,正中贺昀右臂,贺昀吃痛后退几步,手却难以抬起,更难以再召阵法。
贺昀见势不好,便不打算多留,拽起云鹤飞身逃走。
贺江年正欲御剑去追,手刚放上剑柄却被天玑长老按住:“不要用剑!——在此处,不能用剑。”
贺江年闻言将明澄剑从腰间卸了,连肩上的伤口也不曾处理,便飞身追了上去。
他最擅长的追踪,正是他的爹娘手把手教给他的。
银鹰卫与乌鳞卫的人最擅追踪,他早该觉出端倪的,是他愚不可及、一无所知。
天玑长老拾起明澄,也追了上去。
陆明周提剑立在原处,眼睁睁见神树拔根而起,连根带出猩红的泥土,而后是一张张腐烂恶臭的脸、挂着腐黑碎肉的头骨、残缺不全的四肢、如同轰隆雷鸣的低吼……
他源源不断送去灵力,极力稳定神树,然而汹涌的灵力一去却仿佛泥牛入海,全然无法阻止妖魔自地下爬出。
陆明周见稳定神树无效,便转而击杀即将出世的妖魔,却忽听天穹之上传来嚓嚓的诡异声响。
他猛然抬头,看见道道不断延伸扩大的裂缝,宛如撕裂天穹的霹雳。
云间世的结界,正在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