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云笺道:“可我记得你说过,参世仙人在与魔王一战中受了重伤,倘若仙人要造出一件他认为可以挽救尘世灾劫的神器,那么灵力耗费必然巨大。
“我不清楚参世仙人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但如若是我,我绝不会将耗费如此之多心力、具有如此力量的神器的一部分——尽管只是一根琴弦,交与一个可能会颠覆修真界的残魂。
“照翎族被云间世所灭,任谁来想,都会觉得如若有照翎族能留下来,一定不会轻易放过云间世、放过修真界。参世仙人又有理由可以信任他吗?”
裴世道:“所以并非是参世仙人用琴弦缝合了他的魂魄,而是他自己盗走的。”
“自己盗走?”
“方才我去见无津大师,他与我说那琴弦是那照翎族自己盗走的,但我更倾向于,是有人偷了一根琴弦,给了那照翎族,与他做了一笔交易。”
陆云笺喃喃:“无津大师……”
裴世道:“因为在琴弦失落后,参世仙人又造了另一根琴弦,融入了青竹君体内,最终造出的箜篌仍是二十三弦,一弦不少。”
陆云笺道:“那就证明琴弦失落时,参世仙人还在世。既然在世,如果是那照翎族盗走琴弦,参世仙人定不会善罢甘休,但这根琴弦既然还在那照翎族体内,就证明仙人未能将其取回——因此,有一个仙人十分信任的人,盗了一根琴弦给了照翎族,甚至助照翎族隐藏踪迹,以至于仙人未能及时将他寻回。”
裴世仍是垂着眸,道:“蒲山之中,参世仙人座下有三人,妄尘前辈,青竹君,还有无津大师。”
此言虽是给出了三个可能,但答案已然呼之欲出。
陆云笺道:“如此看来,秃驴和那照翎族关系匪浅,不过,有一事我仍然有疑。”
裴世道:“什么事?”
陆云笺道:“照我们先前所推,秃驴应当不是发动灾劫的幕后之人,也就不能与那照翎族算作一路。如此说来,是他们先前有过合作,后来不知由于何故而反目,如今算是势不两立?”
“应当是。”裴世道,“目前怜生寺境内的圣清结界尚且稳定,无论那秃驴究竟想做什么,都只能盯紧他的行动,早做防范。”
陆云笺道:“关于箜篌琴弦……是你方才去见那秃驴时,他告知于你的?”
裴世轻轻摇头:“是我根据蒲山幻境中青竹君所说猜测的。我方才,只是向他确认。”不知是不是注意到陆云笺带着些许质疑的目光,他补充道,“先前我不知真假,所以没有告诉你的,就是这些。”
裴世从始至终没有抬眼去看陆云笺,又道:“参世仙人知道仙门之中无有可信者,却也不知尘世之中有何可信之人,于是在逝世前,将箜篌封存于蒲山,交与青竹君,旁人寻不到箜篌踪迹,只能待妖魔尽数归世时,由青竹君携箜篌平息灾劫。”
陆云笺微微蹙眉:“‘尽数归世’?”
裴世终于抬起眼,然而那双眼眸里的情绪比任何时候都更为平静,甚至近乎冷淡:“如若这一次没有将妖魔尽数消灭,而是留存、镇压或是封印一部分妖魔,那么总有一日,修真界会迎来又一次妖魔归世,却不知下一回,还有没有一位参世仙人能造出箜篌神器了。”
陆云笺一时无言。
为了往后世代清平安乐,所以必须等待妖魔全部出世,才能动用神器平息灾劫。
便是赌赢了,此间也不知会有多少百姓葬身灾劫,不知会有多少仙门瓦解流散。若是赌输了,那便尘世覆灭,什么都不会留下。
如今她终于清清楚楚地知晓了参世仙人留下的救世之法,却觉得更加无力。
……救世?
如何救世。
黑夜里许久寂静无声,直到裴世轻笑一声,才终于将死寂打破。他的笑太苦涩了,像是为了唤回陆云笺的神智,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他道:“好在,方才与那老秃驴谈了一席话,也不算全无收获。我想到了一个……怎么说?或许不失为一个办法。”
陆云笺定定看了他许久,忽然道:“裴世,你知道么?每当你撒谎,或是有事瞒着我的时候,要么不敢看我,要么就会变得……”
裴世原本听了前半句便欲盖弥彰地望向陆云笺的眼睛,却在她意味不明的目光中愈加慌乱,还不待他再掩饰,陆云笺忽然靠近了些许,他便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
缓过神来时,正欲将退的半步再迈回去,脸却先一步被陆云笺扯住了。
这场景很是熟悉,却又有些陌生,裴世一时怔然,只听得陆云笺道:“小柿子,这一次,你还是要瞒着我?”
裴世心中一阵涩然,道:“我还没有想明白,也没有确定那个办法究竟可不可行。若是来日想明白了,我一定立即告诉你,就当是……”他抬起一手,覆在陆云笺扯住自己脸颊的手上,罕见地带上了些许讨好的意味,“一个惊喜?”
陆云笺默默叹了口气,再次让了步:“只要你不做傻事。”
裴世的目光微微一凝。
陆云笺撤了手,忽然扯出一个笑容,然而这样一个笑容在一贯轻松自若的脸上显得那样晦暗与苦涩:“灾劫发生以来,或许更早……从亲眼看见季衡自爆灵力那一日起,我就时常做噩梦,每回一不留神睡过去,都会被噩梦惊醒。”
裴世微微愕然,有些无措,向着陆云笺又靠近了些许,却也不知能做什么。
“说起来,之前在同渊阁偶人阵里,我就看见了,我娘,我哥,陆稷,季衡,季瑶,贺江年,还有你。我看见了你们每一个人的……”
“都是假的。”裴世出声打断,因急切而显得有些突兀、有些慌乱,“你也说了是同渊阁偶人阵,这种把戏,你难道会信?”
“不会。”陆云笺笑容中的晦暗被扫去了些许,“但我的确自那时才发现,原来我也是个胆小鬼,会惧怕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会不由自主地想,是不是上天早已给过我暗示了……每次你有事瞒着我,我都会害怕你为了助我而犯傻。说到底,这世间我想护的人就那么几个,你若是出了意外……”
陆云笺没再说下去,眼前又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母亲血肉撕裂与裴世骨骼尽碎的画面,她闭上眼,将剩余的药草尽数送入口中,极苦极涩,却实实在在地令人神智清醒。
裴世默然片刻,轻声道:“逆转时空前,我是怎么死的?”
陆云笺蓦地睁眼看向他,没有说话。
“其实很好猜,”裴世轻飘飘地笑道,“灾劫降临,我没有灵力,用不了多久就死了。死时若是封印仍然未破,照灵骨便发挥不了效用,却也会吸引无数妖魔鬼怪甚至野兽,怎么想也会落得一个被竞相分食、死无全尸的下场。”
陆云笺的瞳眸不可控制地微微震颤起来,手紧攥成拳,关节都有些发白。
裴世却仍然笑得很是从容:“可如今,我便是死,也绝不会像上回那样死得仓促又狼狈,在有东西分食我之前,我就会把它们杀得干干净净。
“所以,无论这种结局是逆转时空前我的死法,还是你在同渊阁偶人阵里看到的我的死法,都绝不会成真,其他人的结局,也不过是用来扰乱你心智的小把戏,不会成真。
“所以说好了,我不会骗你,不会做傻事,也不会死无全尸。而作为等价交换,你也不能害怕,不能担心,不能自己先心乱。如何?”
陆云笺看着他因为言语生涩笨拙而发红的耳尖,终于勾了勾嘴角,也像哄小孩儿似的,伸出了小指。
裴世一怔:“什么?”
“拉钩啊。”陆云笺笑道,“归云仙君看了那么多小孩子话本,连‘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都不知道么?”
往后三日,万里圣清结界仍稳定如初,并无缺漏。
陆云笺需待在哀牢维持圣清结界,不能离开哀牢主山,因此外头的什么消息,都只能靠裴世带回。
所幸最初虽有几个门派弃圣清结界而逃,但三大门派及时采取补救措施,没有酿成大祸。
第四日,陆云笺照例端坐哀牢山顶,听裴世说起山上诸多修士与百姓的境况,却不料忽然来了一位意外之客。
来人穿着纯白无花样的御寒斗篷,直至到了山顶,见了陆裴二人,又见四周无人,才将兜帽摘下,露出一张清丽脱俗却苍白疲惫的脸庞。
即便早便得了消息,见到此人时,陆云笺心中仍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只道:“季小姐。”
季瑶早已没有心思再整理因御剑而有些凌乱不整的衣冠,也只行了一礼:“陆小姐,归云仙君。”
陆云笺微微点头,没有多言,只等季瑶开口。
季瑶道:“此来第一件事,是感谢陆小姐在哀牢强开圣清结界,分去镜阳宗地界圣清结界的范围,否则单凭镜阳宗,怕是撑不了太久。也多谢归云仙君助我们诛灭入侵的妖魔,助圣清结界稳定。”
“季小姐无需客气,这本也是我们应担之责。”陆云笺道,“镜阳宗辖地内部分门派前来哀牢,只要他们不越界,我们就会护好他们。”
“……多谢。”季瑶闭了闭眼,无声地叹了口气,又迅速平静心绪,继续道,“另一事,是关于季宗主与我兄长。”
陆云笺与裴世暗自交换了一个眼神。
“二位也知晓,兄长自少时生过一场大病后,体质便有了些许变化,极易招引妖邪。镜阳宗屡屡找寻根源与解决之法,无果,只得暂且搁下。而如今宗主逝世,我在探查宗主死因的过程中,却发现了另一事。
“宗主在世时,或要更确切些,当是八年前宗主中了不明毒物后的一段时日,曾暗中收集灵石药草,着手创制一个术法……是淬炼改造人身的术法。
“中此术者,体质急剧减弱,体内灵流躁动紊乱,难以控制周身灵气运转,以致易招妖邪,也易被妖邪入体附身。”
陆云笺蹙眉道:“季宗主?”
当年陆稷遣她去给季良衢下毒,是为防止季良衢召动与镜阳宗先祖缔结契约的妖兽。那妖兽形似金乌神鸟,名为“奇焳”,曾在三百二十年前助镜阳宗初代掌门灵力暴涨,诛杀无数妖魔。
镜阳宗初代掌门自此声名远扬,从云间世分出三道,脱离云间世,创立了镜阳宗。
仙人与魔王一战结束后,云间世第三代掌门陆成蔺将数只妖魔封印于云间世地底,又种下神树加以镇压,镇压的第一只也是最强的一只妖兽,就是奇焳妖鸟。
季良衢查出此事,便暗中想要召动奇焳,颠覆云间世,不料被陆稷察觉,先遣陆云笺将他毒得卧床不起。
然而陆云笺下的毒,只减弱了季良衢的体质、又极大程度封存了他的灵力,以致他不能过度使用灵力,再难有所动作。
如今看来,季衡之所以忽生重病,又变得极易招引妖邪,或许就是因为季瑶所说的改造术法。
可若真是如此,季良衢又有什么理由改造季衡?
季瑶压住声音中的颤抖,道:“兄长与我两岁时便被宗主收入门下,宗主待我二人如师如父,宗主夫人体弱无所出,他便打算将镜阳宗宗主之位传于我兄长,多年以来,极尽心力。宗主绝不会害我兄长。
“结合兄长被附身之事,我只能想到,宗主中了不明毒物后体质减弱,有东西趁机而入,附身宗主,操纵宗主暗中创制改造人身的术法,待宗主病情恶化,便转而附身兄长……”
“季小姐,恕我多言一句,”陆云笺出声打断,“季宗主体内的毒,虽会减弱他的体质,却并不至于引妖邪入体附身。”
季瑶微微一怔:“陆小姐这是何意?镜阳宗花费多年都不曾查明季宗主体内的毒,陆小姐又怎知……”
陆云笺默然片刻,道:“我虽不通药理、不会制毒,见过的毒物却多,那日季衡领我前往镜阳宗,原是想让我看一看季宗主的病情,看有无办法加以医治。那时我远远地观察了季宗主的情况,虽不能判断那是何种毒物,又如何医治,却也对它的特性知晓了几分。”
季瑶思绪纷乱,蹙眉苦思,却一时未能觉察出陆云笺言语中的纰漏。
陆云笺知道此时不宜告知季瑶真相,也不愿再谈论此事,便问:“季宗主的死因,季小姐可有头绪了?”
季瑶垂了眸,道:“那东西操纵兄长,以灵力使得宗主心脏爆裂,一击毙命,未曾留下多余痕迹,而所用灵力,也皆出自于兄长。”
“那日我就在季宗主寝居内,季宗主遇害时,未曾发现有东西附身季衡的迹象。”
陆云笺说着微微一顿,一阵迟来的寒意爬上背脊。
那东西做事不留痕迹,到底是因为它神通广大,还是因为……
季衡早就被它附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