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母和师父离开了。
妙慧灵祖又令医修灵侍给二人彻头彻尾检查了一通,确定二人并无大碍后,才放了他们回去休养。
归笙一路神游天外地回到寝院,脚步虚浮地推门进屋,一头栽进了榻里,憋了一路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一把眼泪一把鼻涕间,归笙攥着被单,想:她一定一定要找回师母与师父,带着他们一起回家。
哭着哭着,归笙哭得累了,无法自控地分出了一丝心神,疑惑自己今日的床褥为何格外清香好闻。
好闻到她最后都忘了哭,在这怀香气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依稀间,归笙忽觉榻侧的月光被遮住。
她心下诧异,偏首望去。
榻侧,坐着一道清隽疏朗的身影。
那是一个白衣的青年。
察觉她的苏醒,青年放下手中的书卷,轻轻俯下身来。
乌密的青丝款款垂落,如一泓柔丽的水墨,滴入归笙的眼眸,与她清黑的瞳色缱绻交融。
那张俯下的容颜,分明笼在朦胧的月光中,依稀遥远,看不真切。
归笙却莫名觉得,他的唇畔一定漾着清浅的笑意。
青年微微启唇,温柔地唤了句什么。
归笙颤了颤,睁开了酸涩的眼睛。
这次是真的醒了。
然而与梦境如出一辙,榻旁矮凳上真的坐着一道身影。
归笙瞳孔骤缩,一声惊叫到了嘴边,又在看清那熟悉的样貌后,惊魂未定地吞下了下去。
是清伽。
归笙懵然比划:“大半夜的,你怎么会坐在这里?”
清伽望着她,目光中有淡淡的无言。
片晌,他做手势道:“你走错屋子了。”
归笙:“……”
归笙霍然坐起,又猛地想起什么,绝望地低头。
随即,她不忍卒视地闭上了眼,悲怆承诺道:“我会清理干净的,对不住。”
清伽摇了摇头,俯下身,端上来一盆清水。
归笙:“?”
清伽在水中浸湿一条巾帕,另一手扶住她的后颈。
没有空闲的手打手语,他便凝着她的眸子,微抬下颌,示意她抬头。
这是要给她擦脸?
若是往常头脑清醒时,归笙大抵会推辞一番,让她自己来。
但此时她眼酸脑胀,便晕晕乎乎地被他带着,顺从地仰起了脸。
湿凉的巾帕覆上她哭肿的脸,归笙舒服地喟叹了声,下意识在那柔软的帕面轻蹭了下。
巾帕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将那些残留的泪痕细细拭去。
擦了一会儿,归笙后知后觉有些对不起她这位好心的伙伴。
不仅霸占了人家的床榻,把人家的被单哭湿了,最后还坐在这里坐享人家的擦脸伺候。
可惜她哭了半宿,疲累不堪,这会儿连根手指也不想动,索性就厚着脸皮,把脸仰得更加心安理得,以方便清伽的擦拭。
她在这个破莲华境里陪读那么久,享受一下他的伺候怎么了!
归笙理直气壮地说服了自己。
清伽不懂她为何忽然昂首挺胸、气焰嚣张起来,但见她一改方才蔫答答的低落,闷堵许久的心口也随之松缓开来。
他见不得这只灵怪不开心的样子。
擦干净脸,清伽端起盆就要出去。
归笙忙不迭要跟着下榻,就见他比划道:“你接着睡吧,我去外头修炼。”
归笙愣了愣,回:“这么晚还修炼啊?”
她记得清伽不是这么用功的人啊。
清伽侧身看她一眼,手语里透出几分无奈:“灵祖放行前,让我们温习一下所学,明日到她那里去,她有要事布置,你忘了吗?”
归笙:“……这样。”
她当时光顾着沉浸在又和师母师父分开的悲伤里,几乎不知天地为何物了,又怎么能记得妙慧灵祖说了些什么。
清伽都这么说了,归笙也不跟他客气了,从善如流地趴了回去。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清伽的床榻真的比她的床榻好睡。
归笙拱了拱鼻尖,又开始犯困。
不是错觉,就是因为这股轻轻浅浅的暖香的缘故。
意识徐徐飘远,归笙打着呵欠想:明日一定要把清伽浣被的清洁术学了来……
但是在浣被前,他们得先去妙慧灵祖那里,了解她所谓的“要事”。
第二日,二人被领着来到一面硕大的镜子前,归笙目瞪口呆的同时,又有些摸不着头脑。
还好妙慧灵祖及时做了解释:“这便是往生镜。”
归笙于是想起来了。
“择定灵主候选的第一道环节,便是进入往生镜的幻境,完成其中的考验。”
三年前,妙慧灵祖如此说道。
如今三年之期将至,妙慧灵祖站在往生镜前,归笙一时还没有实感。
直到妙慧灵祖的下一句话,把她的思绪砸了回来:“因为莲华殿的失误,险些让你们丢了性命,所以,作为补偿,我决定将唯二的灵主候选的名额与考验给予你们。”
归笙指了指自己:“?”
清伽有资格获得名额毋庸置疑,她是怎么回事?
灵祖分明知道她的莲华境学得有多令人发指。
妙慧灵祖温柔地看向她:“作为他的伙伴,你不希望陪他完成考验么?”
原来是充当一个伴考的作用。
那没事了。
归笙求之不得,毕竟她得进入幻境,才能时时刻刻关注开启“境中之境”的莲华境是否有崩毁的迹象。
可是……
归笙茫然地道:“只是为了补偿,就让我占掉一个名额的话……是不是有些太不公平了?”
其他小灵侍也认真学了三年呢。
妙慧灵祖温声道:“既然已有最佳的唯一选择,又何必叫那些孩子白跑一趟。”
最佳的唯一选择是谁,不言而喻。
灵祖这么说的话,倒是有点道理。
但归笙还是觉得不太对劲。
妙慧灵祖就这么笃定清伽能通过这道考验,以至于连尝试的机会都不给其他小灵侍?
她是从现实来到的莲华境,知道清伽的确就是日后的灵主,但莲华境中的妙慧灵祖应当不知道才对。
灵祖这样做,是不是太独断专行了些?
但……这毕竟轮不到她置喙。
妙慧灵祖道:“‘往生镜’之所以得名,是因其中以初代灵主的残魂为镜原,在镜界中投射复刻了初代灵主的人生轨迹。”
归笙方才定神,就被灵祖的这句话吓了一跳。
这场考核,竟然是和初代灵主相关的么?
妙慧灵祖接着道:“这道考验,便是要参考者重走初代灵主的人生轨迹,观其是否会被初代灵主的残魂影响,甚至控制;还是能以自身的心念行止,走出一条不一样的道路,做出不一样的抉择。”
妙慧灵祖摸摸归笙的头,和声说:“三年前,你在讲学之日上的所有关于初代灵主的疑惑,都能在这道考验中得到答案。”
“言尽于此,剩下的,需要靠你们在考验中随机应变。”
妙慧灵祖侧过身,让出一条通向往生镜的道路。
“现在,你们可以进入往生镜中,进行考验了。”
初代灵主的人生轨迹……
根据归笙目前听到的传闻,这轨迹中至少包括:莲华境造诣最高、疑似□□灵怪、在焚城焰的成因中并不无辜、是西漠灵源枯竭的罪魁祸首……
一言蔽之,毁誉皆有,毁多于誉。
没有理解错的话,清伽会在考验中将这些都亲身经历一遍?
归笙瞥一眼毫无异议的清伽。
说不担心是假的,但一想到进入这道考验后,就有可能从莲华境里出去了,归笙立刻浑身充满了干劲。
而且既然莲华境外的清伽成为了灵主,想必他已在过去顺利通过了这个考验,她的担心是多余的。
归笙清空杂念,想了想,握住了清伽的手。
清伽低头看了眼交握的手,又抬头看了看归笙。
没留意掌心升起的温度,归笙解释:“试试能不能防止被冲散。”
如果可以的话,她当然不想再变成刚进入莲华境时找不到清伽的没头苍蝇了。
然而事实证明,就算是拉着手,也还是会被镜界冲散的。
被往生镜的光芒浸没后,归笙在一阵辘辘的车轮声中恢复意识。
视野甫一明亮,一簇炫目的烟花便在夜空中绽开。
落星如雨,融入灯火辉煌,映亮长街彩带相招,招来笙箫清音悦耳,送入各式店铺林立不绝,共赏奇珍异宝琳琅满目。
长街之上,来往游人如织,不仅有身着锦绣绫罗的西漠人族与灵怪,亦有相对而言打扮正经的中州修士,甚至还有鬼鬼祟祟夹着尾巴乔装人族的狼妖,对着街边的烤肉摊铺口水嘀嗒。
历历望去,归笙恍惚以为自己误入了什么盛宴现场。
然而观察片刻,她恍然知晓,这只是一个普通日子的夜市之景。
是三百年前的西漠夜景。
沁凉的晚风,倏尔卷起一阵风沙,将无忧无虑的笑声传至归笙耳畔。
随之而来的,还有无穷无尽、铺天盖地的浩瀚灵髓。
久旱逢甘霖,归笙被这股浑厚的髓华冲击得神魂都震荡了一下。
元魂中的九颗核桃更是齐齐一个原地飞升,险些把她的天灵盖撞飞。
好容易镇静下来,归笙不禁忧愁地想:从简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这要是在往生镜中耽搁得太久,她被这三百年前的西漠灵髓养大了胃口怎么办?
只能希冀于莲心尽快撑不住境中之境了。
归笙提步欲走,打算去找清伽。
既然是复刻初代灵主的人生轨迹,那他此时正应当是莲华殿的一名灵侍。
归笙这样想着,冷不丁发现自己迈不开腿。
她奇怪地下移视线,想看看是什么东西困住了她的脚步,居然能困得这么死。
结果,她连她的两只脚都没找到。
触目所见,只有一根光滑平直的木棍,东倒西歪地半插在泥土里。
也就是说……
归笙的脑袋瓜“轰”的一声。
她居然……
从一只有头有脸、有手有脚的树怪变成了……一根木头?
没错,一根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