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笙这边心如槁木,那边站着的几人嚷嚷道:“你夫妇二人三天两头虐打自家孩子,整条巷子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会儿装什么骨肉情深,何况这孩子本就是你们捡来的!我等若再不插手,这孩子迟早有天被你们活活打死!”
倒地的夫妇痛骂道:“你们装什么好人!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要带他走揣的是什么心思!”
又混乱地哄闹撕扯了一阵,那三五个站着的人不耐烦了,突然放开了抓着清伽的手,也踢开了地上拖着清伽的男女,道:“既然你们油盐不进,那就让这孩子自己选,到底要跟谁走!”
“……”
哭声震天里,杂七杂八的视线中,清伽慢慢地挪动了脚步。
却没有朝对峙的两方中的任何一方走去。
而是径直走向了归笙……撒在地上的那一碗饭。
清伽蹲下身,张开手指,旁若无人地开始从地上抓饭吃。
夫妇:“……”
三五人:“……”
看热闹的街坊邻居:“……”
一片静默里,只有归笙后知后觉饭撒了的痛心:她的饭!
她强忍护食的冲动,低下头,打量蹲在自己膝前吃得很香的人。
那蓬杂的发间长满了虱子,头皮也缺了几块,依稀可见未愈的血痂。
据此可知,那三五人口中的“虐打”不是胡说八道。
但是……
归笙余光掠过那站着的几人腰间的玉牌。
那东西她认得,是西漠一家酒楼发给伙计的工牌。
至于她为何会认得,还要感谢那位带着她飞出客栈房顶的白鹤掌柜。
当时高处视野极佳,她一眼就看到那座过分华丽的酒楼,以及通过酒楼的窗子,看到楼中来往忙碌的伙计,个个腰间都挂着这种玉牌。
她二人聊完,即将飞回客栈前,白鹤掌柜冷不丁道:“那酒楼姑娘看看就好,最好别进去,里头有些不大光彩的生意,已在西漠有几百年的历史了。”
“虽然曾被莲华殿整顿过,没有几百年前那么肆无忌惮,但到底盘根错节,不好根除……把好皮相的人拐进去卖笑卖艺,还是时有发生的。”
所以,这几个人想把清伽带走,目的可能不是路见不平这么简单。
归笙眸光轻闪,有了决定。
地上,清伽正旁若无人地抓饭吃,忽觉腰间一紧。
随即,他整个人被提了起来。
“哎呀你们别争了,这孩子吃了我的饭,那就是我的人了,幸会幸会!告辞告辞!”
话音未落,不给众人反应的时间,归笙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清伽往腋下一夹,拔腿狂奔。
直至奔到主城外围,一爻即将燃尽之际,归笙方才气喘吁吁地停下。
扭头见无人追来,归笙舒了一口长气。
她找了处阴凉地,将拐来的人从手臂底下端出来,却险些没端稳。
太轻了。
还好西漠今天没刮风,不然她怕是得去天上找人了。
归笙将人扶稳站好,蹲下身与他平视,指了指自己道:“灵主,你记得我是谁吗?”
对面的小孩没反应。
归笙接着道:“灵主,你还记得你跟我说过的镜显术吗?”
清伽仍旧一言不发,盯着她的嘴唇,眉心微蹙。
归笙终于察觉不对,伸手捏住他的下巴,把他的脸掰侧过去一点。
果然。
归笙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耳朵里堆的血块都漫出来了。
结合他颧骨上的青紫红肿,大概是被巴掌扇成这样的。
“……”
虽然几次接触下来,这位灵主那隐约有几分阴阳怪气的态度让归笙略感拳头梆硬,但总体来说,她并不讨厌他。
毕竟,清伽无偿回答了她的问题,让她不虚此行,知道了师母还活着,这完全能抵消她之前的所有不满。
所以,看着眼前这可怜兮兮的一幕,尤其此刻他还顶着更加稚嫩的一张脸,归笙的心不由揪了一下。
她用两手覆住清伽的耳朵,调动髓华,施了道清洁术。
清理干净他耳朵里的血块,归笙试探着问:“你多大了?”
清伽仍是没有反应,只是眼珠动了动。
归笙:“你是不是听不到?”
她刻意放慢了口型,一字一顿,吐字清晰。
清伽终于缓慢地,点了下头。
归笙:“……”
看来他这双耳朵,已经被活生生打废了。
归笙沉吟片刻,再次夹起清伽,原路折返。
失聪,失忆,年纪还小了许多岁,指望他立刻破境是不可能了。
先试试能不能将清伽的身份拨回正轨吧。
走在路上,归笙也把自己化成了个孩童的相貌。
来到莲华殿前,一名中年灵侍手持名册,身前排出了一条长队。
归笙暗中观察了会儿,发现莲华殿来者不拒,只需简单筛查身份,核验资质,便可记名为灵侍,若资质不适合修炼,也有其他的职务可选。
归笙:……这也太随便了吧?
这样就算有人居心叵测,也能轻而易举地混进去。
难怪清伽说莲华殿经常丢东西呢。
不过这种随便目前给她行了方便,归笙也就不多吐槽了。
她拖着清伽排到队末,半个时辰后,便到了那名灵侍跟前。
灵侍垂眸,平和的眸光掠过二人。
刹那间,有无形的咒术裹住二人,如浸身月光之海,每一寸气息都被探明。
灵侍:“树木灵怪?”
归笙点点头,又担心:“灵侍只收人族?”
灵侍微笑:“没有这个规定,灵怪向来是莲华殿的朋友。”
然后,他将目光停顿在了清伽身上,欲言又止。
归笙心里咯噔一声,就听他道:“这位小友……双耳失聪,沉疴未愈,心智封闭,元魂残缺,不大……”
归笙立即上前一步,拍拍胸脯,昂首一笑:“这不是还有我嘛!我是他的同伴,我会帮助他的,保证没有问题!”
灵侍:“手语使一个我看看。”
归笙:“……”
别说,因为自家师父的缘故,她还真学过。
只不过学得实在太烂,甚至影响到了她正常的说话方式,被师母以“不要再玷污手语这门伟大的学问了,你师父识字你跟他书面交流就好了”而紧急叫停。
归笙绞尽脑汁试图回想几个简单的字句蒙混过去,灵侍却已含笑在名册上记下了二人的名字。
“莲华殿不乏精通手语的灵侍,届时你可向他们请教。”
归笙就这样顺利地带着清伽成为了莲华殿的灵侍。
莲华殿二层是新进灵侍的居所,每二人分派一间带寝屋的小院。
小院和寝屋都不大,两个少年人来住会觉得拥挤,但安置两个十岁出头的孩童则相对合适。
归笙刚搬进去就注意到,院落正中栽种着一棵蔓地藤。
这植物之所以得名,是因其枝干庞杂,草叶稀疏,就像一颗头发旺盛的脑袋埋在土里,只不过那散了一地的发丝是一根根粗韧的木藤。
如果不每日定时打理,那生命力顽强的木藤会在几天之内铺满整个院落,甚至漫过隔墙,爬进隔壁灵侍的院子里。
归笙推测,这蔓地藤是用来给灵侍练习劈劈砍砍相关的咒术的。
果不其然,走近一看,藤上布置了每日打理的时辰,以及所要用到的咒术。
但归笙在水月牢里就感慨过,让她修炼莲华境的咒术,她能连夜叛出莲华殿。
所以,最基础的入门咒术她也坚决不会碰的。
归笙遂拍拍清伽的肩膀:“交给你了。”
清伽安安静静地被她拍了两下,若有所思地盯着那坛木藤。
第二日,归笙:“……”
一夜之间,这是发生了什么?
莲华殿遭贼了吗?
但是何方贼人如此缺心眼,不偷金银珠宝,偷……
她叹为观止地走上前,摆弄了下那棵被薅秃了的蔓地藤。
若说昨天它还像一颗毛发茂密的脑袋,那么现在就只剩下白花花的头皮了。
归笙不忍直视地转过身,敲开了“贼人”的房门。
然后她就爆发出了一串惊天大咳嗽。
“咳咳咳咳……”
归笙胡乱挥袖,把疯狂呛入口鼻的飞屑赶走。
一双目光艰难穿过满室粉尘,寻到了那道半跪在地的清薄身影。
“你……你这是在修炼什么爆破咒么……什么玩意炸这么多灰……”
清伽听不到声音,但可以感知到推门的震动。
他稍微回过身,归笙便看清了他手中的一把刻刀。
以及他身后,一尊轮廓半显的木雕。
那木雕的材料,正是失窃的蔓地藤。
原来这飘了满屋的东西是木屑啊。
归笙把衣领拽过鼻尖,眨巴着眼,好奇地走近。
她并不奇怪清伽有这种隐藏手艺,修士在修炼主业之余,有个打发时间的消遣再正常不过了。
比方说她师兄,修炼之余就会琢磨如何以栖雪峰有限的食材,做出能让她心甘情愿闭嘴的美食。
走到近前,由于归笙不大懂木雕的门道,不知有哪些评判好坏的标准,只能以外行人最直观的感受夸赞道:“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只是这雕像的衣裳怎么有点眼熟?
归笙狐疑地上移视线。
看清那雕像的面容,她霎时如遭雷击。
“灵主!灵主!你居然还记得我原来长什么样子?!”
归笙一把丢掉自己的衣领,抓住清伽的肩膀狂摇:“你是不是恢复记忆了?咳咳……修为呢?修为恢复了吗?咱们能不能立刻从这个莲华境里出去啊……咳咳咳咳……”
她太过激动,清伽被她生生摇出了残影,却不挣扎也不反抗。
自始至终,他只是懵懂又费解地望着她,仿佛完全不明白她忽然发的什么疯。
见状,归笙缓缓地停下了手。
她短暂地绝望了一下,又迅速燃起熊熊的希望。
既然清伽能对她那张脸有印象,虽然他自己可能并不知道那是她的脸,但是不是说明他的潜意识正在恢复?
换言之,莲华境对他的影响,是不是正在逐渐消退?
归笙冷静下来,扶着脑袋,和面前的木雕归笙相顾无言。
只能继续等了。
目前除了耗时间,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毕竟以她对莲华境的了解程度,根本想不出任何破境的头绪,只能寄希望于眼前这个深陷莲华境的……
慢着。
归笙霍然站起,险些把清伽掀翻。
她“噔噔噔”跑回自己屋,火速翻开进入莲华殿当日领取的课业安排。
当时领到手后,她只是草草滑了眼,没太上心,但她记得看到了一个……
找到了。
归笙的指尖停在了其中一条事项上。
七日后,妙慧灵祖会在莲华殿三层的布诵堂,对这批新进的小灵侍进行初次讲学。
而此次讲学的核心内容,正是他们必须修习的莲华境。
归笙眼睛微亮。
修士修炼一样术法,须得知悉它的弱点,才能防止在对战中被对手钻到空子,因此,师长在最初教授术法时,就会将术法的弱点一并告知给弟子。
说不定她能在这场讲学上,了解到莲华境的缺陷,找到破境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