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学前的几天里,归笙深刻见识到了自己的那位院友对于做木雕一事是何等的热衷。
这天晨钟遥响,归笙一觉醒来,便瞧见窗台外摆了一只精巧的人偶木雕。
她推开窗子取过来,发现雕刻的依旧是她,只是比昨天所见的那一尊小上许多。
归笙将木雕的自己拿在手里来回察看,不禁为这份极佳的手艺所惊叹,连她核桃上的沟壑起伏都镌刻得丝丝入扣,甚至比真迹都来得精巧,足可以假乱真。
天工海中的九窍核桃听到自家主人无情的拉踩,当即变着花样把做出赝品的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归笙收好木雕,走到院子里,发现果不其然,藤木又少了一堆。
当晚,归笙望着出现在院子里的一只钟鼓木雕,陷入沉思:“……”
清伽抱着一摞新折的木枝路过,在她身侧一停。
归笙顿时啪啪鼓掌:“乐器你也能做,你可真是厉害!”
目送清伽进了屋,归笙转头就对着光秃秃的树坛一阵发愁。
院子里的藤木快要被这小孩薅光了。
也不知道下回灵侍查寝,要用什么理由搪塞过去。
慢着。
归笙灵光一闪,一拍脑袋。
她现在不是只树怪吗?能让路边野草生根发芽的那种。
归笙连忙运转髓华,对着坛中残存的秃枝残叶一阵天灵灵地灵灵。
只见那枝条颤了颤,焕发新生般,抽芽生长。
归笙心满意足地笑了笑,这下就不会被查寝的灵侍误认为虐待草木了。
她伸手摸摸有点发晕的脑袋,摸到了一手的汗。
看来方才有些透支髓华了,不过幸好没晕,说明她这具树怪壳子还是挺硬朗的。
晕过去前的最后一刻,归笙这样想着。
好在没晕多久,归笙便在一阵温温凉凉的触感中醒来。
一睁眼,就见一片雪白在自己的脸上擦来擦去。
归笙一把抓住这片雪白,发现是一方沾水的巾帕。
把巾帕挪开,那个害得她不得不耗费髓华挽救蔓地藤的小孩正给她擦脸。
他的手在微微发抖,好像被突然晕倒在院子里的树怪吓得不轻。
奇异的是,他的眼神很迷茫,仿佛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担心这只树怪。
归笙也很迷茫:按照他俩的交情,没道理他会担心成这样。
莫非这小孩是怕她死了,以后在莲华殿没人罩着他么?
归笙悟了,于是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没事,我死不了,我硬朗着呢。”
清伽被她拍啊拍,眼里的迷茫被拍散了,指了指她的额角。
归笙疑惑,端过巾帕沾水的水盆一照,发现原来是自己先前拍脑袋的那一下拍得没轻没重,这树怪化形的人脸又不大稳当,脑壳直接给拍得塌陷进去了。
一个潦草的人彻底变成一个畸形的人了。
难怪这小孩担心呢,大晚上看到院子里躺了个脑袋缺了一半的丑树怪,不担心对面也要担心自己的安危呢。
归笙:正好。
不是说她变得丑陋正好,而是方才她还在想同门之间应当礼尚往来,清伽送了她一只木雕,她还苦恼要回赠什么呢。
刚好做两只覆面的白纱,一人一个吧。
师兄的针线手艺是能令他自闭的,因为他的针线是师母教的,但归笙的针线手艺还不赖,因为她的针线是师父教的。
在归笙自幼的印象里,师母与师父总是相伴而行,偶尔带上她和师兄出去逛吃逛吃,但更多的时候,师母会选择独自外出,勒令师父守家。
由于她师母其人随性洒脱,动起手来时常没个轻重,一身仙气飘飘的衣裳穿出去,穿回来时就像从某个古战场捡来的遗迹——然而据师母本人交代,这已经是她努力缝补后的结果了。
师父无法,只得闲时下山,到凡间绣房求学,最终自学成才,不仅能为师母补衣,还自创了一种技法,能够在缝补的衣裳表面镀上一层防御髓华。
归笙本来也随他学习这种技法,只不过未及学成,便得到了师母师父在外身殒的消息。
敛起思绪,执行力超强的归笙连夜持起针线,按照当日在祈灵祭典上所见的形制,无比顺畅地缝制出了两缎白纱。
第二日,归笙一大早就在木坛旁守株待人,果不其然,清伽推开门后,径直朝此处走来。
见到树怪顶着两个大黑眼圈等在坛边,清伽迟疑了一下,站在八步之外不动了。
归笙笑嘻嘻地招手:“你过来,我不打你。”
“……”
清伽过去了。
刚在她一步外站定,一缎白纱从天而降,覆起了他的面容。
清伽没有反抗,只是稍稍掀起白纱一角,露出一双略显疑惑的眼睛。
归笙瞧着小孩这副乖乖顺顺的样子,想起什么,坏心骤起,当即抓住白纱的一角,掀起,放下,又掀起,又放下。
如此周而复始,约莫十几个来回后,清伽终于抬起手,捉住了树怪作乱的手。
他看着莫名其妙笑个不停的归笙,疑惑到几乎有些无奈了。
“笑什么?”
这些天里,有灵侍来教导二人手语,清伽学得很快。
归笙:笑你前几日还贞洁烈男一样被掀了白纱滴了鼻血计较得要死结果现在完全不反抗哈哈哈。
这话自是不能说的,毕竟二人迟早会从莲华境里出去的,按照清伽那个记仇的个性,指不定会同她追究莲华境里的出言不逊呢。
于是归笙高深莫测地笑,以手语回道:“只是为我高超的手艺感到骄傲罢了。”
一人一怪的两名院友就这样礼尚往来、和谐友爱地相处了几天,等到了莲华境的讲学如期而至。
出乎意料的是,归笙低估了一众新进灵侍的听学热情,当她掐着点来到布诵台时,场中已是座无虚席,归笙只得拖着清伽坐到尚有空位的第一排。
当妙慧灵祖出现的时候,归笙特意留意了一下清伽的表情。
嗯,他的表情是毫无表情。
看来他并未记起妙慧灵祖。
归笙失落地瘫在案上,长吁短叹:只希望今日的讲学能让她摸到莲华境的破解之法了。
她真的不想再滞留莲华境里和这个小孩过家家了!
讲学开始,妙慧灵祖一如当日归笙在贡品大殿中所见,满面温和包容的神情,听着她不徐不疾的声音,枯燥的知识也如汩汩涓滴,轻柔流缓地汇入耳中,润物无声,令人难以心生抗拒之意。
灵祖开首的几句内容,与归笙通过水月牢中的咒卷了解到的大差不离,即莲华境是莲华殿灵侍在自身修类之外需要统一修习的独门术法,以及莲华境的术法体系下囊括了浩如烟海的各种咒术。
“虽然莲华境体系下咒术庞杂,但其中绝大多数是作为层层递进的台阶,为修炼者通往至高之境奠定根基。”
“而所谓的‘至高之境’,便是莲华境中最高阶的两类咒术,也是真正能做到莲华境创术宗旨的术法……”
归笙反应了一下:莲华境的创术宗旨?
“观往生,窥天机,易千秋,济世情。”
哦,那玄玄乎乎的十二个字。
归笙满眼期待地等着妙慧灵祖详细拆解这吊足她胃口的十二个字。
然后她就听灵祖道:“惭愧,我学艺不精,悟性欠佳,即便修炼莲华境多年,也无法为诸位阐明其宗旨奥义……为避免信口胡诌,误人子弟,只能暂且弃道求术,先为诸位讲解两类高阶咒术。”
归笙:“……”
连当今莲华殿的最高掌权者都这么说,这莲华境是有多难学啊。
妙慧灵祖道:“第一类咒术,称之为‘镜界’,以莲华境构筑镜像域界,界中可置物、生存、繁衍。”
有灵侍举手:“听起来这所谓镜界,就是单独开辟的一个空间?那和修士用来储物的乾坤袋又有何区别?”
妙慧灵祖:“最大的区别,是镜界可以复刻现实之物,且加以改写。”
归笙眼皮发沉:好难学,听不懂。
妙慧灵祖笑了笑:“举个例子吧。”
“诸位是否好奇,为何从未在西漠见到过西漠的灵源——煌星木?”
一众小灵侍点头如捣蒜,这确实是他们成长至今的一大疑问。
妙慧灵祖道:“因为早在千年前,煌星木便由莲华殿先祖移栽到了镜界之中……”
“所以,煌星木原本是好端端地在西漠境内生长,是被莲华殿私自挪到了镜界中,才和你们强行绑定了起来,对吗?”
一道声音突然打断了妙慧灵祖的话语,语气尖锐。
满座哗然间,归笙觉得这声音有几分耳熟。
她一转头,险些惊掉下巴。
客栈的白鹤掌柜?
只是和清伽一样,这在莲华境中的白鹤掌柜比归笙见过的要年轻几岁,眼下是一副少女的模样。
被少女用不善的目光刺着,妙慧灵祖也不见丝毫被冒犯的着恼。
她看白鹤一会儿,温声询问:“这位小友,可是来自哀煌山的白鹤灵怪一族?”
白鹤冷笑:“难为莲华殿还记得我族。”
妙慧灵祖道:“在煌星木移入镜界前,是白鹤一族世代守护煌星木,这份深重的恩情,莲华殿的人族自是铭记在心。”
白鹤怒道:“所以莲华殿回报恩情的方式,便是在千年前不顾我族哀求,一意孤行将煌星木挪入镜界,为自己所用么?!”
“……”
没想到来听莲华境的讲学还能听到这样的内幕,一众小灵侍懵在座位上,傻愣愣望着对峙的二人。
妙慧灵祖给了众人一道安抚的眼神,命侍候在旁的灵侍提着一早准备好的果篮走上来,给每人分了一块瓜吃。
妙慧灵祖:“没事,大家先吃点瓜果,咱们待会儿再继续。”
然后她才转眼看回白鹤,那一眼深而无奈:“毕竟西漠只有煌星木这一个灵源,容不得半点闪失。”
“而作为树木,煌星木太脆弱了,无法与中州七峰、北原雪山、南溟渊崖相提并论……煌星木在哀煌山的那些年里,没少有妖魔潜入西漠,试图将木种盗走……在这件事上,白鹤一族应当最有感触才是。”
“虽然之后……”她停顿了下,叹息道,“人心不古,事与愿违。”
“但千年前,莲华殿将煌星木移入镜界的初心,确实是为了更好地保护它。”
白鹤:“然后,煌星木就死在了三百年前的那场大火里。”
妙慧灵祖默然不语。
半晌,她和煦地道:“姑娘,若非真心来莲华殿成为灵侍,便请回吧。”
白鹤讥诮地道:“人族的地盘,我自是不会久留,不然等着莲华殿重现三百年前的那桩丑闻么?知道那件事的灵怪是在大火里死了不少,但不是死绝了!”
丑闻?
归笙啃着瓜,眼珠转到妙慧灵祖的脸上,却只看到了天衣无缝的平静。
白鹤的声音越发尖锐:“拜你们莲华殿失职所致,没能守好煌星木,导致西漠灵髓干涸,我们白鹤一族遭到反噬,死得只剩下我一个了……当然,我也不剩几年了。”
直至听到此处,归笙才在妙慧灵祖的神容间察觉几许震恸。
这位灵祖,也许是真的心系西漠万灵。
白鹤从袖中取出一枚莲花信物,疾步上前,举至妙慧灵祖眼前。
“昔年莲华殿移栽煌星木时,曾对我族留下这枚信物,承诺日后若有所求,便带此物来到莲华殿,莲华殿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本来此物到不了我手里,”她寒声道,“但三百年间,我祖辈遭到反噬,想向莲华殿询问可有挽救之法,却无一次不被拒之门外!久而久之,这信物便一直作为一个用不出去的废物,传到了我的手里。”
“我本想一扔了之,但二十年前,听闻莲华殿新任灵祖掌权,慈悲为怀,手段却雷厉风行,莲华殿的风气有所整改,所以我此行混入新进灵侍,便是想凭此信物,斗胆要求灵祖履行昔年承诺。”
妙慧灵祖耐心听完,也不多废话,直截道:“你所为何求?”
白鹤:“我不要求莲华殿做什么,只是想当面问灵祖一个问题。”
“当然,我要的可不是空口白牙、搪塞敷衍的那种回答。”
白鹤长袖一挥,一只形似鹤爪的法宝悬于半空。
爪指嶙峋,长甲锋锐,有见血封喉的森然之意。
“这是我族世代相传的法宝,可判断所拷问之人的言辞真假,所言为真则安然无恙,所言为假,则不论修为,掏心剜肺,一击必杀。”
白鹤一扯唇角,紧紧逼视妙慧灵祖的双眼。
“传说中有心挽救西漠的妙慧灵祖,你敢把它放到你的心口么?”
守在四周的灵侍肃容上前,却被妙慧灵祖却抬手制止。
她道:“好。”
灵祖手掌轻托,那法宝便张开爪牙,死死攥住了她左侧的胸膛。
妙慧灵祖:“姑娘,请问吧。”
白鹤愣了一下,似是没料到她真敢如此。
随即她眉目一压,容色冷沉地道:“灵祖,请你同我说实话——”
“三百年前的那场大火,究竟是不是初代灵主为了掩盖自己□□灵怪的丑闻,为了让所有知晓真相的城民葬身火海,从而自导自演的一出惨剧?”
“只是后来的事态超出了他的掌控,才让煌星木受池鱼之殃,在那场大火中被烧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