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笙一把将树枝丢了出去。
她迅速翻身坐起,先是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掉在地上嗷嗷痛嚎的树枝,惊疑不定。
她的手,形状还是人手没错,但皮肤却变得和地上的树枝一样,不仅透出一股疑似中毒的青棕色,还爬满了树皮般崎岖的纹路,指缝间还零星挂着几痕青苔。
再捋起袖口、卷起裤腿看了看,归笙的心彻底沉入谷底。
果不其然,她整个身体都木头化了。
是莲心那道术法的作用吗?
归笙急忙去探自己的元魂,看到天工海中安然无恙的九窍核桃后,顿时松了口气。
九窍核桃虽有实体,但本质是与她元魂相连的本命法宝,平常不用时,或是不需要实体出来凹造型时,便会安静呆在她的元魂中养精蓄锐。
所以,即便她肉身出了点毛病,只要元魂不散,就能够使用九窍核桃。
核桃傍身,归笙就无所畏惧了。
她抓起那根树枝灵怪,礼貌地道:“请问这是哪里?我在这里昏迷多久了?是一道术法把我从主城嘣过来的吗?”
树枝惊恐地道:“老大你怎生的如此客气?这里是西漠哀煌山一百丈西南角二十八号,是咱们前不久刚从老柏那打下来的地盘啊!以及老大你何时昏迷了?你不过只是小憩了一下啊?还有老大你好端端地提主城作甚,你不是三百年前就说那里一帮虚伪的人族待灵怪不好,至死不再回去的吗?”
归笙:“……”
对方的每个字她都听得懂,但这些字连在一起后,这串句子就变得有些神秘。
归笙隆重地反应了一会儿。
然后她就谦逊地道:“那个,咱们能不能换用人族的语言交流?我孤陋寡闻,听不太懂树枝讲话。”
树枝泪眼汪汪:“老大你是咱们的树怪头子啊,你怎么可能听不懂我讲话?我刚化形时还是你教我的发音呢!难道是最近反噬太过,我这舌头又退化了?你等下啊我这就把它捋顺……略略略……”
归笙:“……”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里,归笙盘腿坐在原地,一根手指卡在鼻梁的一侧,思考着人生的奥秘。
首先,这地方还是西漠没错。
其次,她元魂也还是她自己的没错。
唯一错的,是她的身份,从一个来西漠问话的过客,变成了西漠山头的一个树怪头子。
最直接的可能,就是莲心的那道术法,将她的元魂从原来的肉身里拔了出来,丢到了一个树怪的壳子里。
但这只是猜想。
无论如何,当务之急是得找回她自己的肉身。
就算找不回肉身,那件她师兄缝缝补补的衣裳总要拿回来!
归笙当即摘下头顶上那副疑似象征地位的树冠,郑重地给树枝戴上。
她道:“我将衣钵传递给你了,以后你就是这西漠哀煌山一百丈西南角二十八号的新一任老大,你和一众小弟从此忘了我吧。”
在树怪们的声声送别里,归笙挥一挥衣袖,一溜烟窜下了山。
路过一条小溪时,归笙惊鸿一瞥,望见了水面上自己的倒影。
她登时脚底一个打滑,摔了个四脚朝天。
归笙灰头土脸地爬起来,强忍自戳双目的冲动,对着溪水扒拉干净满脸的树皮苔藓,可算从一个野人伪装成一个稍微有点狂野的人了。
确认自己的外形不会引起他人的恐慌后,归笙继续马不停蹄地下山。
下山途中,她隐隐发觉有些异常。
怎么感觉,空气中的灵髓比先前要充裕了许多?
这些日子,西漠的灵髓无时无刻不给她一种随时都会耗尽的危机感,但此时此刻,周围的灵髓虽依旧贫瘠,但至少没那么岌岌可危了。
莫非是因为地域不同吗?西漠山上的灵髓要比主城要浓郁些?
想不出个头绪,归笙索性也不想了,专心赶路。
走着走着,归笙累了。
开疾行吧。
归笙在元魂里踢了下一爻,一爻却罕见地没搭理她,兀自懒懒趴着。
归笙正大怒这核桃要造反,又反应过来:等一下?
她当下这具肉身,是一个化形树怪的,那么……
归笙立刻去探了下髓脉,精神为之一振:这具灵怪的壳子有髓华!
髓华不多不少,修为平平无奇,放到天霄派弟子里处于中下水平。
但这还是归笙头一回驾驭有修为的身体,不禁新奇万分,当场放出树怪的招式令路边野草生根发芽了一通,过了把做正常修士的瘾。
不过新奇劲过了,归笙还是觉得师母给她做的核桃最好用。
归笙收起髓华,正要一脚把一爻踢出来干活,远处忽而传来几声呦呦鹿鸣。
归笙循声抬头,只见一只高大优雅的棕鹿踢踢踏踏地走过来,修长美丽的脖颈上挂着一块迎风晃荡的招牌:“西漠境内,畅通直达,价格面议,实惠放心。”
归笙:“……”
鹿怪:“客官要去哪里?”
归笙:“……莲华殿,谢谢。”
鹿怪报价:“三点髓华,一炷香内,必达莲华殿前。”
归笙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阔绰过,一手爽快地拍出髓华,翻身骑上鹿怪的脊背:“成交!”
鹿怪果真没有吹嘘。
风驰电掣的一炷香后,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归笙来到了莲华殿前。
殿外人影寥寥,只一个值守的小灵侍,正将一块牌匾放到门口的莲像旁边。
这小灵侍如此平静,想来莲心的事情已经解决了?
归笙心中稍定,三两步抢到那小灵侍跟前,余光无意扫过那块牌匾,什么什么“新进灵侍遴选,未时可来此记名”。
归笙没在意,对小灵侍拜了一拜,开门见山地道:“敢问灵主现下如何了?被他铐住的那个女修还活着吗?肢体可还完好?衣裳有无破损?”
“……灵主?女修?”
小灵侍诧然抬头,眉头紧锁,疑惑而肯定地道:“莲华殿尚未择定下任灵主,也不知姑娘你说的女修是谁。”
他一指牌匾:“莲华殿要等这一批新进的灵侍择选完毕,再考虑灵主的选拔。”
归笙:“?”
她头皮一炸,连忙补充了句:“就是那个叫‘清伽’的啊?”
小灵侍更加诧异:“莲华殿并无这一号人。”
归笙:“???”
沉默,良久。
归笙举手道:“那个,请问一下,如今距离祈灵祭典,还有多久?”
小灵侍看她的眼神几乎像在看居心叵测的狂徒了:“暂未听说莲华殿有举办祈灵祭典的安排。”
归笙:“……”
归笙浑浑噩噩地走回街上,手里端着小灵侍看她精神恍惚而给她盛的一碗饭。
有路过的好心人见她失魂落魄地端着个碗,疑似沿街乞讨,于是抛了枚铜板过来。
“叮”的一声,铜板磕到了碗沿,也把归笙的思绪磕顺了。
她想,她大概知道如今是个什么状况了。
她陷入莲华境了。
莲心是灵侍日夜诵咒养成的灵源,莲华境相当于她生来便会的术法。
而她想要逃跑,对付清伽就一定会用术法体系内最高阶的内容,也即与时空相关的招数。
恐怕当下所见,除了她的元魂是真实的,其他皆是莲华境构筑的时空之景。
只是不知究竟是虚构幻象,还是真切的时空倒流了。
想到后一种可能性,归笙心中发凉。
她咬了下舌头,勉强镇定下来。
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没必要自己吓自己。
不管怎样,这莲华境中的时间应当比现实里要早一些年。
这样就能够解释相对丰沛的灵髓,以及莲华殿尚无对祈灵祭典的布置。
但仍有一个无法忽略的重点,那就是——
和她一起被卷进来的清伽人呢?
难道境中时空直接拨回到他进入莲华殿前了,所以莲华殿才没有他这么一号人?
当然,这是比较保守的想法。
彼时塔顶对峙,归笙虽听不太懂莲心的指责,但能听出她恨毒了清伽。
所以归笙还有个激进的怀疑:莲心该不会直接把清伽给弄死了吧?
可思及清伽的寥寥两次出手,归笙又觉得他应该不至于这么弱……吧。
归笙吐了口气,拾起米饭上的那枚铜板,把它揣进了兜里。
罢了,先试着找到清伽再说。
他是西漠的灵主,是这一代灵侍中莲华境造诣最高者,若他没死,一定知晓该如何破境。
然而想是这么想,西漠大得要命,找起某个人来无异于大海捞针。
漫无目的地转悠了许久,归笙无意识转进了一处炊烟袅袅的小巷。
巷中四溢的饭香勾起了归笙的食欲,她瞬间就走不动道了。
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归笙随便拣了处台阶坐下,开始埋头扒碗里的饭。
没扒两口,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嚣的动静。
归笙没抬头:莲华殿的米饭好香好香。
那动静愈演愈烈,巷中不少人家探头探脑地走出门来,杂沓的脚步向喧闹的方向汇拢。
归笙还是没抬头:莲华殿的米饭真的好香好香。
忽然,一个女声凄厉地道:“不要带走我们的孩儿!”
归笙端着饭碗挤进围观群众,朝风波中心翘首张望。
只见一对男女倒在地上,双双打滚蹬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旁边三五个人则冷眼旁观,不时对地上的男女指指点点。
而夹在两方之间的,是一道瘦小的身影。
“啪嗒。”
饭碗掉在地上,米饭洒了一地。
没管旁边人“浪费粮食”的痛斥,归笙瞪着那小身影,只觉晴天霹雳,五雷轰顶。
那张脸!
虽然那身影此刻头发蓬乱、衣衫褴褛、满身灰泥,几乎像个刚捏出来的陶土小人,但那张脸她不会认错,正是清伽!
只是此清伽非彼清伽,眼前的清伽显然比她先前见到的要年幼许多。
归笙眼皮狂跳,一时不知道该庆幸莲心没直接把他弄死,还是该头疼清伽比被换了壳子的她还惨,竟是被拖到了莲华境的时空轴上倒拨了岁数。
归笙还心存一点点渺茫的希望:万一这个清伽跟她一样,是有记忆的,只是肉身缩小了一圈呢?
然后她就看到,两方人马将小清伽推推搡搡、拉拉扯扯,导致他本就灰扑扑的小身板更加脏污不堪。
而他始终动也不动,默然承受。
归笙心如死灰。
之前被滴了滴鼻血都接受不了的人,这样子一定是失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