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一回,清伽没有立刻给出答复。
他转而问道:“你所见到的镜中之人,状态如何?”
归笙静了静。
半晌,她道:“状态很不好。”
“她被困在一间暗室里,整个人被锁链吊在一面墙上,四肢折断,遍体鳞伤。”
停顿了一下,归笙接着道:“但她的意识是清醒的。”
“当时她似乎感受到了这个术法的波动,在镜中抬起了头,就像能看到镜面另一端的我一样,唤了一声我的名字。”
清伽的目光掠过她因捏紧拳头而泛白的指节,又回到她强作镇定的面容上。
须臾,他轻声道:“依你所说,镜中人伤成那样,想来已面目全非,你如何确定她就是你想找的人?而不是什么刻意伪造的陷阱?”
归笙断然答:“我曾与她朝夕相处、形影不离,即便她的相貌、声音都已被伤势所毁,我也能确定那就是她本尊。”
她直视清伽的眼睛,无比笃定地道:“她是我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我绝不会认错。”
清伽沉默。
良久,他淡声道:“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归笙毫不迟疑:“好消息!”
清伽道:“好消息是,你所说的这个人,她还活着。”
“你所见到的术法,应当是莲华境的‘镜显术’。”
“此术的使用条件非常苛刻,其中就有一条,便是被关在镜中的人必得活着,且不能是半死不活的那种活法,肉身可以有所毁损,但必须命脉平稳,元魂无恙。”
归笙霎时眼眶滚热。
魂灯灭了三年,她从最初的不可置信,执意等待,到后来的心灰意冷,习惯了只有她和师兄相依为命,枯守着一座冷寂的栖雪峰。
直到半月前,在铜镜中看到那日思夜想的人后,她当即决定孤身下山。
她走得利索,全无犹豫,但到底是心中没底,生怕只是自己思念成疾而出现的幻觉,因而一路上提心吊胆,惴惴不安。
但清伽的话告诉了她,她的希望没有落空。
师母真的还活着!
清伽没有出声,静默地等着眼前这个啪嗒掉泪的姑娘将眼泪收好。
片刻后,归笙抹了把肿得跟她家核桃差不多大的眼睛,哑声问道:“那……坏消息是什么呢?”
她已经得到了最想要的答案,即便这一句是问坏消息,也问得底气十足。
只要师母还活着,无论是怎样的坏消息,她都无所畏惧。
清伽清了下嗓子,道:“坏消息是,西漠经常丢东西。”
归笙:“……嗯?”
清伽眼底浮上来些笑意,娓娓地道:“所以,这镜显之术,在西漠境内已失传了数百年,你遇到的情况,大概是其他域境的贼人从莲华殿偷学过去的……你想找人的话,可能要多费些工夫了。”
归笙:一时不知道是该吐槽莲华殿这也能丢还是该吐槽清伽这副讲笑话的表情。
正无言间,乾坤倏然巨震,漫天虫藓被震得簌簌下落。
并不见有来者闯入此地,却有无数道声音,自四面八方,铺天盖地地涌来:
“灵主,莲心失窃!”
清伽顿时笑出了声,对归笙道:“你看,我说的吧。”
归笙:“……”
不是,听到莲华殿又丢了东西,还是他们供奉数年、今夜就要使用的莲心,这人的第一反应居然是乐了……
归笙深沉地想:此人当真是莲华殿的灵主吗?真的不是某个和莲华殿有仇的家伙冒名顶替的吗?
清伽幸灾乐祸够了,微一抬手。
地上先前被挣裂的树芽蓦地连缀成枝,在归笙反应过来前,迅速将她的双手反剪到了身后。
这是一个押送犯人的姿势。
归笙愕然:清伽这是怀疑她是盗取莲心的窃贼?
她忙道:“等等等等!先别铐我!我有自证清白的法子!”
清伽和颜悦色:“又没堵住你的嘴,先铐住再说也不迟。”
好有道理。
归笙只好姿势别扭地祭出二爻,命它寻找失窃的莲心。
二爻在空中左吸右吸,没吸到多少灵髓,只得无精打采地飞了出去。
归笙连声催促:“快快快,快跟着它走!”
清伽:“不急。”
话音才落,天地乾坤化作一面碎裂的镜子,碎镜迸溅,落星如雨。
转眼之间,大漠中的煌星木消失,二人又回到了莲华殿的长廊内。
向着二爻蹿出的方向,清伽步伐闲散,不紧不迫。
却每走一步,与核桃的距离都在急剧拉近。
归笙看了一会儿,看明白了。
他竟是用莲华境的术法,放缓了核桃周围的光阴流速。
归笙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虽然早知莲华境可以驱策时空,但亲眼所见,才知这是一种何等恐怖的能力。
她忍不住联想:莲华境对物如此,对人呢?
若是某人招惹了清伽,他是否也可以拨快那人身周的时间轮盘,令之迅速衰老腐朽,几息之间便从年富力强变为鹤发鸡皮,甚至化为一垒森森白骨?
归笙打了个哆嗦,谨小慎微地夹起尾巴,小碎步地跟了上去。
不多时,核桃领着二人,来到一处拐角。
归笙觉得这拐角有点眼熟,仔细一看,当即恍然:这不正是她先前伪装地鼠甩出莲子的拐角吗?
二爻在拐角处左转转,右晃晃,有些茫然的样子。
忽然,它扭过身,“啪叽”一下,扑到归笙的脑门上,不动了。
清伽驻足,转眼看向归笙。
归笙:“……不是,灵主您听我说,这不是它觉得我就是那个贼的意思,意思是它实在无能为力了,毕竟你们西漠的灵髓实在是有点……哈哈,总之它找不动了,不过莲心应该是在这里出现过没错……等等?”
归笙猛地反应过来:“那个被我甩出去的莲子……莫非就是……?”
清伽莞尔:“如果你没有说谎,那大概就是了。”
归笙一头雾水:“……我还是不大明白,莲心不是供奉在塔顶的净世台上么?怎么会变成灵祖术法里的莲子?”
清伽奇怪地瞧她:“你都来西漠好几日了,难道不觉得无论什么东西在这里原地成精,都是一件不值得稀奇的事情吗?莲心当然也一样。”
归笙愁眉苦脸:“我来西漠四天,三天都蹲在牢里听清心咒,灵主觉得我有机会见过多少风土人情吗?算了不提了,一想起来就头大。”
清伽:“清心咒不好听吗?”
归笙一愣,因他这格外突兀的一句询问。
清伽似笑非笑地,又问了一遍:“清心咒可是我们初代灵主所作的咒术,你觉得不好听吗?”
原来是他前辈的传世之作。
但问她做什么?她的意见很重要吗?
归笙莫名其妙,只能硬着头皮道:“……好听,太好听了!初代灵主一定是个清心寡欲至极的圣人,所以才能写出那么高尚纯洁的咒术!”
清伽听着她的溜须拍马,笑意浅浅,不置可否。
只是那眼底冷淡的讥诮,完全不屑掩藏。
归笙被他看得发毛,这才想起西漠的没落,正是从这位初代灵主开始的。
因为他没能救下煌星木的错误。
不能再进行这个有关初代灵主的死亡话题了,归笙赶忙言归正传:“所以灵主你的意思是,这个莲心成精……更正规点的说法应该是灵怪化形了,所以逃下了净世台,伪装成灵祖的水晶莲子,为的就是趁机逃跑吗?”
清伽慢慢道:“嗯,可能细节有些出入,但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归笙想起白鹤掌柜所说的,莲心是莲华殿人为创造的灵源,本来是用于今夜在涅火台上焚烧,从而散播灵髓,遏制西漠修士反噬加剧的。
归笙:“莲心化形了……还能用吗?”
清伽:“先不说能不能用,它化形后第一件事就是跑,你觉得它想给我们用吗?”
归笙:“……明白了。”
任谁知道自己马上就要被活活烧死了,第一反应都是跑路吧。
清伽抬起手,在归笙的额前轻轻一拂。
干瘪成一滩的核桃壳登时威武堂堂地立了起来。
清伽:“能不能用,总得找到再说。”
他放下手:“借了它点髓华,继续找吧。”
核桃重整旗鼓,兵贵神速地领着二人一路上行,直冲莲华殿的塔顶。
归笙纳闷:这莲心逃着逃着,怎么还逃回原处了呢?
但当看到塔周的情况后,归笙悟了:原来是被追得无路可逃了。
他二人来得慢了一步,塔顶四周已被数百灵侍严阵包围。
净世台上,化形的莲心是一副亭亭的少女模样,四肢皆为柔软舒展的莲瓣,随风轻曳,翩然灵动。
她静静立着,不知在想什么。
而与她这份安静截然相反的,是她身周疯狂暴涨的髓华,正与一众灵侍诵咒结成的追捕阵法激烈交锋。
莲心无所顾忌,招招狠辣,灵侍却顾忌着她的用途,出手有所保留,丝毫不敢伤到她,所以后者虽人多势众,但一时之间,两方也是相持不下。
“莲心。”
听得这一声轻唤,莲心恍惚低头。
见到在檐角落定的清伽,她淡漠的面容顷刻染上怒色。
莲心张口便骂:“你……卑、鄙……无、无、无……”
清伽好心接话:“耻。”
莲心:“……”
挨了骂,清伽神色不变,甚至觉得莲心能开口骂人这件事非常的新奇有趣一般,只是笑眯眯地看着她。
“乖乖下来吧,当众被打回原形,可能会有点难看。”
他柔声相劝,像在哄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莲华殿供养你数十年,不是为了让你在关键时候掉链子的。”
莲心望着他,怒容中又掺进了怨毒。
她咬牙切齿地道:“这话……你也,好意思……拿来,训我?”
清伽微微一顿。
莲心:“都……是你的错!如果不是你……”
她语无伦次地说着,渐渐狂躁起来,竟完全不顾那些灵侍还在逮捕她,转手便将所有的攻击丢向清伽。
清伽叹了口气:“非要我动手吗?会很痛的啊。”
说完,他便将指尖搭上腕间咒珠。
原本绑上归笙腕上的枝条蓦地电掣而出,于空中膨大扭曲,勾缠编织,化作一顶枝节庞杂的樊笼,对准莲心当头罩下,轻而易举地将她的百般攻势镇为飞灰。
细密的树刺毫不留情地穿透莲心的身体,后者顿时被压趴在笼底,血如泉涌,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叫。
归笙:谢谢,原来这树枝认真抓起人来是这种鬼样子。
还真是要感谢清伽对她手下留情了。
但是。
归笙扯了扯这头仍把她手腕绑得死紧的枝条。
这把她俩一起打包抓住的画面是怎么回事?
清伽还是觉得她和莲心是合伙作案么?!
归笙骂骂咧咧,怒目瞪向清伽,又猛地注意到什么,脱口而出:“灵主小心!”
却已经迟了。
一道白光闪过,清伽身形一滞。
那副自见面以来便游刃有余到有些欠揍的神态被打破,他脸色微白,捂住心口,掌下有鲜红的血花洇出。
归笙震惊:下手这么狠,是那个在祈灵祭典上偷袭她的混账吗?
不对,不像。
受到敌袭,清伽不躲不闪,只眉心紧锁,定定地看往一个方向。
那神情诡异至极,比起紧张严肃,更多的是不解。
他这反应,怎么看怎么像遭到了相识之人的暗算。
就在这时,笼中的莲心骤然暴起。
满身莲瓣分解飞散,又聚作一气,狂风骤雨般袭来,瞬间吞没了归笙与清伽。
惨遭殃及的归笙:“……”
灵魂出窍一般,视野中荡起一轮涡旋,所见的一切逐渐扭曲、模糊、退远。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归笙仰天长叹。
清伽觉得她和莲心是一伙的,莲心觉得她和清伽是一伙的。
你们莲华殿的家伙真团结。
……
归笙再次睁眼时,一根树枝四仰八叉地横躺在她的脸上。
透过树枝的缝隙,日头白得晃眼。
已经是早上了?
归笙懵懵懂懂地,伸手将树枝拿下来。
树枝却在她手里发出一声欣喜若狂的尖叫:“老大!你醒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