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慧灵祖离开了。
殿中只剩下一人一鼠面面相觑。
少顷,清伽转过身,也向殿外走去。
莲座无风自动,仿佛一只系了引线的风筝,无形的线头绕在清伽的腕上,他走到哪里,莲座便跟着飘到哪里。
走出大殿,殿外廊腰缦回,砖瓦如镜,如日日悉心洗濯涤清,历历照人。
归笙扒住莲座的边沿,鼠鼠祟祟地思考:这是要去哪里?
虽然妙慧灵祖让这位灵主对着她蕴养善念,但几个照面打下来,她觉得这位灵主将她偷偷拿去喂蛇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略微被自己的想法吓到,归笙将鼠脸埋进莲瓣,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然而她忽略了一件事——六爻术法的影响极强,她幻形作地鼠后,有些本能是会原模原样地复刻过来的。
前方的人蓦地出声:“如果不想原地化出人形,就放下那颗莲子。”
他并未回首,却似能洞悉身后的景象。
归笙一惊,低头一看。
原来不知何时,地鼠的本能令她将嵌在莲座里的一颗莲子扒了出来,正送到口边,将啃未啃。
“……”
差点忘了,西漠的灵髓可以让动物成精,灵怪化形。
这水晶莲既是灵祖的术法造物,莲子自然内蕴髓华,一口吞下去,绝对能让一只普通的地鼠化形。
归笙掐着莲子,啃也不是,放也不是,拿不准这位灵主是否在诈她。
放下莲子,便暴露了她能听懂人言。
不放下莲子,坚决下嘴却没有化形,就证实了她不是一只普通的地鼠。
两难之际,清伽恰好转过一处回廊,莲座紧随其后,戛然转弯。
归笙灵光一闪。
她鼠爪一松,手中的莲子便呈弧线飞了出去,消失在了拐角处。
见状,归笙满意地搓了搓鼠爪:这样就不用纠结放不放了。
莲子掉地的动静不算小,清伽终于回头瞧了一眼。
归笙对他无辜地眨眼,缩回空空如也的鼠爪,伤心地“叽”了一声。
清伽牵了牵唇角,评价道:“这都拿不住,看来果真患有痴傻之症。”
归笙:“……”
这态度,肯定是要把她拿去喂蛇吧!
归笙嘀咕着,眼前骤然一花。
竟是转过回廊后,那些不久前才被她感慨过“光亮如镜”的殿墙砖瓦,此刻果真化作了千百面一尘不染的明镜。
前后、上下、左右,无处不在的镜面,瞬间将走在其间的一人一鼠照出成千上万副重影,晃得归笙一阵头晕目眩,几乎辨不清自己的真身究竟在哪里。
哪来的这么多镜子……镜子!
猛然想起自己此行为何而来,归笙精神一振,当即硬着头皮去看那些镜子有何蹊跷。
却见清伽步伐不停,施施然踏入一面镜中,而莲座亦步亦趋,带着归笙,风驰电掣地撞向那冰冷坚硬的镜面。
归笙:“……”
陷入短暂的黑暗后,归笙捂着脑袋,小心翼翼地睁开眼。
她的第一个反应是:很好,没有一头撞死。
第二个反应是:这给她干哪儿来了?
如同来到了另一方时空,方才的莲华殿塔、塔中镜面,尽数不见。
此时此刻,但见大漠长空,流星飒沓之下。
一座巍峨苍翠、形似山峦的庞然大物,以九天悬瀑、沧澜奔流的姿态,自万丈高空倾泻而下,墨绿棕褐,交织翻涌,注入漫无边际的浩荡黄沙。
但归笙知道,那不是山,也不是山洪。
那是一棵树。
一棵巨大的、已然枯死的树。
有多巨大呢?
仅仅是盘虬在底部,裸露在地表的根系,就比整座莲华殿来得高大了。
而那树干上蔚然成景的苍翠,也并非树木葳蕤的叶片,不过是经年不曾清理的虫藓,寄生在树皮表面生长堆积,腐蚀攫取着枯干中残存的养分。
死了都能供虫藓繁衍出一座绿色的山来……
归笙头皮发麻。
这棵树活着的时候,该是一幅怎样的繁茂昌盛之景啊。
一番观察下来,归笙几乎能够判定——
眼前的巨树,正是那死于焚城之焰中的,西漠唯一的灵源,煌星木。
对了,灵主有照看煌星木之责。
归笙抬眸,果然望见清伽那道淡白的身影,已经走到了煌星木的一道根系旁。
他身形颀长,却在那苍龙般的树根衬托下,只如一片白鳞渺小。
归笙心生疑惑:这树都死了,还有什么能照看的?
下一刻,清伽的举动便给了她答案。
他抬起手,将掌心覆在了那干枯的根系上。
掌下髓华流转,澄澈的月光般,一点一点地浸入树干,源源不断,生生不息。
显然,清伽在试图唤醒煌星木的生机。
只是,他的髓华与整棵煌星木相比,至少从体量上来看,实在如泥牛入海,徒劳无功。
看得归笙不由惴惴怀疑:这真的能救活么?真的不是在白白浪费髓华么……
慢着。
归笙倏然瞪大了眼。
只见髓华环绕间,凋敝的树根徐徐浮起一层盎然的青意,有微小稚嫩的树芽从中探出,逐渐生长、抽条、蔓延,一阵自树底旋起的翠色旋风般,蓬勃向上,直冲云霄。
这是……救活了?
归笙不可置信,拿起鼠爪把眼睛擦了又擦,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煌星木真的长出了新枝!
可既然如此轻松,为何不早点救活它呢?
那样的话,西漠的灵髓也不至于干涸至如今造成修士反噬的境地……
而且更奇怪的是,面对眼前死而复生的一幕,一手救活煌星木的人却丝毫不见喜色。
清伽微微抬首,望着那些新生的枝条节节攀升,眸光沉静,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木叶生长掀起的狂风,吹卷起他素白的云袍,猎猎翻涌,回风流雪。
归笙本想随他的视线抬头,去看上方有何端倪,却在一眼掠过他的袖口时,视线凝固。
袖袍鼓荡,露出线条优美的手臂。
本该是赏心悦目的美景,却因那手臂上纵横交错、密密麻麻的狰狞疤痕,只能让人感到触目惊心。
归笙几乎无法形容那疤痕所展露的严重程度,只觉只有将一个人活生生打碎了,再一片一块地粘补缝合回来,才会留下那样仿若无数裂纹的伤势。
这位年纪不大的灵主……受过很严重的伤吗?
不待归笙多想,异变突生。
原本势头十足向上延伸的枝干,在来到煌星木主干半腰的位置时,毫无征兆地凝滞下来。
随即,那不计其数的新生枝条,竟似在一瞬间被抽干了生机,纷纷猝然萎落。
而造成此景的罪魁祸首,是煌星木的主干半腰处,一道拦腰劈出的断口。
那断口深长,只差那么一点,就会将整棵煌星木拦腰斩断。
它像一面不可逾越的结界横在半空,阻断了煌星木起死回生的道路。
可根据那位白鹤掌柜所说,煌星木不是被大火烧死的吗?
这断口又是怎么回事?
落木萧萧间,清伽缓缓收回了手。
煌星木颓败依旧,方才那一场死灰复燃的奇迹,短似错觉。
归笙默默观察清伽的表情。
单从表情来看,他似乎并不失望。
仿佛相同的结果已经重演太多次,他早就习以为常了。
这位灵主大概是出于职责,日常来救一下煌星木,至于能不能救得活,顺其自然。
清伽将手背到身后,开始沿着树根闲庭信步,貌似打算换个位置再救一下。
莲座飘上去 ,跟在他后头时走时停,摇摇荡荡,晃得归笙头晕想吐。
直到某一刻,莲座忽然不动了。
像是被什么东西拽住了。
归笙诧异低头,随即鼠目瞠大。
那拽住莲座的,竟是几根被清伽唤起,且尚未死绝的树芽。
那树芽柔韧纤长,十来根灵活的手指般袭来,勾住了莲座的底部。
这还没完。
归笙眼睁睁目睹那树芽漫上来,不由分说地卷住了她的四肢。
然后,一个用力——
归笙被五花大绑地扯下了莲座,“啪叽”一声拍在了树根上。
归笙:“???”
那树芽越缠越紧,热情至极,形如打定了主意要将她生生融入树皮,就此成为树根的一部分。
听到身后的动静,清伽回头望了一眼。
与快要被活活按扁在树根上的鼠片对视一瞬,他视若无睹地挪开视线,继续向前走去,步伐比之前还轻快了些。
归笙:这人任她自生自灭的意图演都不演了!
不一会儿,清伽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前方的根系之后。
归笙又上气不接下气地忍了一阵,直到再听不见脚步声,确定清伽暂时走远了,才赶在自己被嵌进树根前化回了人形。
不费吹灰之力,纤小的树芽被她庞大的身体挣裂。
归笙看似潇洒实则狼狈地扑到地上,且扑到了一地凄惨零落的树芽残骸间,良心无法遏制地受到了一点鞭挞。
她默默合掌,对着满地的树芽尸首虔诚地拜了一下。
并小小声地念念有词:“要怪就怪你们家那尊见死不救的刁主吧,嗯。”
拜完念完,归笙拍拍双膝,站起身,忽闻身后响起窸窣的动静。
一扭头,就见她口中的那位“刁主”正倚在后方的树根上,揣手拢袖,好整以暇地朝这边张望。
也不知道望了多久。
归笙:“……”
见她发现了自己,“刁主”对她笑了一下:“你好。”
归笙:“……”
清伽歪头:“嗯?是我声音太小了吗?我说:你好。”
归笙嘴角抽了抽。
旋即她绽开满脸热烈的笑容,高声道:“灵主你也好!”
又迅速双手举过头顶伏低做小,哀哀戚戚地自陈罪状:“灵主在上,鄙人三日前破坏祈灵祭典是为奸人所害,对灵主流鼻血大不敬是体质太差,方才乔扮地鼠尾随灵主是拼尽全力无法战胜妙慧灵祖的高深法术……”
清伽温柔地接了句:“那方才称呼我‘刁主’是因为什么?”
归笙卡了一下,不过这也根本难不倒她:“是谨记并拥护灵主对自己‘穷山恶水出刁主’的评价。”
清伽“唔”了一声,意味不明,归笙却不再给他开口刁难的机会,紧接着道:“总之天地可鉴日月可表,我此行并无恶意,只是想当面询问灵主一件事情……”
清伽笑道:“那你问吧。”
这下归笙是真卡住了。
就,这么随意?
她还以为要挖眼剖腹,用什么心尖一滴血、肋间一根骨,换灵主尊口一开呢。
不知清伽是有读心术还是她的腹诽太浅显,他眉峰轻抬,道:“莲华殿素来以慈悲为怀,且把你脑子里血腥的想法收一收。”
他都这么说了,那她还客气什么。
归笙直截了当地道:“鄙人听闻莲华殿有一术法,可以穿渡时空,在镜中见到在世之人,不知可确有其事?”
她话音才落,清伽便道:“是有。”
归笙心头一跳,当即追问:“灵主可知如何通过此术追寻到镜中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