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美色如幻,幻影无常……”
归笙:“停停停!”
“贪恋形色,欲海沉浮,悲苦无涯,回头是岸……”
归笙捂住耳朵,怆然悲鸣:“好好好!我悟了大师!别念了大师!”
“宁心静气,方得始终……”
归笙:“……”
两个时辰后,牢外的小灵侍停止诵咒,看向牢内疑似失去理想的姑娘。
见后者一副四大皆空万念俱灰的模样,小灵侍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道:“姑娘,这已经是作了词的趣味版本的清心咒了!如果是换成我们灵主来念,那便是有咒无词,效果虽然更好,却也更为折磨,姑娘你知足吧!”
归笙答曰:“啊……哦……嗯……”
小灵侍见这姑娘好像真的要撒手人寰了,大惊失色,连忙放柔声音安慰道:“姑娘,你在众目睽睽下悍然打断祈灵祭典,妙慧灵祖只是罚你在水月牢中待满七日,每日一听清心咒洗心濯性,已经是万分宽宏的处理了……”
灵祖是什么东西?灵主的祖宗吗?
归笙艰难地运转了下被清心咒摧残到迟钝的脑壳,回想《莲华百解》上的内容。
哦,每代灵侍如果幸运地没走火入魔,活下来进阶为莲华殿的长老后,会从中选出一名综合能力最强者,担任整个莲华殿的掌事人,负责培养下一代灵侍,遴选下一任灵主。
归笙奄奄一息地对小灵侍点点头,表示感念灵祖恩情,又气若游丝地为自己的人品辩解:“我说我不是故意捣乱……是当时有人要杀你们家灵主……你们信吗?”
出乎意料的,小灵侍郑重其事地一颔首:“信的!灵祖当时确实察觉到一种异样的气息,并不来自于姑娘你,想来是来自真正的刺客,莲华殿正在紧锣密鼓地追查此人!”
他面容端肃,正气凛然地道:“所以灵祖命我每日前来诵读清心咒,只是追究姑娘你对着灵主流鼻血一事。”
归笙:“……原来如此,真是抱歉,你们家灵主他还好吧?”
她本是出于礼貌随口一问,毕竟被揭个面纱滴一滴血,在她看来远远没到需要谈论好不好的地步。
谁知一听此言,小灵侍的面容倏然惨淡下来。
归笙:“……?”
他这表情,她那滴鼻血该不会给人灵主毒死了吧?
在归笙惊恐的注目中,小灵侍先是缓慢而沉重地摇了摇头:“祈灵祭典后,灵主闭门不出,沐浴了整整三日,十分令人担心他的心理状况。”
又想起什么,勉强地点了点头:“不过在妙慧灵祖的开解与敦促下,灵主今日已照常出席诵咒了,真是令人开心!”
归笙:“……”
沐浴了……整整三日……
有必要吗……
小灵侍拎起藏在蒲团后的食盒,从牢柱的缝隙间递给忧伤掩鼻的归笙。
“姑娘,莲华殿食材稀缺,三日才布一次饭,前三日招待不周,还望见谅。”
归笙的忧伤一扫而空,两眼放光地扑过去,一边道谢一边火速接过食盒。
饭!新鲜的饭!
自从离开栖雪峰后,她即将吃到的第一口正经的饭!
归笙揭开盒盖,埋头开始扒饭。
虽然味道没她师兄做的合她口味,但尝得出是用心烹制的,且菜品也比栖雪峰的要丰盛许多,归笙幸福得眼泪都要喷出来了。
小灵侍见她沉浸在饭菜的鲜香里无法自拔,微微含笑,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
归笙一阵风卷残云地炫完了饭,前三日惨遭那劳什子清心咒荼毒的精神状态终于回归正常。
她就地盘腿调息,阖起双目,调动神念在肉身中游走,探查自己当下的身体状况。
嗯,半死不活地躺了三日,在祈灵祭典上被那贼人偷袭的伤势总算好转了许多。
那个贼人!之后要是让她逮到了,定要将他锤成一滩纸屑!
在心底放完狠话,归笙一骨碌爬起来,在牢里走来走去。
这是自打她下牢以来,头一回认真打量这座“水月牢”。
归笙目前看不出这牢狱和“水月”二字究竟有何关联,不过转了一通后,倒是打心眼里认为把这地方称作“牢狱”实在是委屈它了。
牢内非但环境干净整洁,坐卧用具一应俱全,墙角甚至还摆放着一张书案,案头齐整列放着数摞书卷,远比她在栖雪峰的狗窝要来得像个正经住处。
归笙走到书案边,随手抽出一本书卷,不出所料地在封皮上看到了一个“咒”字。
正如剑修施展剑招的载体是佩剑,法修施展法术的载体是法阵,莲华殿的灵侍修炼莲华境,所用的载体便是“咒”。
先前在《莲华百解》上读到的莲华境相关阐述非常有限,眼下正是进一步探索的良机,归笙自是不会放过,当即一目十行地翻完了案上的所有咒卷。
翻完后,归笙的第一反应是:难怪那么多灵侍都走火入魔了,真的怪不了他们心志不坚定。
让她来修炼这种东西,她能连夜叛出莲华殿。
原来莲华境不是某一种术法,而是一个极其庞杂的术法体系,其下涵盖的咒术浩如烟海,大到逆转枯荣、驱策光阴,小到除尘、浣衣、叠被,可谓无所不包,无奇不有,这书案上陈放咒卷不过是冰山一角。
偏偏这些咒术还存在内部的牵连,修炼了这一个就不能不修炼那一个,修炼了那一个就不能不修炼其他的更多个……否则全部都用不了。
然而就算迎难而上地统统修炼完,由于不同的咒术间只有微末的差别,有极大的诵咒诵串了的风险,想来也是容易走火入魔的原因之一。
归笙:“……”
能将这种坑人的术法修炼得登峰造极,各代的灵主也堪称神人了。
这得有多耐得住寂寞,忍得了枯燥才能啃下来啊!
归笙知难而退地将一众咒卷堆放回去,掉头回到床榻边,开始团巴被褥。
现在,该干正事了。
将被褥团成条状,又贴了只六爻的核桃片在上头,使之化出她的身形。
站在牢外望过来,就像她背对着牢柱躺在榻上睡觉。
大功告成,归笙拍拍手,将六爻往自己脑门上一磕。
“噗”的一声,归笙不见踪影,地上却多了只肥肥短短的地鼠。
幻形作地鼠的归笙满意地瞧了瞧自己的一排铁爪,又敲了敲鼻头下两板钢筋似的门牙。
六爻的幻形可不是一板一眼地照抄原物,是可以针对细节进行改进的,所以她特地给自己配备了这么一副金刚不坏的家伙,绝对挖穿铜墙铁壁都不在话下。
那还等什么?
归笙瞄准方才转悠时发现的开裂墙角。
开挖!
一路连刨带啃,钻地而下,归笙很快就将水月牢的地面遥遥甩在头顶。
黑暗中,归笙鼠爪一停,打算抛出二爻,确定接下来该挖往何处。
却毫无征兆地,四面狭小的地道开始坍塌陷落。
归笙震惊:怎么回事?
总不能是她给人地底下挖塌了吧?
那这莲华殿的地基也太脆弱了吧!一只地鼠都能给它挖塌了啊?!
归笙崩溃间,只觉身周天翻地覆,尘屑飞扬,泥土四溅……
视野明明灭灭,混沌不堪,却最终,在下方显出一方逼仄的空间。
那空间四四方方,似一座密不透光的地下囚笼。
笼中锁链重重,纵横交错,尽数缚向笼底中央的一道身影。
刹那间,归笙连自己的处境也忘却了。
心口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窒闷到几乎无法喘息。
归笙看着那道身影,无意识地抓住胸口,控制不住地向外撕扯,想要缓解这股无端而深重的难受。
日月交替,零星的光亮间,她看到那人伤血淋漓地伏在笼底,乌发散乱,衣衫褴褛,露出的一截手腕上,一道道火燎的疤痕触目惊心。
而在那人身下,是满地零落泛黄的咒卷。
即便已被打入地牢,锁链加身,那人也依旧执笔,在那些咒卷里执着地寻找着什么,反复推演着什么,以至于咒卷、笼柱、袍角,无一不爬满了凌乱不堪的字迹。
归笙喘着气,竭力定睛,想要看清那些字迹,却像是隔着一层灰蒙的水幕,一层朦胧的月纱,怎么也看不清晰。
只能通过那曲折到颤抖的笔锋轮廓,触摸到字里行间心血焚烧的悲凉温度。
既然看不清写的什么,那至少要看清这人的样子吧。
归笙攒起力气,一头朝那囚牢扎下去。
却是“咚”的一声,四脚朝天,弹回原地。
归笙捂着脑袋爬起来,一时忘了反应。
眼前的地道,除了方才被她一头撞出的一处凹坑外,完好无损。
别说那道被锁链囚禁的身影,就连那所谓的囚笼,也根本不见踪影。
……什么情况?
归笙惊疑不定,伸出鼠爪,试探地推了推四面的土层。
土层坚固牢实,岿然不动,一点也不像是才塌过的样子。
怎么回事?那她方才感受到的塌陷、看到的人影是什么?
莫非是她掘地掘得太快,气不够喘,出现幻觉了吗?
归笙怔怔的,总觉得哪里不对,肩头却忽然一沉。
她一个激灵,霍然回首。
四只鼠眼瞪瞪相对。
“……”
看清归笙的鼠头,对面的地鼠放下警惕。
归笙从它的鼠眼里读出了:哦,原来是同类。
那地鼠一扭头,对着后方一挥爪子。
随即,地道中响起山呼海啸般的地鼠啾鸣,无数双绿豆大小的眼睛腾腾亮起,并有条不紊地四散开来,开始各有分工地挖起了地道。
归笙目瞪口呆:不是,莲华殿就这么放任这些地鼠在殿底下挖地道吗?
她心念电转,对那打头的地鼠吱吱叫唤了两声,表达的意思为:你们要做什么?带我一个。
地鼠头子鼠须一扬,打量了一下她的利爪门牙,当即热情地拉她入伙,将她领到了一条地道前。
大概是考虑到她是新手,派给她的这条地道土质松软,几不成型,一看便知已被挖过了成百上千次,且前不久刚被人敷衍地填上。
归笙眨了眨眼:看来这条地道是通向什么物产丰富的地方啊,所以才让这帮地鼠如此念念不忘。
她婉拒了前辈地鼠的热心指导,娴熟地抡起钢牙铁爪,几次眨眼的功夫,便无比顺畅地挖穿了这条千疮百孔的地道。
扒拉开道口的最后一点土块,归笙刚从中冒出个脑袋,一道目光便从下方掠了上来。
那目光并不咄咄逼人,却如有实质,像是隔空在她脑门上拍了一记,吓得归笙险些一个仰倒掉回地道里,连忙伸爪扒住道口的石子,稳住身形。
待她定神,再度朝下望去时,那道目光却已习以为常地收了回去。
归笙正要追着望过去,却陡然被来自背后的重量压趴下了。
身后的地鼠一拥而上,一个接一个地踩着她的脑袋,窜出甬道,爬过房梁,倒挂纱帘,直至为首的一只地鼠抵达墙角的一座水晶莲像旁,随后的数十只地鼠有序列作一条长长连缀的队伍,开始紧锣密鼓地运送供奉在莲像前的贡品。
原来这些地鼠是冲这一间殿堂里的贡品来的。
归笙灰头土脸地爬起来,插了个队,来到一处视线开阔的方位,一边加入运送贡品的队伍,一边悄然观察起大殿正中的两道人影。
两道人影一站一跪,显然是一个训话惩戒的现场。
跪着挨罚的那位,正是她钻出甬道时投来一眼的少年。
好巧不巧,也是那位沐浴了整整三日的爱干净的灵主。
不过归笙觉得他今日回去还得沐浴,因为他这会儿跪着,不仅素白的袍摆脏变得脏兮兮的,额角颈间也是汗涔涔的,把脊背都浸湿了。
归笙万分纳罕:原来灵主在莲华殿内,也是要受罚的啊。
不过想起《莲华百解》上的文字,倒也解释得通了——所谓“灵主”,只是这一代灵侍里莲华境造诣最高者,本质就是个不掌权的弟子。
只是……
归笙瞧了瞧少年那被汗水打湿的乌发,沾在玉白的皮肤上,似墨云横雪岭,美轮美奂。
只是跪一下就累成这样?
这灵主不仅年纪小,身子骨是不是也太不强健了点?
没忍住又看了会儿,归笙恍然:大概是他肩头那两尊水晶莲的锅。
那水晶莲看似轻盈,实际上恐怕重逾千斤,时不时把那位灵主压得一个晃荡,却偏偏他还得跪得笔直。
这殿中一共两人,这水晶莲的惩戒术法来自何人,不言而喻。
站在灵主身前的女人鬓发如霜,仪态端方,一袭久经岁月的雍容气度,又因那慈悲宽纵的白眉,眼角平和舒展的细纹,而并不显得高高在上。
就在这时,女人唇齿微启,嗓音是温和悲悯的,但语气非常严厉: “一滴鼻血而已,就令你整整三日闭门不出!若非为师今日下了死令,你今日恐怕又要赖在浴池中呆一整天!如此为琐事所扰,修炼该如何精进?”
归笙:“……”
灵主垂头,貌似万般恭顺地道:“是,灵祖教训的是,弟子知错了。”
见他认错态度诚恳,惩罚的时限也已告罄,妙慧灵祖上前两步,抬手一拂,那两尊水晶莲顿时化作白烟消弭。
压肩的重量陡然消失,灵主身形一晃,勉强撑稳。
到底是自家的弟子,罚过了又于心不忍,妙慧灵祖对他递出一片白绢道:“擦擦汗。”
灵主双手接过白绢,依言擦了下脸。
却不是汗的位置,而是被滴到鼻血的位置。
妙慧灵祖:“……”
归笙:“……”
服了,就和她那滴鼻血过不去了是吧!
擦完后,灵主变得心情很好的样子,语气也轻快了许多:“灵祖的教诲,弟子定当牢记于心,灵祖若无他事,弟子便先行告……”
“吱——!”
一声凄厉的鼠叫盖过了灵主请辞的声音。
一对师徒双双转头,看向殿中这一溜被他们刻意忽略的不速之客。
发出惨叫的,正是归笙所扮演的地鼠。
因为她被她隔壁的地鼠殴打了。
她方才光顾着观赏眼前这幕师慈徒孝,一不留神,传送的贡品掉脱了手,她隔壁的地鼠见状,当即一声尖叫,扯着她的鼠须开始教训她的渎职。
这边归笙在惨遭殴打,那边掉落的苹果贡品“骨碌碌”滚出去老远,即将滚上灵主的袍角时,被他轻飘飘地避开。
灵主垂眸扫了眼那苹果上泥兮兮的鼠爪印,又退了一步,才道:“西漠万灵供奉给莲华殿的贡品,就这样进了地鼠的肚子,未免有些浪费。”
妙慧尊灵祖不甚在意地道:“侍奉万灵,此乃莲华殿的立身之本,倘能接济这些小家伙一番,也不失为一桩善事。”
灵主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嗯嗯,得到接济的地鼠生了一窝又一窝,上蹿下跳四处打洞,迟早有天蛀空这座本就缺工少料莲华殿,届时可就得不偿失了,毕竟莲华殿没钱修缮啊。”
“不如,”他好心请缨,“弟子替师尊将这些小生灵一次性处理掉?”
妙慧灵祖震愕不已,劈头盖脸地呵斥道:“你是灵主,怎可生出这般荒唐的杀生之念?”
灵主报之一笑:“有言道:穷山恶水出刁民,西漠灵髓贫瘠,养出弟子这尊刁主也不足为奇。”
妙慧灵祖:“……”
灵祖沉默片刻,蓦地感应到什么,当即决定不和此等逆徒白费嘴皮。
她一挥手,一朵巴掌大的水晶莲座自她袖间悠悠荡出。
那莲座通体澄明剔透,由纯净的髓华聚拢形成,光是这么看着,便能令人心神安定。
归笙方才逃脱鼠爪,正在感慨这莲座好生漂亮,就见那莲座直挺挺地向她驶来。
归笙:“???”
下一瞬,莲瓣散作游丝,铺天盖地袭了过来。
逃脱不及的归笙顷刻被裹成了一只鼠蛹,只露出一双惊恐的黑豆眼睛。
游丝将归笙绑上莲座,又复原为水晶莲座,徐徐飘至灵主的身畔。
“莲华殿外有异动,似乎出了什么事,为师得去察看一番。”
妙慧灵祖一指莲座上的鼠蛹,对灵主道:“你且对着这只明显患有痴傻之症、遭到同类冷待虐打的地鼠,好好蕴养你的善念,清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