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谏 第113章 大梦

原辞踏上轩辕台的每一步都太漫长，赵颂璟与众仙完全是为他硬扛鬼王的袭击。

没人猜得到鬼王在想什么，他时而放松袭击，喃喃说许久没见故友，他也在等元圣仙尊。时而又疯狂掀起巨焰，烧尽仙界的千山万水。轩辕台就像洪流中最后一处砥柱，以赵颂璟与众仙为基石，方能勉强伫立。

鬼王有下界无数的鬼做燃料，他的力量永不枯竭。但他的敌人们没有支援。从结界下方开始，越来越多仙者耗尽力量后，坐化成尘，金光越来越弱，仿佛辉煌的灯火在喧嚣过后，一盏盏熄灭。

凰翊已经没有翅膀了，她弱得连原型都撑不住，只变成折翅的幼鸟立在赵颂璟肩膀上。她帮赵颂璟分担了一部分结界的重量。

“你知道赵栩转世到何处吗？”

“不、知道。”赵颂璟被压得喘不过气，她并不想说话，但是凰翊提起的是赵栩。

凰翊说：“我找不到他。转世投胎是天地的事情，只有鬼王和元圣仙尊能插手。如果将来你知道他在哪，让我去见他。”

“你加害原辞，我不会原谅你。”

“如果你苦修三千万年，却注定屈居在元圣之下，永远输给一个‘天定之尊’，你也会想试试违背天地，把他拽下来瞧瞧……算了，我跟你讲这些有什么用。”凰翊扫了扫尾巴，“当年我本可以救赵栩，但我下凡的目的是杀元圣与姬恒，我不想节外生枝。”

“你一个都没杀成。”赵颂璟平静地阐述事实，凰翊却觉得她在嘲讽她。

但凰翊没辩驳。她蜷缩成一团火红的光，注入了结界之中。

“凰翊！”

赵颂璟肩膀上的重量即刻轻了许多，摇晃的轩辕台立住了，原辞还剩三步便走到高台上。

虎啸与龙吟同时响彻云霄，白诚解开封印变成白虎，踏着云朵奔向西方位。青龙穿云破雾，补入东方位。赵颂璟握着问天，支起了北方位。结界稳固，下方的仙者们停止了牺牲。

无处不在的鬼王发出讥讽的声音，他说元圣仙尊根本不愿为蝼蚁苏醒，你们这些蝼蚁却争先恐后为他赴汤蹈火，愚昧至极。

赵颂璟是不愿意与鬼王说话的，但她突然抹掉眼睛里流出来的黑色血液，开口道：“颜朔，你在嫉妒元圣仙尊。”

“你说什么？”仿佛成千上万的鬼王聚集在赵颂璟耳朵边上同时质问，雷鸣般的动静把赵颂璟的耳朵也震得开始流血。

可赵颂璟还是要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和凰翊是一样的，她嫉妒仙尊是‘天定’的仙尊，你嫉妒仙尊受万灵爱戴。”

“诽谤。我曾与他同坐圣殿，万灵仰望我如同仰望他。”

赵颂璟眯起眼睛笑了，“你看，这就是你与他的不同。他高悬在天，可他的心在大地上。你、你是反的。”

“小颂璟，你在与我打机锋？”

鬼王没有实体显现，可赵颂璟仿佛已经看见他坐在王座上，斜倚身子，手中把玩物什，目光怜悯似地下落。“你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对吗？因为我是你的小猫，谁会听小猫讲道理？”

“我是天地之子，我即是道理、是公义、是恒常不灭的法则！”

鬼王被激怒了，攻击来得更加凶狠，但赵颂璟没有再硬接。她猛然撤走问天剑，整个结界大阵像珠帘断裂，珠玉崩散。轩辕台与仙者们统统暴露在鬼王的火焰里。

但原辞没有受伤——他踏上最后一阶台阶，身与形消失得无影无踪。

鬼王一定很困惑，连火焰都暂止住了。按照他的记忆，登仙者皆要在轩辕台上塑成仙身。可是长龄不在，原辞也不见了。

这三千年里，元圣仙尊从未向天地要过更多力量，不像鬼王那般，一直在从人界积攒怨气。想要有一战之力，元圣仙尊绝不可能像鬼王一样，完全摒弃仙身。

“我的好兄弟……”鬼王突然大笑道，“终究是你最知我。”

究竟是明了一切，还是无意之为呢？原辞总说要完成登仙仪式，重塑仙身才能成为仙。可连什么是仙都是元圣仙尊来划分，他还需要长龄为他塑身？原辞来到轩辕台，不过是因这里每道阶梯都是元圣仙尊锤炼而成，原辞向过去的自己借仙力，凝聚已经散落在各地的灵力。

仙身？他那帮信徒日复一日守着他的仙身呢。

鬼王调转火焰，朝着天启圣殿极速略去。赵颂璟早就想到，他很快就会想清楚的。她在他的去路上，等着他。

“小颂璟，你是我的造物，你要违背我的意志吗？”鬼王缓缓说道。

赵颂璟凝眉望着声音来处，她无动于衷。赵颂璟恍然明了，假若是颜则在这里，她将无法拒绝鬼王。她身体里有鬼王的骨头，她是他的一部分。

是原辞一次又一次将仙力慷慨相赠的缘故吧，赵颂璟完全摆脱了鬼王的控制。甚至连在她手里的鬼谏，都没有回应鬼王。

鬼王气极了，火焰凝聚比山更高。在他的火焰面前，他赐予赵颂璟的火焰根本不敢冒头。但赵颂璟有鬼谏与问天，它们拥有无匹的力量。她无所畏惧，以渺小身躯扑入焰中。她或许杀不死鬼王，但她绝不会是飞蛾扑火。

可是……赵颂璟打空了。

鬼王从不屑于避谁的锋芒，可是这次，他躲开，火焰只是假象。真正的那一丛烈火，已经烧到天启圣殿。

当赵颂璟转身之时，天启圣殿像雪崩一样滑落。

“原辞！”赵颂璟还记得原辞，元圣仙尊尚未苏醒。

“游戏变得没意思了。”鬼王散漫地说。他找到那具尊贵的仙身了，并且不打算再与蝼蚁们玩下去。

***

“还有半个时辰。”姬恒带着满身裂痕走到赵颂璟身边。

“什么？”

“我答应过你，守三十六个时辰。”

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吗？赵颂璟数不清时间，也不知姬恒要如何守住。长龄与晏岫撑起一圈保护网，护住了天启圣殿最后一角。可是谁都看得出，长龄的仙力早已经濒临枯竭，晏岫甚至身受重伤。

鬼王只需要轻轻一捏，一切就都结束了。

“可惜。我高估了你，还以为你早已能够脱离仙身。没想到还是得回来才行呢。”鬼王的魂灵凝聚在一起，他踱步走向元圣仙尊。他眼里的三界，只有元圣与他。

他弯下腰，伸手轻轻触碰那道微弱的结界，火焰吐舌的一瞬间，结界便崩溃了。

但只到这里，仅仅到这。鬼王弯着腰，再不能动分毫。

天启圣殿里的花开了一个又一个春天，数不尽的年月过去，黑夜再一次降临在仙界。

“颜如花！”赵颂璟喊出名字时，一殿阎王已经不在了。她扭头看向姬恒，姬恒点了点头。

颜如花自裁于掩月刀下，她以盛宴款待姬恒，酬谢三千年前榕树下那阵风。

究竟什么是恶什么是善呢……颜如花杀过无数人，却不曾对赵颂璟说过谎。泰山王三千年里不伤人，却推着赵颂璟走进阴谋里。

姬恒从踏入仙界，便开始布局黑夜之阵了。黑夜从无尽高天开始落下，一点点渗透到每一朵云中。仙者以为这是鬼王的袭击，而鬼王对此根本不在意。一条小狗崽顶多张口咬人，难道还能掀起浪？

“可惜，你总是低估凡人的决心。”姬恒盘腿而坐，漫漫黑夜听他命令，让鬼王不得动弹。

“我赐予颜如花的，不过是黑夜的边角料。她倒是用得如火纯青。到你手上，更是出人意料了。”鬼王弯着腰，仿佛依旧从容不迫。但他连笑都笑不出，黑暗会渗透每一处角落，包括他的魂魄纹理。“真是好办法，看起来都用不着元圣仙尊醒来了。凡人的皇帝，杀了阎王之后，终于杀到了鬼王的头上。”

“不要跟他废话。”姬恒说。

赵颂璟想的一样。她疾步扑向鬼王，鬼王却轻盈一跃，往后躲避了去。

绵延火光从仙门处蔓延，赵颂璟抬眼望去，竟是连绵不绝的鬼走上了仙界。仙界的仙气如此充裕，他们踏进门便会爆体而亡。可是他们不在意，他们以身体为薪，燃起大火。

赵颂璟认识他们中的一些鬼，那都是她收拢关在枉死城里的！

为首的那只鬼驾驭着黑蛟龙，他顶着一张惨白的脸，耸了耸肩。“赵颂璟，本王早就说过，没有理智的小鬼只听鬼王的，有理智的鬼更是只能听鬼王的。我们的一切都源自鬼王的恩赐。你偏不信。”

鬼王吸收着来自众鬼的滋养，他容光焕发、满面春风，“小颂璟，都怪我，给你太多。以至于你变成不听话的小猫了。”

“赵颂璟！”姬恒厉声喊——他明显感觉到鬼王的力量在增强，等到鬼王将魂魄再次弥散开，他们又难以对付他。黑夜之阵在颜如花手里，只是限制鬼王片刻。但姬恒超越了颜如花。以身体发肤崩裂、意识混沌为代价，他与鬼王的力量博弈，令鬼王动作迟缓。

赵颂璟驭剑而出，鬼谏在她脚下，问天散做万剑。所有剑尖都刺向鬼王，但鬼王不同她打。好巧，赵颂璟也没想用剑。她双腿架在鬼王腰上，全身发力，将他摔倒在地。

鬼王又要笑她了，竟然与鬼王肉搏。赵颂璟膝盖压着他的腹部，双手锁了他的胳膊。她自上而下看着他，鬼王挑眉一笑，甚至用暧昧的目光掠过赵颂璟的腰身，“小颂璟，我们如此亲密，原辞会妒忌的。”

“你从未爱过他者，是吗？”赵颂璟的发问令鬼王摸不着头脑。下一刻，赵颂璟折腰咬住了他的脖子。赵颂璟那颗缺损的门牙从未修好过，它也就一直锋利。牙尖刺破鬼王的血管，赵颂璟饥渴之极般饮用他的血。

鬼王分明没有身体，可是赵颂璟吃到了他的血肉。是血肉吗？还是灵魄？鬼王暴起，将赵颂璟横甩在地，再一脚将她踢了出去。“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人总是会被表面蒙骗。鬼王凝聚的形态看起来是个文弱书生，赵颂璟根本没料到他有此番力气。她被踹得摔出三丈远，狠狠撞在了圣殿的废墟上。她咽了一口血，连带着鬼王脖子上那块肉也真被她吃下去了。

晏岫跳跃而来，想救她，但是卞城王更快。他像提起一只猫一样，提着赵颂璟走向鬼王。

鬼王在黑夜中行动依然有些迟缓，但不妨碍他审判赵颂璟。他决定把赵颂璟丢到元圣的仙身旁，一同烧了。他果然还是个圣仙，竟然准许他最讨厌的鬼和仙死在一起。凡人爱求一个同年同月同日死，这不就成全他们了？

这个造物太不听话，鬼王收回他赐予赵颂璟的一切。他伸出手指勾了勾，赵颂璟胸前的一根肋骨瞬间被剥离。赵颂璟不是用魂魄在行走，这是她的身体，她会流血会感到剧痛。

“啧……”卞城王都觉得很痛。

但赵颂璟不会像小时候一样哭了，她咬着牙，甚至抬起头，用憎恨的目光瞪着鬼王。

“剑。”鬼谏与问天都是鬼王赐的，这是颜则第一次为鬼王杀人后，鬼王的奖赏。

但是鬼谏和问天也判主了，它们没有飞到鬼王手上。

卞城王极有眼色，他说：“臣为陛下效劳！”他将赵颂璟丢在地上，伸手解她背后的剑。仿佛也觉得她可怜，卞城王悠悠道：“后悔无期了，赵颂璟。”

他解下双剑，赵颂璟趁机去夺。卞城王枯瘦如柴的双手握住剑身，骤然发力，双剑刺透了他的胸口——鬼谏藏着的鬼气都被赵颂璟吸尽了，霎时间得到补充，鬼谏欣喜若狂。

赵颂璟要拔走那把剑，可是卞城王死死抓住了，直到他灰飞烟灭。

“五哥哥……”原来你没有转世，你在这里。

***

变化突如其来，鬼王略一蹙眉，立即转向元圣仙尊。他隔空抓住了那具仙身的脖子，但赵颂璟持鬼谏，掀起惊涛骇浪。鬼王动作受限，被击中卷席出去。

赵颂璟接住元圣仙尊，她将他交给晏岫，转身像发狂的黑狮咬住鬼王。

她丢开了鬼谏，仅凭身体与鬼王对击。只要被她抓住鬼，无论是胳膊还是胸口，她都会吃他。就像吃生肉一样，她吃下去的东西，就不再属于鬼王。

“赵颂璟！你疯了吗？”

赵颂璟真的要发疯了。从她离开鬼王的宫殿到现在，她用不到一年的时间从一个孩子长大成为疯子。她狼吞虎咽，害怕她学的少一点点，便会有人因她而死。

她小时候就见过死亡。但是颜则刻意让她忘记。颜则不在了，死亡朝她铺天盖地。

她对鬼王拳打脚踢，撕咬、吮吸。她在阻拦他伤害原辞，也在用他泄愤。她恨死他了，恨他诱骗小榕、恨他伤害原辞、恨他掀起战火……

她也不知她打了多久，身体里的新补充的鬼气像寒冰一样，冻结她的伤口。她感觉不到痛，甚至不会累。她打着打着，忽而失声痛哭。

她为了请下仙尊而来到仙界，鬼王却趁机追上仙宫，把仙界也搅弄得天翻地覆。

但噩梦要结束了，他们等待已久的中央元圣仙尊从沉眠中苏醒，华光耀目。

***

废墟里开出千万朵繁花，中央元圣仙尊睁开了双眸。

玄灵仙尊长龄与伏魔仙者晏岫，侍立在侧。晏岫问：“仙尊，三千年大梦，可是一场苦旅？”

元圣仙尊触及脸颊，仿佛曾有泪痕淌过。但他不记得了。梦中种种，皆如朝露。他缓缓起身，眉目温柔而平和，“并非苦旅，似是欢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