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谏 第114章 太阳

三千年梦醒后，三界天翻地覆。元圣仙尊记得他沉眠之前，已将颜朔封锁在鬼界。他毕身修为也散出，去修复千疮百孔的凡人世界。他未曾想到，颜朔从未悔改，灾难第三次降临。

他踏空走近颜朔。随手洒落一滴金雨，疗愈那只敢与与颜朔对峙的鬼。颜朔身上伤痕累累，手臂上甚至被咬得白骨森森。没有谁能让颜朔吃这样的苦头，何况他还是以魂灵为体。

元圣仙尊对那只鬼的实力有些侧目，他朝她笑了笑，但那只鬼只是冷冷地望着他。

是个拒人千里的鬼，但元圣仙尊对此并不介怀。他隔空托举那只鬼，让她离开些。他要与颜朔叙旧了。

颜朔理了理衣物，抬起下巴道：“景朝，许久不见，我回来了。”

元圣仙尊带着满身圣光向颜朔靠近，轻拂颜朔的肩头，“怎的弄成这幅模样？你原本那般在意衣冠。”

千年分离，再见面，元圣仙尊不再责怪了。或许颜朔也不想与他僵持，毕竟他们是世上最亲密的同胞兄弟。颜朔抱臂道：“我们的玩偶以下犯上，你说，我该如何惩戒她？”

元圣仙尊宽容地笑，“小朔，那不是‘玩偶’，那是一个性命。”他指尖的微光流转，颜朔满身的伤口便得到痊愈。墨色的长衫渐渡成洒金羽衣，颜朔与元圣仙尊竟如此相像。

“她的性命由我赐予，可她却要违背我的旨意。”他歪头，从元圣仙尊侧边看向赵颂璟，“她原本为我做事，可是与一介凡人相处太久，她竟忘了她的来处。她为一介凡人与我做对，以至于我不得不回到仙界，扰了你的清静。”

“是那个凡人？”元圣仙尊指了指姬恒。姬恒警惕地盯着他们。

元圣仙尊第一次从凡人身上感受到阎王的气息，而且不止一位。连曾与他交手的宋帝明王的气息都存在他身体里。凡人被鬼气侵蚀，机缘巧合下或许能够活下去。但阎王体内的鬼气太过凶煞，一旦染上，几乎绝无可能存活。而这个凡人不仅将阎王的鬼气以身体为容器储存，甚至转而利用这份力量，开启了黑夜之阵。

此阵上一回显现如此强大的威势，还是颜朔数万年前在仙界发起时，那一次，仙者损失惨重。

元圣仙尊轻轻一扬手，黑夜退散，日光再次照耀仙界。他向姬恒弯眉，姬恒崩坏的血肉便再次筑起。“人界诞生了一位勇敢的帝王。”

“只不过螳臂当车罢了。”颜朔冷哼道。

元圣仙尊轻拍颜朔的胳膊，仿佛安抚一个闹脾气的孩子。他再次转向赵颂璟，面露困惑，忽而又笑，“你是……泰山那颗大榕树下，那阵清风的孩子。真是了不起。”他赞叹道。

赵颂璟原本不想开口，但那毕竟是她母亲。“你认识？”

她话语中没有敬意，晏岫听了皱起眉。但元圣仙尊不吝答疑解惑，“三千年前，我曾在榕树下短暂停留。一阵清风为我解开被枝桠勾住的衣角。”

“你便点化了她？”

“谈不上点化，只是赠她一缕仙气……”元圣仙尊说着，忽见赵颂璟眸中不悦。他悄然一窥赵颂璟的生平，明了她是恨他那随手之为。倘若不是元圣仙尊，或许那阵清风还需很多年方能化形，也就避开了这混乱的千年。又或许清风只是清风，飘飘转转，永不停歇。

元圣仙尊透过赵颂璟的眼睛，看见那缕清风怀抱年幼的孩子，疲惫地闭上眼睛。那孩子以为母亲仅仅是睡去了，她搭着母亲的手指，睡在冰冷的怀中。

“抱歉。”元圣仙尊轻声道。

“你在抱歉什么？”颜朔不满道，“倘若没有你，那阵风根本不可能修炼成形。玩偶连诞生的机会都没有，她岂能站在如今的位置，与我们谈论正与邪。”

元圣仙尊只是轻叹。他问颜朔：“你为何将繁育的灵能赐予鬼？鬼的寿命并不短，是不能再生育的。”

“你忘了你用问天打断我的骨头？我要重新拥有身体，才能出来找你呐。”

“问天？”元圣仙尊念及他的随身剑器，那柄剑便从赵颂璟身后忽现至他手中。

“玩偶偷走了问天和鬼谏。”颜朔说，“她用它们对付我。”

“你做了许多不好的事情。”

“我只是进食多了一些。”颜朔指尖变出一把折扇，他手指灵巧地用扇挽出花，“你瞧，我后来发现，只要我吃下的怨气够多，我就不需要身体了。”

“凡人有喜有乐，必有怨有恨。不要伤害他们，你也会有怨气吃的。”

“可是太少了，真的太少了。你封锁了我的灵力，我再也不能从天地间进食，我能怎么办呢？景朝，你让我一步步后退，我变得退无可退了。我真是后悔与你创造这些玩偶，如果没有他们，你就会一直陪着我了。”

“可笑。”赵颂璟忽然插嘴，她讥讽道，“分明是你让三界不得安宁，你倒是责怪天责怪地，唯独不肯责怪罪魁祸首。你未免太过抬爱自己了。”

“闭嘴。”颜朔不喜欢他的谈话被打搅，他掷出折扇，一弯黑色弦月划向赵颂璟。利刃将近时，元圣仙尊闪身在赵颂璟面前，他双指夹住折扇，没等赵颂璟一句“用不着”说完，便又现身在了颜朔那。

“是我的罪过。”元圣仙尊将折扇合拢，交还颜朔。“你与我一同缔造三界。我关心事事，却忽视了你。”

颜朔漆黑的眼睛亮了起来，像黑暗里的火焰，“我不怪你，我们本是同根生，只有我们才是同根生。重启三界吧，再做一些有意思的‘玩偶’。景朝，我们见过几千几百万次的‘凡人’诞生，并不差这一次。”

他轻飘飘的话，对他与元圣仙尊之外的人与仙鬼却是生死危机。长龄与晏岫紧紧望着元圣仙尊，姬恒二话不说再次开启黑夜之阵，黑暗以他为中心弥散。赵颂璟与他灵犀相通，同时飞踹颜朔。

但他们都没能碰着颜朔。元圣仙尊化开了姬恒那浓稠的鬼气，大袖当风，将赵颂璟也挡开了。赵颂璟凌空翻身，落在姬恒身旁。他们都对元圣仙尊抱有怀疑。

他们来到仙界，只是因晏林深以司命宫宫主的死，逼仙与鬼开战，他离开时，要姬恒别走绝路，等中央元圣仙尊下凡。姬恒不信仙，赵颂璟为阻拦他，决定遵从晏林深的嘱托来到仙界。原想是试上一试，谁知恰好撞上元圣仙尊苏醒。

晏林深自小受司命宫教导，自然信奉元圣仙尊的神威。但姬恒与赵颂璟是离经叛道者，他们质疑、反抗一切命定。

三千年来，人界只流传着元圣仙尊与鬼王是双生子的神话，他们一个为正一个为邪，他们誓不两立。可是他们看见的鬼王与元圣仙尊，似有兄弟情谊。仿佛弟弟为了引起哥哥的注意，闹翻了三界。他们把其他生灵当作什么？

赵颂璟一半的魂魄被关在鬼王宫殿十年。只有感情的赵颂璟以为世上都是好人，她曾握着颜朔的手指，安抚他的孤寂，那时她还以为能与颜朔做朋友。但即便颜朔把她当公主一样打扮，也还当她是玩物。倘若不是颜则死去，颜朔要培养下一个傀儡，他永远不会放赵颂璟离开鬼宫。

他眼里只有他与元圣仙尊有性命、有智识、有感情，其余不过都是他戏台上的玩偶。

赵颂璟与姬恒紧绷着身躯。假若元圣仙尊同样高高在上，他们不介意也造他的反。宁可螳臂当车，也不要任人宰割。

元圣仙尊对赵颂璟和姬恒的敌意回以微笑——他总是在笑，仿佛仇怨与恨不过是从他身上流淌而去，什么都不留下。亦或是他如此宽宏大量，包容万事万物，哪怕是仇怨与恨。

他要再一次包容吗？长龄说大约二万八千年前，鬼王在仙界豢养不成形的鬼。鬼怪失控，造成仙界巨大的伤亡。元圣仙尊因此将颜朔驱逐出仙界，并受仙界辖制。

颜朔与元圣仙尊相生相克，他不甘心，于是夺走了鬼界的统治权。鬼界原本就是混乱的世界，他们送灵魂完成转生，只是下意识遵从的行为。因为生灵死亡时的怨念最大，而送他们转生，生灵才会生生不息，不断产生新的怨念。

或许也是心生恻隐，元圣仙尊默许了颜朔对鬼界的统治。

结果三千年前，颜朔不喜欢黑暗、森冷的鬼界了，他想要逐渐演化出千面的人界。他打开鬼门，大规模侵犯人界。那次元圣仙尊生气了，率领仙界与鬼王开战。

鬼王比以往更疯狂，他不死不休。惊天一战令元圣仙尊陷入长眠，鬼王身体受损困居鬼宫。

这一次呢？元圣仙尊依然包容他的“兄弟”？包容贪婪与罪恶？

“景朝，与我开战。”颜朔向元圣仙尊伸出手，“与我永生，与我同享无量天地。”

元圣仙尊略微迟疑，随即握住了颜朔。

他们要结成同盟了！赵颂璟、姬恒同时出手，但黑与金交锋的力量像一口巨大的丹鼎爆炸，将四周炸个粉碎。

长龄和晏岫始终在观望，他们从两股力量中捞出不自量力的人皇与鬼，毫不犹豫往后飞撤。

“谁先动的手？”赵颂璟抹开糊在脸上的云，问。

姬恒咳嗽着，道：“同时。”

真不愧是“孪生子”啊，谁都没想放过谁。

世上最强悍的两股力量在仙界不断对冲，天启圣殿连废墟都不剩。给人界送神谕的青鸟鸣叫腾飞，轩辕台滚滚坍塌。群仙惊恐地往后躲避，而鬼王召上来送死的鬼一瞬间全都被火焰烧成了灰。

赵颂璟握紧鬼谏，属于卞城王的鬼气正源源不断进入她的身体。她想起在鬼宫时，卞城王每次来，都给赵颂璟带凡间的东西，有时是一片落叶，有时是奇形怪状的石头。赵颂璟以为那是他想要借着讨好赵颂璟，讨好鬼王，毕竟他总是那样谄媚。

原来是五哥哥。她早该认出来的。只有五哥哥会语调弯弯折折地喊“赵颂璟”，他一面喊，一面带着捉摸不定的微笑望她。他总说他可是好人呐，他能有什么坏心思？他只是觉得赵颂璟蛮有意思。

赵颂璟不信。等她信了，五哥哥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将鬼谏收回剑鞘，将剑丢给了姬恒。姬恒不知她想做什么，刚皱眉，赵颂璟已经朝深渊般的力量中心跃去了。

她要亲手报仇！姬恒断然开启黑夜之阵，他想阻拦赵颂璟。可是他损耗的元气并非元圣仙尊一时半刻能够治愈，黑夜之阵频频开启，威力早已不足。

晏岫也去阻拦，但她已经追不上赵颂璟了。

***

“我曾将你驱逐离开仙界，再是人界。”元圣仙尊耀如烈日，“我还能将你驱逐到何处去？”

鬼王大笑道：“景朝，我就知道你不会原谅我。你一点都不大度。”

元圣仙尊摇头道：“我永远都叫不醒你。”

“醒不来可不是我啊，景朝啊景朝。”月亮从西边升起，朝东方的太阳追去。明与暗、正与邪，皆是摧枯拉朽。

元圣仙尊早已习惯了颜朔对他的奚落，颜朔觉得好玩，元圣仙尊也只当有趣。颜朔总是怪元圣仙尊变成下界的俗人了，总是为琐事缠身。以后不会了。元圣仙尊心想。

他高举剑器，跃身急坠向颜朔。当他将要像他们未曾生出意识时，那样拥住颜朔时，一道黑色的影子与元圣仙尊擦身而过。她先一步，抱着颜朔坠入太阳的焰火之中。

错了，这不对。元圣仙尊想要熄灭太阳，但一切都来不及了。

颜朔厉声高叫，“景朝——”他再也无法靠近他的挚友与兄弟。

***

历时三千年，太阳再次照耀三界。连冥河水都被太阳照得温暖。

太阳回来了，他高悬九天，永不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