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要打吗?”赵颂璟坐在龙虬头顶,像骑马一样逮住他的胡须,“元圣仙尊对鬼王的禁制失效了,鬼王马上便会血洗仙宫。”
龙虬冷脸道:“鬼王也曾是仙的王,只要仙不掺合人间事,他便不会伤害仙。”
鬼王曾是仙?这倒是出乎意料。“我不管三千年前你们怎么决裂,但你想想,倘若鬼王真是好东西,元圣仙尊为何要留下仙阵阻拦他进入仙宫?你信元圣还是信鬼王?”
龙虬将信将疑,可无论如何,鬼王杀了他的亲友,是他的仇人。他从仙家的阵法中脱身,朝远处咆哮。但凰翊没有回答他——她已经抵达仙门前。
凰翊原本被白诚缠在青鸟栖息地。当鬼王破开仙阵时,他们却同时收住了抛向对方的阵势。受伤的白虎与残缺的凤凰,嘶吼、鸣叫,他们同时抵达仙门,拦住鬼王。
“颜朔!”凰翊落地化形,“你答应过元圣仙尊,再不踏入仙界!”
鬼王面露惊讶,“竟有此事?仙界的基石一半由我凿下,若如你所言,仙界是否算是忘恩负义?”
“你拿走了鬼界!你贪得无厌!”
“我贪得无厌?”鬼王重复道,他向前迈出一步,身影瞬移到凰翊面前,他伸手轻而易举锁住了凰翊的咽喉,“你们全部的性命与术法,皆来自于我与元圣。你竟敢以下犯上,指责我?是我们离开的三千年,令你生出僭越之心?‘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简直滑天下之大稽。虫子就是虫子,哪怕得到我的注目,依然是我脚下的脏东西。”
“滚出,仙界。”凰翊的残翅骤显,她扇动翅膀,挥出暴力一击,竟将鬼王的身体全部击散。“鬼王,也不过如此。”
龙啸自远处传来,伴随着赵颂璟的声音,“后退!”
为何要后退?仙界已经站在高位太久太久,而三千年的时间,够消磨鬼王留给仙界的恐惧了。仙者以为太兴仙尊能够与鬼王一较高下。
只有凰翊不信自己,信赵颂璟,但她也不肯后退。前来支援的仙者太多了,她不能独自离开。残翅扫过云端,勾出霞光万道。这是仙尊的庇护之阵,三千年前也曾在元圣与鬼王的对决中,救下千万人。
但三千年后,它失效了。
鬼王的惩罚来得悄无声息,凰翊的仙灵顷刻间被打碎,连广明仙尊白诚那坚不可摧的身体都被火焰切分。四周的仙在三千年前大多年轻,他们不曾见过鬼王屠戮众仙的模样。他们试图释放仙咒庇护身体、驱逐鬼王,但鬼王如云似雾,无处不在。
更多仙者前来救援,他们却连鬼王的影子都看不见。像细雨扑往燃烧三界的熊熊烈火,怎么做都无济于事。
赵颂璟在她的梦里也曾经历这样的袭击,鬼王没有实质,但她知道他在每个角落发出嗤笑。她在梦里抓不住他,在现实里依然不能。青龙摆尾扫向半空,却只有火焰从他每一块鳞片之间穿过,灼烧他的金色血液。
鬼王没有伤害赵颂璟,他有更杀人诛心的方式——他说颂璟,来啊,与我去寻我最亲密的挚友,你会喜欢他的。
赵颂璟抛出双剑,黑与金交织的力量构成巨网,朝着轩辕台的方向捕捞鬼王。她在同一时刻朝着那边飞渡,可是太慢了,总是太慢了,鬼王总是在她不近不远的地方发出轻佻的笑声。她追不上他,就像在某一次她杀他的梦里,他变成小榕的模样,无论赵颂璟如何奔跑,她都赶不上母亲的步伐。当她停止追逐,“母亲”又摇摇回头,朝她招手。
颜朔觉得这样最好玩了。
他在赵颂璟以为要追上的时候,杀死了云中盘桓的仙鹤与游龙。在穿透云烟的悲鸣声里,他撞击轩辕台的结界。高耸的玉台震动,原辞踉跄跪地。
赵颂璟看见他回头张望,他们四目相对时,原辞仿佛在长街上邂逅心上人的少年。他目光朗朗,提袍往台阶下走。他好似要穿过洪流,走到赵颂璟身边来。
可他已经走完一半登仙台了,他不能前功尽弃。
赵颂璟向他挥手,让他回去,回到他应该在的地方。她挪开目光,再不肯看他。
鬼王尖锐的笑声从四处响起,宛如大雨天,湖面四处都是涟漪,一道一道、一片一片。鬼王发疯了,火焰从山脚开始燃烧,火烹轩辕台。数万结起金钟罩的仙者像挂在树上的花朵,被热气催到枯萎,一朵接一朵干枯坠落。
鬼王奚落道:“原辞,你知道吧?坠崖的事故杀不死你、饥饿的狮子杀不死你,这世上根本没有谁能杀你。你的寿命无穷无尽。但是你的师兄们会死、师父会死、保护你的这些仙会死,赵颂璟也会死。我原本要将她留给你做玩具,可是你不珍惜,我能怎么办呢?”
赵颂璟不停尝试这具身体所知道的任何招式,颜则会留下办法杀鬼王的。但她连鬼王的魂灵都无法触及,拼尽全力皆是杯水车薪。她朝原辞张口喊道:“原辞!鬼王杀不死你,可是他能阻拦你登仙!走,往上走!”
原辞的眼神停驻在赵颂璟身上,又流转至群仙之间,他甚至好像在凝视着鬼王。他的目光疏远,但他在往上。
“不是的。”原辞轻盈的声音缓慢坚定地穿透结界,“马车从悬崖坠落的时候,我没有死,是因为父亲与母亲将我拥在怀中。他们粉身碎骨,用**凡胎挡住了鬼差。雪白的狮子要吃人时,我也没有死。是因为颂璟,颂璟孤注一掷,消耗理智去驾驭鬼王的力量。我也是会死的,是他们保护着我……”
玉石阶上凝聚着柔软的光,原辞每向上一步,光芒便愈加璀璨。他自己凝聚的身体从指尖开始,逐渐散成微芒。凡人之躯归于天地,仙者之灵妙明璀璨。他像高天扶光般耀眼,他本就是高天扶光。
***
元圣仙尊凿磨轩辕台很久很久了,他放弃仙力,仅仅用双手握着铁器,锤打玉石、雕琢纹理。厚重悠远的凿击之音从云深处一声声回荡,宛如海潮刷洗岩石般,清涤混乱的仙界。
仙尊花了多少甲子凿下这座轩辕台?谁也说不清。仙界不再升起明月,昼夜也就无法计数。
“他始终不曾悔过。”原辞站在仙尊身后,寂然道。悔过?悔过什么呢?语气温和到像在谈论一位犯错的故友。没错,是故友,他们的相交远在原辞进入司命宫之前,更远在原辞与赵颂璟牵手之前。
他们已经相识太久太久,久到看起来,他们应该同生同死。
正如当梦中事发生,凡人便知前因后果。原辞站在这里,也就知晓千万年之前,也明了千万年之后。其实仙尊早知颜朔的傲慢终将在天地掀起无尽风波,可他终究不曾痛下杀手。
他们是世界的双生子,仙尊有多光明,颜朔便有多黯淡。有时,仙尊将颜朔的过错归结在自身。所以颜朔被仙尊从仙界驱逐后,仙尊开始修建轩辕台。仙界的太阳高悬不坠,仙尊加诸于己的刑罚万年未止。
“他太偏执。不知即便太阳孕育生灵,生灵也不必朝着太阳生长的道理。”
“杀了他吧。”
“杀?”这个词令仙尊感到陌生,“你从未动过伤害一个性命的念头。是因为颂璟?”
“不止是为颂璟。”
“那么,要我苏醒吗?”仙尊垂下手,满目慈悲,“我曾唤你千万次,你从未应答。”
“我答应颂璟,让太阳在人界升起,我们的将来要在光明里。”
“梦境落幕,你们没有将来。”
“你会保护她吗?”
仙尊笑了笑,“颜则是颂璟,难道我不是你?三界会忘了原辞曾经来过,原辞也会忘了这场梦。三千年里,我不曾去过人界,也就不识她。”
原辞抚着胸口,仿佛颂璟藏在这里,“你既是我,便应当识得。”
“是天启圣殿之中少了颜朔,无涯岁月令你感到孤寂?为何在如此短暂的旅途中,独独迷恋一个女孩儿?”
“你总想要秉持天地之理,让万事万物不偏不倚。但你伴随天地而生,难道不清楚天地并非方正?你该如何解释那一点点偏移是谁的手笔?不要再叩问我,你分明都有答案。”原辞垂目再抬眼,双眸璀璨如金。那是最纯净的金芒,是三界的原点。
无数自然灵力向着元圣仙尊奔腾而来,仿佛大江大河涌向海洋。
“诸般孽火皆因我而起,我亦是罪业。该结束了。”
***
天启圣殿内,元圣仙尊的寝宫中百花摇曳。群芳好似将无数个春日都搬入此地,它们翘首以盼,等待仙尊归来。长龄立在床榻之下,向元圣仙尊的仙身注入浩荡仙力,助他收回散落四方的灵力。
她本该在轩辕台为登仙者铸起仙身,但她给元圣仙尊铸的身体,哪有他自己的好用?她说在轩辕台上等原辞,实则转头便回到了圣殿。
仙者们以为她会一直和原辞在一起,保护他。但是有那只鬼在就好了,长龄觉得这只鬼可比仙靠谱多了,居然没仙想到长龄在暗渡成仓。
“鬼王会猜到的。”晏岫焦虑不安。
是扫把星仙君与她私交太好的缘故吗?晏岫话音刚落,她覆盖在圣殿的金钟罩便被浩荡力量冲碎了。那是晏岫用她全部的仙灵建立起的保护,她跪倒在地,吐出一大捧鲜血。“鬼王到这里来,表明原辞登上了轩辕台。仙尊即将苏醒。”
“别笑太早。”长龄这次说话飞快,几乎与此同时,已经威严矗立万载的天启圣殿轰然倒塌。